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遠侯王弼,有大功于社稷,投軍以來,做事謹慎,事君忠貞……今無故而死,天下震驚,朕心駭然……着令有司, 立刻查清此案,以真相告慰死者,盡快安定人心,勿使社稷紛擾,議論不絕……欽此!”
朱允炆在靈堂之前,朗讀了朱元璋的旨意。
也不知道是太孫年幼, 還是大雨天過于壓抑,他顯得中氣不足, 聲音淡薄……隻有在靈堂的一些人,聽清了旨意的内容。
皇帝陛下終于降旨了!
諸位國公一起高呼萬歲。
他們喊完,外面的勳貴将領,官員文臣,也跟着一起大吼,聲音驚天動地。恰巧在此時,外面響起一聲驚雷。
朱允炆下意識哆嗦,手裏的聖旨幾乎掉落。
幸好柳淳手疾眼快,探身接住了聖旨,高聲道:“臣領旨!”
朱允炆略顯尴尬,他隻能勉強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此案……有,有勞先生了。”
朱允炆傳旨之後,想要快些離去,他在這個府邸,哪裏都不舒服。
可柳淳偏偏不願意放過他。
“殿下,定遠侯死了幾天, 臣命令錦衣衛,封了侯府,防止證據消失。這幾天下來,也有一些收獲,還請殿下移步,随着臣瞧一瞧。”
柳淳笑呵呵道:“殿下,這邊請。”
朱允炆愈發的不自在,可卻沒有膽子拒絕柳淳的提議,畢竟今天這個陣仗,實在是太吓人了。
恐怕除了老朱之外,誰都要跪!
偏偏皇祖父沒來,而是讓自己代勞,這不是讓人爲難嗎?
朱允炆戰戰兢兢,順着柳淳手指的方向,朝後院走去。
王弼的府邸不小,足有五進院子,這是捕魚兒海一戰後,老朱特意賞賜的。
但是整個府邸相對簡陋,沒有太多的裝飾,擺設,用具,以自然平實爲主,從這些就能看得出來,王弼不是個貪财的人。
當然,也不排除王弼心機深沉,故意掩飾。
柳淳引着朱允炆,到了最後一層院子。
在面前,有一排五間正房,十分寬大,走進去之後,隻見房屋中間,空空如也,隻是在四周,有許多兵器架子,上面擺放着各種各樣的武器。
有刀、劍、長槍、馬槊、短斧、弓箭、甚至還有十分少見的狼牙棒,簡直跟一個兵器展覽館似的。
藍玉快步走到了一個木架的前面,上面有一柄梅花錘,讓藍玉抄了起來,在手裏掂量。
“真難爲他,這個還留着!”
藍玉一轉身,對大家道:“這個梅花錘還是當年随着我姐夫大破張士誠的時候,王弼搶到手裏的,他當時奉命跟張士誠的精銳決戰,殺得難分難解。一口長刀折斷了,他從馬背上滾下去,當時四周皆是強敵,如果赤手空拳,他就死了!所幸,當時地上有一柄錘頭,就是這個!王弼撿在了手裏,一口氣殺了十幾個人,還搶了一匹戰馬。他又追擊張士誠,還是用梅花錘,砸了張士誠的戰馬,傷了馬屁股。那一戰張士誠落到水裏,險些喪命。後來我跟王弼說,他運氣差了一點,假如能砸死張士誠,他早就是國公了!”
藍玉又瞧了瞧其他的兵器,幾乎每一樣都有故事。
有的是王弼用過的,有的是朱元璋賞賜的,還有繳獲的……在木架的後面,還有木箱,打開之後,也都是兵器。每一件兵器都擦得幹幹淨淨,保存極好。
活着的時候,王弼最大的愛好就是在這個房間裏,撫着記錄了他一生戎馬的兵器,回味昔日的峥嵘。
對于一個老兵來說,沉浸過去,既是一種幸福,也是不幸。
寶劍入鞘,馬放南山。
英雄難免遲暮,天下終于太平。
他們這些武夫,越發格格不入了。
王弼很悲憤,也很無可奈何。
在這座陳列着無數兵器的房間裏,能讓人更深入了解一位老将的内心。
“我已經徹查過了,而且也行文鳳陽,讓知府湯懷去查了王弼的老家,根據彙總的情況來看,王弼絕非貪官!相反,他十分清廉,除了侯爺的俸祿和陛下的賞賜之外,他幾乎一文不取!”
柳淳緩緩道:“諸位,我認爲定遠侯王弼,跟太倉一案,或許難逃失察之過,但他絕沒有中飽私囊。而定遠侯之死,又爲何要自刎,我想,諸位應該秉持天子聖旨,一查到底,絕不姑息養奸!”
柳淳的話說完,三法司,包括戶部,全都一起點頭。
“柳大人放心,有聖旨在,我們一定會勇往直前,查個水落石出!”
這幫人不光嘴上說,行動能力也是驚人的。
他們紛紛返回衙門,調遣精兵強将,全力以赴,行動起來。
所有人陸續從王弼的陳列室出來,最後包括藍玉等人都走了,隻剩下柳淳和太孫朱允炆!
