站在山腰上俯瞰,家門口和池塘邊又擠滿了人。
韓秀峰很清楚鄉親們爲何而去,也很清楚徐雲山等人還有好多話沒來得及說。不過家裏和村裏的這些事他不想多管,同時也想借這個機會韓秀山真正樹立起韓家當家人的威望,幹脆不回去,而是同潘二等人一起陪着老丈人和費二爺爬慈雲山,順便去慈雲寺上幾炷香。
韓大左等右等沒等着弟弟, 反倒等來弟弟不回來吃捎午的消息,見鄉親們聚在門口不願走,再想到弟弟昨晚說的那些話,隻能硬着頭皮将徐雲山、王景城和陳華貴請進堂屋吃茶,然後開始見提着東西來拜見的左鄰右舍。
“一個一個來,别着急!”
頭一次像老爺似的坐在堂屋中央, 韓大真有些緊張,回頭瞧了一眼同樣激動不已的媳婦,看着剛擠進來的王四說:“老四,你來就來呗,帶啥子東西!”
“一點心意,一點心意,我不能種了您家地,再白白受韓老爺的恩惠。昨天賞的那些布,能做好幾身衣裳。不但賞了布,還賞了好幾斤鹽巴和紅糖,過年我也沒舍得買這麽多東西……”
韓大接過王四送的雞子兒,順手交給婆娘,随即從早準備好的錢袋裏摸出幾十個銅闆,塞進王四手裏:“都說了是賞的,你有啥過意不去的?你家就指着那三隻老母雞下子兒換錢呢,我可不能白要你的雞子兒。”
“這咋行,我這是孝敬老太太,是送給老太太補補身子的。”
“你的心意我領了,你家也不容易, 别跟我客氣。”
韓大把錢硬塞給他,想到弟弟昨晚的交代又說道:“你雖種了我家八畝地, 可你家人也多。要不這樣,讓你家三丫頭來伺候我弟妹,我弟妹一個人要帶倆娃,身邊隻有一個使喚丫頭,實在忙不過來。”
見王四愣住了,韓大生怕他誤會又急忙道:“不是讓你賣兒賣女,是雇你家三丫頭來我家幹活,每個月給工錢的!”
徐雲山直到此時此刻才意識到韓老爺何等身份,又怎會管村裏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同時意識到韓老爺這是打算讓韓大正兒八經當家,立馬幹咳了一聲:“老四,還愣着做啥子,這差事别人想都想不來,還不趕緊給韓大爺磕頭?”
王四反應過來,急忙噗通一聲跪下,邊磕頭邊激動地說:“謝韓大爺賞我家三丫頭口飯吃,謝韓大爺的賞錢。”
“别别别,别這樣,鄉裏鄉親的,磕啥子頭,趕緊起來。”
……
萬事開頭難,見完第一個鄉親再見後面的鄉親就容易多了。
韓家已經有幾十畝水田,今年還要再置百十畝,不可能全租給佃戶耕種,自個兒家怎麽也得種三四十畝。不但農忙時要雇長工,而且要買幾頭牛,不然耕不過來。段老爺說城裏的茶莊也缺人,甚至打算在慈雲開個作坊專門炒茶。
村裏雖隻有五十多戶,但村裏的男女老幼加起來有四百多号,好多後生和娃沒個營生,所以按各家的情況雇一兩個,或讓村裏的娃幫着放放牛,給人家口飯吃,給人家條活路。
徐三柱家的娃聰明伶俐,費二爺年紀大了身邊正好缺個娃伺候,就這麽變成了韓家的書童;陳寡婦家的四閨女長得俊俏,幹活兒又麻利,跟韓秀峰從直隸來的河營額外外委李奎正好沒婆娘……
就這麽一家一家的商量着安排,五十多戶一中午就商量着安排好了,個個興高采烈,真叫個皆大歡喜。
打發那些鄉民,隻剩下徐雲山、王景城和陳華貴三個大戶。
韓大想了想弟弟昨晚交代的那些事,一邊邀請三人入席吃酒,一邊說道:“徐叔,我弟說我們慈雲離縣城太遠,城裏有點啥事我們窩在山裏都不曉得,連交地丁銀都經常被人騙。所以跟段經承商量了一下,打算安排兩個能說會道、能寫會算的後生去縣衙當差。”
“這是好事啊,造福鄉裏的大好事!秀山,不怕你笑話,我一直有這想法,隻是一直沒好意思跟段經承說,更不好意思跟韓老爺開這個口。”
“秀山,你覺得我家老五咋樣?”
“行啊,”韓大從未想過竟有安排别人去衙門當差的這一天,感覺像是在做夢,想了想又激動地說:“選一個後生去縣衙戶房幫閑,一個後生去縣衙捕班幫閑。走馬崗上一樣不能沒我們慈雲的人,走馬崗的事潘老爺能說上話,到時候看看能不能請潘老爺幫幫忙,安排個能寫會算的後生去走馬團做書辦。”
“别說派一個後生,就算派三五個去都成,咱們慈雲山多地少,是得想辦法給後生們去外頭找個營生。”
……
就在韓大頭一次以家主的身份跟徐、王、陳三個大戶商量村裏的大事之時,剛在慈雲寺吃完齋飯出來的陳虎,看着漫山遍野的樹林感歎道:“四爺,您老家這一帶能種的地雖不多,但樹多木頭多呀,要是砍下來運到我們泰州,能賣多少錢!”
