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響,才聽到皇上語氣不明的問道:“你想要什麽?”
“不想要什麽,隻想要生母的骸骨,離開京城,帶着爲臣的王妃,從此再不返京。”裴元浚看着自己面前的青石地磚,一字一頓,緩緩的道。
聲音裏沒有太多的悲怆,隻是在陳述一份事實,但這種感覺,卻讓皇上比任何時候都傷痛,伸手握緊手中的筆,筆竿壓在掌心鈍鈍的疼,可再疼也比不得心底,眼眸垂下,沒去看裴元浚的臉。
那張臉會讓他的心頭更加難,不是很象,但是能找到痕迹。
景王也有些象,但這種象必竟不是生母,象的感覺有些不同,在皇上這裏,覺得最象的就是裴元浚了。
“你母親……朕是不會讓她離開的。”皇上的聲音很輕,但卻很清楚,再一次,他清晰的意識到自己要護着的是誰。
這個孩子,是他最心愛的孩子,無論如何,他是不會讓他出事的。
他以前名聲不好,他就想法子爲他籌謀,爲他增加實力,讓他将來在自己去了之後,也有自保之力。
而今呢,而今的裴元浚名聲音已經好了許多,就算有什麽,也不會有太多的人反對,現在他需要做的是什麽。
最近的事情,一件件一樁樁的在心頭泛起,原本他也在夜半無人的時候思慮再三。
曲府的那個四女兒,自來就不是一個惹事的,默默無聞的在城外的莊子裏過了這麽多年,從不曾惹事,看着就象是沒有這麽一個人似的,就算是被曲志震當時的正妻苛待,也沒有惹事生非。
從這一點上看起來,就是一個柔順、溫和、閑靜的性子。
但自打她回了京,裴元浚有意思讓她進府之後,事情接二連三的發生,現在就聽到還有在那個時候害她名節,要把她推入污穢之地的,若說這裏面跟裴元浚沒有關系,皇上是說什麽也不信的。
他以前可以裝做看不見,看不清,但現在直接被裴元浚挑破之後,卻不能再裝聾作啞,是有人也察覺了裴元浚的身世,要對他不利?
不能從他的身上得到效用,就從曲府的那個女兒身上。
想起從長春宮找到的錦盒,想起那個女子心心念念的孩子,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甯願送出宮,也不願意留在宮裏,所求的不過是他一安甯,而他這個當父親的,真的不能給他什麽嗎?
他日九泉之下,自己如何去面對自己心愛的女子。
“你的生母是朕的元後,一國的皇後,又是朕的元配,自然不能随了你去,你是朕的正經嫡子,正正确确的嫡子,朕還希望你百年之後,幫朕跟你的母後合棺。”皇上頭靠在椅子上,眼睛閉上,緩緩的吐露了真相。
話趕話,面對兒子的委屈、憤怒,他再難隐瞞……
原本以爲很難的話,卻沒想到出口的時候,也不是那麽爲難,就這麽簡簡單單的出口。
别人已經知道了,才會暗中手段不斷,他不能任裴元浚還在暗中摸索,到最後怎麽死的還不知道。
“可現在……太子……”皇上說到這裏,卻不知道怎麽說下去,不是他不想認這個兒子,但這個兒子是嫡子,是真正切切的嫡子,比起太子更有資格繼承皇位,這個時候太子沒什麽大錯,他如果認回,怕朝綱有亂。
太子,他不滿意太子已久。
但現在并不是時機……
“你且先等等,父皇會還你一個公道,會讓你身份大白天下的時候,再等等,再等等。”皇上的聲音暗啞,幾乎是喃喃自語,眼眶動了 動,卻沒睜開眼睛,生怕看到兒子厭惡、驚駭的眼神。
好半響,下面都沒有聲音,皇上才暗弱的稍稍睜開一雙眼睛,看到的是裴元浚平靜之極的俊眸。
看到皇上已經睜開眼睛,裴元浚才平靜的拒絕道:“皇上,爲臣想要的隻是安甯,想要的隻是平平靜靜的生活,并不是那個位置,皇上不必爲難,也不必爲認回爲臣擔心,爲臣覺得當父王的兒子很好,父王與兒子有救命之恩。”
他坦然平和的态度,沒有半分激動,也沒有一絲意外,卻讓皇上心頭更痛苦,仿佛被什麽狠狠的紮了一下似的,這是他的兒子,不是王叔的兒子,是他親生的兒子,也是他最器重的兒子,他怎麽就甘心讓他成爲王叔的兒子。
以前他不知道,又那麽一個性子就算了,現在,不行,這麽孝順的兒子是他的,是他和心愛的女人生的……
這孩子是個聰慧的,可能在自己之前說他是自己子嗣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了,眼下才能這麽平靜的跟自己說話。
