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淳上次來長沙的時候,就發現嶽麓書院已經被毀棄,對于這塊寶地,柳淳那是垂涎三尺啊!
衆所周知,理學興起于兩宋,朱熹是理學的集大成者。而嶽麓書院,就是朱熹宣揚理學的大本營。
朱熹早年在嶽麓書院講學, 後來當了大官,更是傾注心血,整頓書院,頒布《朱子書院教條》,使得嶽麓書院達到了鼎盛。
毫不誇張地講,是朱熹成就了嶽麓書院,而嶽麓書院也成就了朱熹, 這就是最早的商業互吹……宋元兩朝, 一代一代的儒者,從這裏走出來,宣揚理學,廣收門徒,開枝散葉,終于使得理學一統天下。
柳淳選擇重建嶽麓書院,并且把書院作爲科學的大本營,就是在理學的心髒插一把匕首。
過去他還有所忌憚,可現在他連官都沒了,成了個快遞員,還有什麽好怕的。
“長沙的鄉親父老,我送給嶽麓書院的四個字,叫做知行合一,何謂知行合一呢?就是要我們去研究事物的規律,然後以此來造福百姓。譬如說,研究金融貨币的規則特點, 創立皇家銀行,推行紙币,這就是我做過的事情,也就是我的知行合一。還有,我學過一些粗淺的冶金知識,在大甯建立鐵廠,煉制鋼鐵,行銷天下。拿咱們長沙來說,過去得過水蠱病的人非常多,大家都覺得是水中的毒氣所至,我卻認爲是釘螺造成的,事實證明,消滅釘螺,的确能減少水蠱病的感染……”
柳淳結合他自身的經曆,開始大談知行合一,下面的百姓全都側耳傾聽,不時點頭,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柳淳講學受到歡迎,絕不是因爲他講的東西多精妙高深,恰恰相反,他講的淺顯易懂,就連販夫走卒都能聽得明明白白,這也是科學的特性,科學不可能是少數人手裏的玩具……就像某位當了六十多年皇帝的老人,他自己學了不少西學,甚至有後世之學者崇拜得五體投地,說他能當四個系的博導,學問高深莫測……奈何這位隻是把科學圈禁在了紫禁城。
他甚至不敢讓士兵放下弓箭大刀,不敢使用火槍大炮,不敢推行新式教育……像這樣的人物,掌握越多的知識,隻會越拖累國家的發展罷了,沒有半點可吹噓的,相反,應該唾棄鄙夷。
柳淳很希望把科學跟民生結合起來,從百姓當中,獲取支持,這樣的科學,才能真正站穩腳跟。
他從王陽明那裏借了知行合一四個字……真的隻是借了四個字而已。因爲柳淳談的知行合一,跟王陽明已經完全不是一個東西了。
所以對古代的很多說法,真的不要想當然……如果王陽明講的知行合一,真的和後世的觀點類似,心學也就不會成爲一陣風了。
王陽明自己就說過:“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今人卻将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爲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讨論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
看明白了吧?
王陽明不是說知和行是兩件事,要統一在一起,也不是提倡大家夥要向着知行合一的方向努力……他隻是在說一個事實,知行是一體的,分不開的。針對的隻是朱熹的先知後行,僅此而已。
類似的觀點還有格物緻知……如果有人覺得格物緻知是教人研究事物,然後總結規律,獲取知識,那就和先賢們說得南轅北轍,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比如朱熹建格物緻知,是“窮天理,明人倫,講聖言,通事故”,他的意思是研究一個尋常事物,如果僅僅研究事物本身,那是沒有意義的,必須從裏面發現天理,格出聖賢道理來……那有小朋友要問了,如果格不出來怎麽辦?倆字:硬格!
怎麽說呢,就有點類似閱讀理解吧……明明作者都沒有那麽深的想法,可出題人一定逼着你寫出個一二三四。
寫不出來,就沒有分數。
而在朱熹這裏,格不出來,那是你資質平庸,領悟不了聖賢之道,一句話,是個廢物!
那處處跟朱熹對着幹的陽明公,他又是怎麽看的呢?
王陽明覺得,如果格不出道理,那不是事務的錯,而是你自己不行,那還格物幹什麽,應該格心才對!
所以王陽明提出了“緻良知”,這也就是心學的本意!
