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應天的情況,一點都不好。
先是朱元璋駕崩,接着恩科弊案,雖然重新開科取士,結果還算讓人滿意,但很快柳淳死在伶仃洋,然後又是要誅殺燕王, 接着劉三吾等老臣被抓下獄……人們從最初的悲憤,到接下來的憤怒,再到失望憤懑,就像是一口充滿了蒸汽的大鍋……
是的,老百姓已經看明白了。
真的,不要以爲普通人是傻子, 先帝駕崩,新君繼位,變法派受到了打擊,先是靈魂人物柳淳被幹掉,接着變法派的旗幟燕王險些喪命,再之後就是名滿天下的學宗鴻儒劉三吾,他老人家都那麽大年紀了,還是被抓到了诏獄,就問一句,還有沒有王法?
朱元璋在民間的威望那是不用懷疑的,而洪武大帝在晚年推動的變法,也着實起到了效果。不用講什麽大的事情,就拿錦衣衛來說,因爲柳淳的整頓,錦衣衛辦事講究證據,走上了正規化的道路。
錦衣衛帶頭,應天府,下面的縣衙, 甚至六部,大理寺……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都不敢對百姓怎麽樣, 畢竟誰願意自己的名聲比錦衣衛還臭呢!
光是這一點,老百姓就深有體會,尤其是京城的百姓。
官不那麽難見了,事情好辦了……有什麽委屈,把狀紙遞到錦衣衛,隔些日子就有人下來過問,幫着協調處理。
貪官污吏,被處置的更多了,但是幾乎每個案子都證據确鑿,審判的時候,還請百姓去旁聽……做小買賣的人,隻要交幾個銅子的費用,就可以在指定的地方做生意。倒是那些大的作坊商行,經常被查稅,誰敢少交,那是要下獄的。
這些新氣象都是變法派帶來的,可自古以來,變法是容易的事情嗎?
沒有,從來沒有!
那些盤根錯節的士紳官僚,他們甘心被改革嗎?
大明立國三十年,許多勳貴名義上和文官有沖突,可實際上他們也做生意,交的稅更少,他們願意變法嗎?
過去有洪武大帝壓着,誰敢說一個不字?因此看起來變法派聲勢浩大,占據了優勢,拿到了“兩個王四個二”的天牌。可仔細看看,除了這幾張大牌之外,全是三四五六一類的貨,這牌真的不好打。
不過話又說回來,朱允炆的處境更加艱難糟糕,甚至到了四面楚歌的地步。
他本來得位就不是理直氣壯,正因爲惶恐,他就想着快刀斬亂麻,越快越好。一場恩科,讓他看到了柳淳的實力,生怕柳淳回來添亂,所以就必須先殺了柳淳。
殺了柳淳之後,事情鬧得更大,那就去殺朱棣,朱棣沒殺成,激起百官反彈,朝野上下,全都亂了。
每天都有人辭官,别說雞鳴山學院,就連太學生都有人跑了,就算不去投靠朱棣,也不願意留在京城,跟朱允炆同流合污。
皇帝雖然号稱孤家寡人,可是真的混成了孤家寡人,那就離着死已經不遠了!
朱允炆剛剛拿下劉三吾,将老頭打入诏獄,然後又把茹瑺等人,囚禁在朝房,不許他們離開,外面就讓徐輝祖帶兵守衛。
朱允炆返回了寝宮,他要好好想想,下一步究竟該怎麽辦。
就在他思索的時候,突然有人來報,“陛下,太,太後,她,她……走了!”
呂氏死了,到死的時候,她都握着那一顆要命的隋侯珠!
朱允炆掃了一眼枯瘦如骷髅的呂氏……深深吸口氣,對這位母親,朱允炆不知道說什麽好!
沒有母親做的這些事情,他當不上皇帝,可呂氏做得那些事情,又給他添了太多的麻煩……朱标之死,王弼之死……還有亂七八糟的事情。更爲重要的一點,在朱允炆剛剛當上太孫的時候,就是呂氏的意思,讓他疏遠柳淳,才錯失了和變法派結盟的機會。
走到了今天,自己手上已經沒有多少可用之才了。
“太後生性節儉,她的喪事一切從簡,不要驚動朝野了。”
不知道呂氏是否泉下有知,她好歹當上了太後,可誰能想到,她的下場,竟然連一個普通的皇妃都不如,自己的親生兒子,連喪事都不願意替她費心思。
這些年,她算計這個,陷害那個,真不知道是爲了什麽?
……
朱允炆重新回到寝宮,不好的事情又來了!
“啓奏陛下,剛剛方先生送來了一份奏疏!”
“方先生!”
朱允炆大驚,立刻接過來。
眼下東宮的舊人當中,要說有點見識手段的,隻剩下方孝孺一人而已!這倒不是說方孝孺有經天緯地的才華,而是方孝孺心正,能從大局出發,私心雜念少很多。這一點對朱允炆來說,那是絕對重要。
他可以失去任何一個人,唯獨不能失去方孝孺!
可偏偏方孝孺就上了一道乞骸骨疏!
方孝孺自稱是衰朽無用之人,如今陛下已經登基稱帝,君臨天下,他也該大功告成,到四處雲遊講學。
一句話,俺老方不陪你玩了!