裴元浚退下後,皇上的目光落在門外他離開的背影處,嘴裏苦澀,如果可以,他也不願意到這個地步,這一生他最對不起的是她,也唯有她,至于其他的家國天下,他無愧于天,也無愧于地,無愧于列祖列宗……
東宮最偏遠的一角,有一處閑置的院子,很少,以前就是放雜物的,現在是曲雪芯的住處,她進東宮之後的住處。
這是她到東宮之後的住的地方,身邊的丫環還是紅梅,當初白梅沒來得及跟她一起進東宮,唯一跟着過來的就是紅梅。
這一處地方,比一般的下人住的都不如,誰都知道這裏住着的是太子殿下的一個妾室,而且還是一個不受寵,或者說從來不受寵的妾,而且還是一個斷了腿的,東宮的下人們對于曲雪芯的來曆,也是衆說紛纭。
但在季悠然當時的吩咐下,慢慢的沒了聲音,大部分普通的下人最後隻大約知道,這是一個下賤的女人,不知道怎麽的纏上了太子,太子天之驕子,又豈會喜歡一個普通的瘸腿的女人,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是怎麽纏上太子,讓太子不得不帶她進東宮。
不過這進了東宮,還不如不進呢,過的比不上一個下人,太子從未召過她,連季庶妃現在也早已經不理她了,比起其他府裏沒名份的姬妾,這一個才是真的慘,也不知道是不是從什麽不幹淨的地方來的。
紅梅拎着一個破舊的食籃,從小徑上過來,食籃破的根本不象是東宮應當有的,上面的框子還斷了一根,應當是不要的,被扔掉後又重新撿回來用的。
比起在曲府裏的一等大丫環,紅梅穿着的雖然也是東宮的丫環的衣裳,料子還是可以的,但已經很陳舊了,看着不知道穿了多久。
推開有些晃悠的門,紅梅也不急着進去,伸手抹了抹一絲眼淚,然後才進去。
“主子,奴婢回來了。”紅梅道,看向躺在床上的曲雪芯。
那枯瘦的樣子,早已經不是當初那位青春年少的小姐了,誰能想到進了東宮,卻是入了死地,沒有了一絲希望。
“怎麽了,是不是又被人……欺負了?”曲雪芯看着走過來的紅梅,低低的咳嗽了幾聲,拿帕子捂住了嘴,聲音暗啞的道。
許是咳的急了一些,一下子竟然越發的劇烈起來。
紅梅急忙上前替她輕輕的拍打着後背,好半響曲雪芯才緩過來,擡起陰沉沉的臉,帕子緊緊的捂在掌心。
那裏有一抹淡淡的血色。
“主子,您是不是又……又吐血了?”紅梅也注意到了,驚叫了起來,伸手一抹眼淚,“奴婢現在就去找管事嬷嬷,讓她給您找大夫,馬上找……大夫。”
“别去,沒用的……這府裏季悠然一手遮天……有她在,我……不會有出頭之日的。”曲雪芯這時候難得的清醒,她隻恨季悠然當初命大,如果季悠然當時死了,自己就不會受這樣的苦。
更不會落到這麽一個境地。
不是太子不憐惜自己,恐怕太子根本就見不到自己,這都是季悠然害自己的,曲雪芯到現在還迷信裴洛安是喜歡自己的,不過是季悠然在害自己,她見不到太子,說什麽都沒用,也不能向太子告狀,最後隻能死在這東宮的一角。
她恨,她如何不恨……
“主子,季庶妃現在不太好了……可能要失寵了。”紅梅看了看左右,她方才不但在廚房那邊聽到了許多消息,而且還得到了一件東西,說着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主子,您看,有白梅的信過來,我們……我們馬上就可以重見天日了。”
“白梅?”曲雪芯暗沉的臉上閃過一絲激動。
“是的,是白梅,主子……我們會得救的,隻要季庶妃失寵,隻要她落了勢,小姐……我們……我們還可以重見天日的。”紅梅一邊遞信一邊落淚,她們在曲府的時候,從來沒有受過的委屈,到了東宮,還有什麽沒受過的。
連一個普通的管事婆子都能過來斥責她們,能不讓她們吃飯,能逼着她們幹活,就算是小姐在床上躺着,也得幹繡活,否則就不給飯吃。
自家小姐從小就是金嬌玉貴的養着的,哪裏受過這樣的苦,這一切都是季庶妃,比起其他人,季庶妃才是她們最大的仇人,沒了季庶妃,她們才能做好日子,有季庶妃壓在她們頭上,她們會永遠這麽苦難。
曲雪芯手指顫抖的接過信,她原本白嫩的手,早就變得幹枯,哪裏還有以往在閨中時的圓潤,嬌豔,如同一朵枯萎的花,隻剩下 濃濃的死氣和怨氣,強撐着的不過是一口恨毒的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