……
說了這麽多,其實真正要探究理學,心學,二者之間的差别,遠不像後世想象的那麽大,追根溯源,都能上溯到二程那裏。
所以理學和心學,應該算是一個根上的兩個枝幹,或者說,至少也是連理枝,彼此非常親密。
二者都是在心性啊,氣理啊,良知,格物……這一類的概念之間打轉轉,雖然彼此對立嚴重,但是站在更高的維度上看,意義真的不大。
隻能說二者是同出而異名,所以指望着心學改變大明,那是不現實的……事實也是如此,雖然在徐階的提倡之下,心學達到了鼎盛,但是接下來高拱和張居正,兩代首輔打擊,心學就煙消雲散,無根浮萍,結局早就注定了。
隻留下一些著作,供後人瞻仰憑吊而已。
對于柳淳來說,他是要真正提倡知行合一,真正把百姓的民生利病,和學問結合起來。
“嶽麓書院開設算學課程,學到了算學本事,就可以更好的經商,計算貨物人員,可以計算田賦稅款,計算田地大小,計算道路坡度,計算工程用料……這些,都是爲了百姓民生造福……進入嶽麓書院,是知,走出嶽麓書院,發揮才智,造福家鄉父老,造福大明百姓,就是行!所謂知行合一,就是我對所有學子的寄望,少年熱血,不該隻想着功名利祿,顔如玉,黃金屋,總要真正做一些事情,有朝一日,從這裏走出來的學子,能夠驕傲地說,無愧這四個字,餘願足矣!”
柳淳在長沙停留了七天,這七天裏,百姓就跟過了年似的,熱鬧到了極點……到目前爲止,以科學爲教育内容的學校隻有三座。
一個是應天雞鳴山的學院,從那裏走出了許多的變法派官吏。
第二個是鳳陽書院,那裏的主要研究内容是工程、水利、材料……師生們已經能燒制水泥和玻璃,他們最大的目标,就是馴服淮河,讓鳳陽徹底擺脫天災人禍!
嶽麓書院是第三處,同時也是柳淳用心最多的地方,他很想把嶽麓書院做成一個科學思想的大本營。
不但從實際着手,拿出過硬的發明創造,還要從思想上,摧毀整個理學體系。
長沙是變法開始的地方,柳淳堅信,嶽麓書院,也會成爲思想變法的開始!
讓我離開京城,這不叫貶官,這叫做龍歸大海,虎入深山。
在京城,那麽多神仙在,柳淳或許還有忌憚。
可是出來之後,他是徹底放飛自我了,格局布局,都在加快之中……畢竟留給每一個人的時間都不多了。
如果朱元璋能順利完成易儲,一切好說。
如果不成,那就要輪到我來拯救世界了!
“進入雲南,是我們伏身蹲下的開始,等到積攢足夠的力量,一躍而出,必定風雲變色,日月無光!”
……
柳淳離開了長沙,繼續向雲南進發。
他在嶽麓書院所講的内容,已經飛馬送入了京城,欣賞柳淳的人,欣喜若狂。
好小子!
雖然貶官,卻沒有半分沮喪!
興學教化,有膽色,有魄力!
講得好!
至于那些厭惡柳淳的,尤其是東宮的師父們,看到了柳淳所講,一個個氣得臉都黑了。
“這個該死的柳淳,他竟然搶占了嶽麓書院,霸占了聖賢的講學之地!是可忍孰不可忍!”齊泰厲聲咆哮。
練子甯也咬牙切齒,“柳淳大言不慚,竟敢在朱子宣講理學的故地,大談他的科學,簡直恬不知恥,不要面皮!”
黃子澄微微咳嗽,“兩位,不要火氣這麽大,柳淳推崇科學,和理學之間,早有矛盾,你們也不是不知道……氣大了傷身,何必呢!”
“哼!黃大人,你能忍,我們可不能忍!嶽麓書院必須關門,我現在就策動禦史上書,彈劾柳淳!他一個戴罪之身,居然如此猖狂,簡直豈有此理!”練子甯是右佥都禦史,雖然在都察院排名靠後,但好歹也是個頭頭兒,下面有幾個禦史言官。
柳淳挑釁理學,有人沖出來,自然就會有其他人跟進,到時候一起打落水狗,不愁柳淳不死!
這位氣哼哼去安排了,倒是齊泰他的眼中,寒光内斂,嘴角上翹……光靠着禦史言官,能把柳淳彈劾倒了,那是癡心妄想!
他現在是肆無忌憚,隻怕連皇帝都不放在眼裏了,要想除掉柳淳,何須那麽費力氣,隻要有一個猛士就足夠了。
齊泰想到這裏,立刻轉身,去找朱允炆商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