此刻的方孝孺,五内俱焚,悲痛傷心,幾乎到了絕望的程度。
方孝孺這個人還是很有趣的。
在原本的曆史上,他站在江南士大夫的立場上,針對朱元璋的舊制就行了批判,他反對分封,反對嚴刑峻法,反對老朱的大肆殺戮……可是跟黃子澄、練子甯等人不同,老方在反對的同時,也注意到了土地的問題。
因此方孝孺想借着恢複井田,來一勞永逸,解決土地的兼并問題。
當然了,方孝孺的做法激起了整個士紳集團的不滿。
在曆史上,朱棣能夠靖難成功,以弱勝強,也跟士紳集團的支持脫不開關系,除了江南的士紳之外,其他人幾乎都站在了朱棣這邊。
要不然也不會拿下南京之後,整個天下都盡數歸心,傳檄而定了。不過卻不能因爲朱棣的勝利,就認爲方孝孺是錯的,至少說,他的方法可能錯了,但他看到的問題,他的初衷,卻未必是錯的。
這就是老方相比那些人,與衆不同的地方。
站在宗法的角度上,方孝孺選擇支持朱允炆,沒有任何錯誤,他畢竟也是個标準的士人。在幾次朱允炆遇難的時候,老方給他提出了意見,也是盡心盡力。
可是随着朱允炆登基,做得事情,讓老方失望到了一個極限……
幸好自己隻是白身,還沒真正入仕,走了也好。隻是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就再也沒法實現了……方孝孺帶着遺憾,來到了十裏長亭。
他回望京城方向,正準備做最後的告别,突然塵土飛揚,一隊人馬席卷而來,在無數侍衛的簇擁之下,朱允炆親自追來了。
“先生,先生!”
他從馬背上跳下,快步跑過來。
“方先生,難道連你也要棄朕而去嗎?”
朱允炆一句話問出,眼中含淚。方孝孺看着這位少年天子,也忍不住歎了口氣。
“陛下,草民何德何能,當得起陛下的天恩,草民的确才微智薄,難當重任,留在京城,又怕讓陛下誤以爲還有一個可用之人,所以草民才留書離去,還望陛下成全!”
朱允炆用力搖頭,他的手死死揪住方孝孺的腕子。
“先生,你要是走了,朕就成了孤家寡人,朕的江山……就不保了!先生,你萬萬不能走啊!”
……
一刻鍾之後,方孝孺跟朱允炆坐在了十裏長亭,周圍都是侍衛保護,其他人都趕得遠遠的。
方孝孺唉聲歎氣,說實話,他要是想走,又何必上那一道奏疏!可若是讓他就這麽留下來,他也真的沒什麽滋味。
“陛下,草民受陛下賞識厚恩,不得不對陛下開誠布公。這是最近市面上流傳的一篇文章,請陛下觀之。”
朱允炆接在了手裏,仔細看去,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叫做“東海評論”,這到底是個什麽玩意?
朱允炆皺着眉頭看了下去……
“……想必大家都注意到一點,在洪武二十年以後,不斷有聲音,指責先帝用刑太繁,主張以寬仁治國,于民休息,輕徭薄賦,恢複民力……這些說法聽起來都冠冕堂皇,可試問曆朝曆代,爲什麽窮苦百姓,多數在國初的時候,能夠吃飽飯,能夠安居樂業。等到了所謂盛世,反而流民數量大增,土地兼并嚴重,民不聊生呢?“
“道理其實顯而易見,所謂寬仁,所謂于民休息,不過是士紳集團的一個借口而已!他們能免役免稅,他們有數量衆多的土地,有充裕的錢财……隻要朝廷不管,他們就能放手兼并,搶奪百姓田産,把自耕農變成佃農,再把佃農變成流民,最終吃幹抹淨,一點不剩!”
“先帝正是看到了這一點,針鋒相對,推行變法。朝廷不能無爲而治,不能對民間的不公平視而不見!無爲而無不爲,朝廷要先建立起公平的稅賦徭役制度……就好比一場棋局,雙方的棋子要數量一樣,接下來比的是棋力高低。可若是一些人棋子本來就比别人多很多,又怎麽能指望他們公平較量?“
“先帝雄主,自然看得明白,其實曆代帝王,也并非都是傻瓜。隻是那些士紳地主,他們實力太過雄厚,遠超草民百姓。大多數沒有出息的天子,就隻能妥協,美其名曰君王與士大夫共天下,說白了,就是他們聯起手來,共同欺負普通百姓,盤剝壓榨,肆無忌憚……”
朱允炆看到這裏,豁然站起,嘴唇哆嗦。
“反了,反了!”
他聲嘶力竭地吼叫着,“是誰,是誰寫的這篇文章,朕要殺了他!殺了他!”
方孝孺面色凝重,突然堅定道:“陛下,既然如此,不如就把草民也殺了吧!”
朱允炆大驚,他急忙過來,拉住老方,“先生,你,你這是什麽意思?這篇文章難道是你寫的?”
“并非草民所寫,可寫此文章之人,卻說出了草民的心聲!讓草民豁然開朗,真想浮一大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