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本來是出去散心,可走一趟回來,我這心裏頭怎麽酸酸的,小妹啊,你可害苦姐姐了。”徐氏扼腕歎息, 青秀的眉峰,團成了一個疙瘩兒,自顧自道:“都說一将功成萬骨枯,這話我是知道的,這一年多,打得有多苦, 我也知道。可過去我總琢磨着, 既然打赢了,就能歇歇, 可現在卻是不敢這麽想了,真的不敢了。”
“你就說那個杜醫官吧,看起來是是不近人情,可若是人人都便宜行事,都講究私情,那就不知道要損失多少了。還有,你聽到沒,有個斷了兩條腿的士兵,趴在同伴的身上,兩個人合用兩條腿,愣是殺了五個人,然後雙雙抱着南軍,摔下了城樓。聽說屍體找到的時候,還跟敵人抱在一起,分都分不開!這才是我靖難軍的好兒郎, 有這麽一群不怕死的追随着王爺,是王爺的福氣,他們才是真正的功臣啊!”
徐妙雲不斷念叨着,聽了那麽多故事,她覺得自己對待這場戰争的看法都改變了。
“我一定要跟王爺好好說說,要賞賜這些普通人,要給他們樹碑立傳。沒事别光盯着上面的那些将領。這幫人啊,官做大了,心就大了,他們琢磨什麽,你還真未必能猜透,所以啊,就幹脆别費那個功夫。”
“小妹,你說我講的對不對?”
徐妙錦托着腮幫,仔細聽着,忙不疊道:“姐姐這麽說,真的有母儀天下的氣度了,小妹五體投地啊!”
“找打是吧?”徐妙雲呵斥道:“什麽母儀天下,就算真當了皇後,也不能真的覺得自己了不起了。唉,要說起來,孝慈皇後是真的了不起,先帝能得到孝慈皇後,那是先帝的福氣,若是沒有孝慈皇後,我看啊,先帝都未必能成就帝業!”
徐妙錦隻是不停點頭,“姐夫若是沒有大姐相助,怕是也坐不穩龍椅,姐夫家有賢妻,國朝再有良相,就真的無往不利了。”
“良相?這話說的有理,小妹,你說,這天下間,誰算是良相呢?道衍大師如何?”
徐妙錦搖頭,“他精于謀算,卻不善于治國,不成。”
“那,葛誠呢?他可是原來王府的長史。”
“葛誠年老體弱,怕是難當重任。”
徐妙雲認真思索,“那就是茹瑺了。”
徐妙錦更加搖頭,“茹瑺雖然有忠心,但他畢竟隻是個循吏,否則當初何以無法扭轉乾坤,迎請姐夫進京繼承大統?”
“說的也有道理。”徐妙雲挖空心思,說了一大堆,徐妙錦不停否定,這姐倆就仿佛青梅煮酒論英雄似的。
徐妙雲說一個,徐妙錦就否定一個!
最後徐妙雲幹脆,氣鼓鼓,反問道:“誰都不行,難道要讓你幹嗎?”
徐妙錦啞然,“大姐,我當然不行了,可你怎麽忘了,有個人行啊!”
徐妙雲皺着眉,從妹妹的神色當中,她終于想到了。
“好啊,你個小妮子,竟然變着法推薦你的情郎,他那麽年輕,能行嗎?”
“瞧大姐說的,年輕怎麽了,你就說說,還有誰能比柳郎的法子更厲害?”徐妙錦那叫一個自信十足,柳淳的這一招,實在是太妙了,就憑這個建議,就值一個宰相。
哪怕強如朱元璋,也無法阻止淮西勳貴的形成,道理何在啊?
所謂千軍易得一将難求,在戰場上,一直都強調将領的重要。
每次論功行賞,大将都是頭一位的,然後這些大将再把賞賜分給下面的人,或者提拔部下,升官發财。
軍中就是個金字塔結構,等到一位将領爬到了足夠高度,就像徐達,常遇春這種,他們手下的舊部,家丁,子侄,姻親,就會随之升級,形成一張龐大的網絡。
無數的網絡疊加到一起,成就了強悍無比的勳貴集團。
曆朝曆代,都是如此,誰也不能免俗。
可柳淳就愣是給逆轉了。
他先從下面做起,兢兢業業的軍醫官,舍生忘死的普通士兵,搬運軍糧的挑夫,傳遞軍情的斥候……全都成了柳淳表彰的對象。
将他們英勇作戰的事迹集結起來,集結成冊,此刻,北平保衛戰的全部面目才顯露出來……功勞絕不是上面少數的,而是屬于所有的将士和軍民。
誰才是真正的英雄,就是這些普普通通的百姓!