朱允炆面色蒼白,眼神飄忽,過了片刻,他終于定了定神,聲音沙啞道:“師父,這些年,死的功臣不在少數了,即便是國公一級,也有了好幾位……定遠侯,似乎不值得先生如此大動幹戈!”
朱允炆說完,緊緊抿着嘴唇,他不敢和柳淳對視,隻能努力挺直胸膛,讓自己看起來更加有底氣一些。
柳淳輕笑,他不想跟朱允炆談王弼之死的影響,隻是走到了衆多兵器架子的中間,指着一個空蕩蕩的架子道:“殿下,你知道這裏原本放着什麽嗎?”
朱允炆搖頭。
“放着一把寶劍!一把用白羊口煉出來的鋼鐵,打造的凱旋之劍……那是臣弄得一個噱頭,然後臣轉手賣給了太子殿下,十柄寶劍,臣敲詐了一萬兩。”柳淳又回想起當初朱标傻乎乎被他坑的樣子。
柳淳生怕太子會找後賬,又額外給朱标打造了一柄太子之劍……誰知朱标似乎根本不在乎此事,他欣然把這些凱旋之劍,分贈給有功将士。
藍玉得到了第一柄,他的好東西太多了,幹脆扔到了倉庫裏,根本不在意。
倒是王弼,他拿到了第二柄,竟如獲至寶,這幾年,一直佩戴在身上。
直到太子朱标死去,他悲憤哀傷,将寶劍供奉起來。
這一次王弼自刎,用的就是這一柄寶劍!
“殿下稱臣爲先生,說來慚愧,臣真的沒有教殿下什麽。殿下或許學不了當今天子的殺伐果決,卻可以學太子殿下的仁厚之心……他萬兩白銀,買了臣的十柄寶劍,轉贈十名大将,其中定遠侯王弼,從此之後,忠心耿耿,全都想着太子!殿下,或許你應該有興趣,爲何太子殿下從不懼怕儲君之位動搖?”
“是因爲他是嫡長子?是因爲陛下的偏愛?”柳淳輕輕搖頭,“都不是,殿下以寬厚緻誠之心,對待臣等。臣等自然會以死相報!”
朱允炆蒼白的臉色,漸漸轉紅,他情不自禁握緊了拳頭,悲哀道:“先生,我也會以仁慈之心,對待每一個臣子。尤其是先生,你身負大才,又何必對自己有這麽多偏見?”
朱允炆嘴唇顫抖,終于,他們這對表面師徒,在這裏攤牌了!
柳淳輕笑了一聲,“殿下,莫非還沒有聽明白臣的意思?王弼是被人逼死的,而且是以先太子的名義逼死的!”
“啊!”
朱允炆的臉,瞬間由紅變白,由白變成了灰色,毫無生機的那種……他迷茫地盯着空蕩蕩的架子。
王弼是用父親給他的劍自殺的……父親已經死了,屍體就埋在東陵,竟然還有人不想讓父親安眠,打着父親的旗号,逼死王弼!
你們想幹什麽?
朱允炆終于怒了,緊閉的嘴唇,有鮮血流出!
“喪心病狂,其心可誅!其人可殺!該滅他們的九族!”朱允炆扯着脖子,聲嘶力竭地怒吼。
柳淳默默看着他,“殿下,你熟讀史書,自古以來的明君天子,未必樣樣出衆……如漢武之英睿,漢宣之厲精,光武之大度,唐太宗之英武無敵,憲宗之志平僭亂,宋仁宗之仁恕,取一而爲之,便可做一名垂青史的明君。先太子仁恕敦厚,難免有優柔寡斷,踟蹰不決。然則不論文武,皆願意爲太子效命,皆因太子以誠待人,表裏如一。”
“殿下身爲太子長子,理當以父親爲表率,臣言盡于此,該如何做,殿下自決!”柳淳說完,邁步往外面走。
平心而論,柳淳已經發動了攻勢,就斷然沒有停下來的可能。
但是面對着朱允炆,他又忍不住想起了朱标,想起了自己的朋友!
别管怎麽說,朱老四繼位的話,朱标這一系的子孫,都不會有好下場,不隻是朱允炆一人。
而且身爲師長,理當好好教育弟子。
貌似他這個師父,當得也不到位。
罷了,最後點撥朱允炆一次吧。
就算将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了。
“等等!”
柳淳剛到門口,朱允炆突然大聲叫住他。
此刻的朱允炆頗爲激動,兩個肩頭不停顫抖。
父親死了快兩年了,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爲何王弼還願意爲了父親而死!他是傻瓜嗎?
朱允炆頹然問着自己,身爲一國儲君,他多希望這樣的傻瓜能多一點!很可惜,自己的身邊,似乎一個也沒有啊……
“師父,弟子懂了!這個案子,不管會牽連到誰,弟子都會一查到底……就算是爲了父親,也必須查清楚,不能讓他死後還被人潑髒水!”朱允炆斷然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