“樹木是不少,但不是想砍就能砍的。”
“爲什麽不能砍?”
韓秀峰往前走了幾步,找到一塊石碑,看着石碑上的字念道:“照得慈雲寺向有神樹林,經團、鄉、保、甲公議,封禁有年,不許入山砍伐。爲此出示禁止,已後無論本鄉村人等,不等私自入山樵采,亦不得牧放豬羊,踐踏神樹,鄉民永遵。”
“神樹!”陳虎覺得有些玄乎。
韓秀峰早習以爲常,遙望着自個兒家的那片林地,笑道:“不隻是慈雲寺的樹木不能砍伐,自個兒家的山林也隻能撈葉漚糞,撿枝燒火,不能輕易砍伐。”
“自個兒家的樹木爲什麽也不能砍?”葛二小不解地問。
不等韓秀峰開口,費二爺便耐心地解釋道:“雖說靠山吃山,可山有山神,樹有樹神,别說地龍剛翻過身,就算沒地龍翻身也不能驚動山裏的神靈。所以就算是自個兒家的山林,一樣得遵先人之德,體前人之道,禁惜家林,不然會家道不順,甚至會家道中落。”
陳虎想想又好奇地問:“那自個兒家蓋房子缺木料怎麽辦,難不成自個兒家明明有樹木還得出去買?”
“那倒不用,砍是可以砍的,不過不能多砍,而且在砍伐之前要先祭拜山神樹神,要誦經的。”
陳虎越想越覺得好笑,暗想人都活不下去了還在乎什麽樹,再擡頭看看遠處那一望無際的山巒,以及山巒上那郁郁蔥蔥的山林,不禁喃喃地說:“四爺,這兒要是鬧賊匪還真不大好剿,他們要是往山裏一鑽,咱們去哪兒找?”
“貴州的山比我們這邊還要多,所以貴州的那些犯上作亂的賊匪沒那麽容易剿。”
“剛才聽您說那股賊匪往南去了,不會往咱們這邊來?”
“現在是往南邊去了,但究竟會不會往咱們這邊來真兩說。”
段吉慶年輕時曾去過一次貴州,憂心忡忡地說:“就怕那股賊匪有高人指點。”
“爹,您這話啥意思?”韓秀峰笑問道。
“這還不簡單,造反跟平亂一樣最缺的不是人而是錢糧,貴州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哪有我們四川富庶。我們這兒雖一樣山多地少,可成都那一帶全是良田,他們要是有高人指點,要是殺我們四川來,也就不用再爲錢糧擔心了。”
“想想還真是,爹,您不去領兵真可惜了。”
“我哪領得了兵,我隻是去過貴州和成都,加之在府衙時沒少幫着轉運官軍的錢糧。”
提起貴州的匪亂,潘二忍不住問:“四爺,皇上不是下旨命您回鄉幫辦團練嗎,這團練究竟辦還是不辦?”
“是啊四爺,咱們可不能讓那些賊匪殺到這兒來。”陳虎也忍不住說。
“長生,你這才剛回來幾天就呆不住了?”韓秀峰回頭看了潘二一眼,又轉身看着陳虎等臭小子道:“在路上跟你們幾個說過,巴縣也好,整個重慶府也罷,啥都缺唯獨不缺團練,都已經有那麽多了再辦有啥意思?”
“四爺,在家裏辦是沒啥意思,但可以從各團挑選些精幹編練一支鄉勇去貴州平亂!”陳虎從娶上紅兒的那一刻就下定決心怎麽也得做上參将副将,也隻有做上參将副将将來才能回鄉光宗耀祖,真不想呆在山窩裏生娃帶娃虛度光陰,所以又眉飛色舞地說:“我來前打聽過,鄉勇不是綠營更不是八旗,隻要哪兒鬧賊匪就可以去哪兒幫同官軍平亂,湖南的那個江忠源不就是嗎,聽說他曾率八百楚勇去廣西殺過長毛!”
韓秀峰沒想到他竟如此好戰,禁不住問:“那你曉不曉得江忠源現在在哪兒?”
陳虎下意識問:“在哪兒?”
“早就殉國了,現而今在黃泉,你想不想去?”
“死了!”
“你以爲呢,”韓秀峰拍拍他胳膊,緊盯着他意味深長地說:“都說一将功成萬骨枯,其實還有一句話叫作‘善戰者死于兵,善泳者溺于水’,用你們老家話說就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古往今來又有幾個常勝将軍,誰能保證自個兒隻打勝仗不打敗仗?所以我們不能光想着建功立業,更要想想妻兒老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