柳淳的舉動,甚至影響了文學創作……過去以老羅爲代表,他們關心的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從這次之後,不少人開始關注普通人,寫小人物的喜怒哀樂,拼搏奮鬥。
煌煌史冊,普通人的身影也開始多了起來。
凡是得到了表彰的普通軍民百姓,立刻成爲了北平上下,最尊重的人,就拿杜醫官來說,哪怕是軍中的大将,朝廷命官,見到他都客客氣氣。
沒辦法,你敢不尊重他,士兵們都不答應!
可以很明顯感覺到,整個社會的風氣都在改變……就在此時,朱棣和兒子朱高熾,回到了闊别已久的北平。
朱棣在一衆藩王的簇擁之下,以王者歸來的姿态,返回了自己的老巢。
北平經曆了一年多的烽火考驗,安然無恙!
雖說朝廷放在北平的人馬不是最多,但這裏的戰鬥卻是最苦的。而且北平也是整個靖難軍的象征。
假使西安淪陷,最多說朱棣遭到重創,可若是北平丢了,那靖難大業就完了。這裏可是整個靖難軍的精神支柱,萬幸,總算是挺了過來。
朱棣心情大好,他挨個見過北平舊部,跟大家夥噓寒問暖。而後朱棣就宣布,在燕王府大宴,款待文武。
這酒席之間,朱棣欣然道:“諸位弟兄們,如今我們已經挺過了最艱難的時刻,北平、山西、陝西、巴蜀、雲南……這些地盤都連成了一片!幾十萬的将士,英勇善戰,所向睥睨,沒有人能打敗我們!”
“本王以八十騎起兵,舉起靖難大旗,現在回頭想想,簡直跟做夢一樣!有功必賞,有過必罰,本王自然不會虧待大家夥,現在就是論功行賞的機會。”
朱棣笑道:“升官發财,封妻蔭子,父皇在日,就是如此對待開國勳臣。本王也要給大家封賞,與國同休!”
朱棣說完,他看了一眼張玉,笑道:“你留守北平,功勞極大,世子說過,若非張将軍,北平早就落到了南軍手裏。這一次,本王就加封你爲榮國公,賜丹書鐵券,世襲罔替!”
朱棣說完,熱切地瞧着張玉。
哪知道張玉毫不遲疑,竟然跪在了地上,“王爺厚恩,末将感激涕零,隻是末将覺得,自己沒有那麽大的功勞,請王爺收回!”
朱棣怒道:“難不成,你嫌榮國公的爵位低了?難不成要封你爲王?”
張玉惶恐道:“王爺,臣不敢,臣的确不敢,懇請王爺收回!”他說完,五體投地。
朱棣困惑質問道:“這是什麽道理?丘福,本王加封你爲淇國公,這回你總該領了吧?”
丘福急忙雙膝跪倒,他是真想要啊,很可惜,他沒這個膽子。國公爺固然威風,可若是有一大群人,成天在背後戳脊梁骨,那國公封号就成了笑話了。
“王爺,臣也不管,請王爺收回!”
……
朱棣又連着點了好幾個人,問到誰的頭上,誰就拒絕,而且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給他們加官進爵,仿佛是害了他們似的,這是什麽道理啊?
朱棣百思不解,終于,丘福忍不住了,委屈巴巴道:“啓禀王爺,相比那些爲了北平捐軀死難的弟兄,我們實在是不值一提。末将情願王爺将賞賜給予這些死難之人,若是恩賞臣等過重,隻會讓人恥笑的!”
朱棣道:“這個本王知道,自然會對他們進行撫恤的,隻是你們的功勞,也不能不要啊!”
“不!”丘福格外堅決,“王爺,光是撫恤還不夠,還要樹碑立傳,記錄下來,傳于後世。臣,臣惶恐,不敢和這些勇士相提并論。”
的确不敢,人家英勇殉難,死後受人敬仰,你們比人家官大,權力大,卻沒有戰死,還升官發财了。
丘福再跋扈嚣張不假,也要這張老臉啊!
“樹碑立傳?”朱棣立刻把目光轉向了柳淳,不用丘福說,能幹出這種事情的人,隻有柳淳一個!
可此刻的柳淳,卻還在低垂着眼皮,欣賞手裏的酒具,仿佛能看出一朵花似的。
朱棣輕咳,不悅道:“柳淳,你說衆将不敢領賞,豈不是讓孤賞罰不公嗎?柳淳,你要給本王想個辦法才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