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在思考一個問題,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都說天子無情,其實也不盡然,像朱元璋這樣,一手打下江山的強悍帝王,當然可以無情,可以鐵腕治國……其實說朱元璋無情, 也不公允,至少老朱深愛着馬皇後,喜歡那些聽話的孩子們,在大臣中,信國公湯和,包括柳淳……這些人都是老朱在乎的。
如果什麽人都不在乎,那就真的變成孤家寡人了, 還怎麽坐穩龍椅。
太孫的根基不夠堅實, 秉性也不夠強勢。
如果不能護着身邊的人,一味的刻薄寡恩,誰又會替太孫賣命啊?
老朱很了解王弼,功夫好,能打仗,做事也低調,其實他比藍玉的優點還要多很多。有王弼輔佐,不說鎮住軍中的驕兵悍将,也能讓他們老實許多。
毫無疑問,朱元璋給朱标配置的文武,恐怕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保駕護航團隊。
到了朱允炆這裏,不管是時間,還是人手,都遠遠達不到朱标的程度,但是老朱也不是沒有安排。
首先, 他讓柳淳當了朱允炆的師父,接着又把藍玉、馮勝、湯和幾人送去了鳳陽,免得朱允炆無法駕馭。
剩下的勳貴當中,以定遠侯王弼爲主,另外呢,加上魏國公徐輝祖,曹國公李景隆,還有武定侯郭英等人,這個團隊也相對不弱。
但問題是朱允炆沒有領會皇祖父的意圖,也沒有往這個方面布局,而是拼命擴充東宮的文臣團隊。
這就很尴尬了,講論語的人再多,也沒法幫你穩住整個朝局。
關鍵時刻,隻要一兩位大臣,就能扭轉乾坤,一錘定音……可關鍵是朱允炆身邊太缺少這樣的人物了。
老朱眉頭緊皺,說句實話,随着朱标的去世,老朱雖然還堅持變法,但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皇位交替上面。
說句不客氣的話,老朱怎麽敢放權柳淳,那是因爲柳淳主張變法,動了士人集團的命根子。
一個得不到士人集團支持的臣子,不會真正威脅到皇權。
假如有朝一日,柳淳得罪的人太多了,撐不下去了,大可以來一出揮淚斬馬谡……這些事情,老朱不可能全都告訴朱允炆,作爲一國的儲君,應該有這個智慧,知道怎麽用人,怎麽防範……
當然了,不管怎麽樣,王弼都不該被抛棄掉!
朱元璋沉吟許多,找來老太監,在耳邊囑咐了幾句,讓他下去傳旨了。
……
“在捕魚兒海一戰,王弼立下大功,迎回傳國玉玺,他可是僅次于梁國公的第二大功臣。”柳淳思量着,“王弼爲人又十分低調,我看陛下不會想要殺他,但是必須給陛下一個台階下。很可惜,我沒辦法出頭。”
唐韻點頭,“不但大人不能出面,就連所有的勳貴,都不能出面。此時此刻夠份量說話,又能說話的,隻剩下一個人了。”
戶部清查太倉,步伐越來越快,科道言官,都在蓄勢待發。因爲變法的事情,沉寂壓抑的文官們急需一個出氣筒。
這也就是柳淳沒法說情的原因,他去找老朱,隻會提油救火,同樣的道理,自然也包括勳貴們。
誰說話,誰就會成爲王弼的同黨,進而遭到文官的圍攻。
當然了,柳淳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文官怎麽罵他都無所謂。
可問題是王弼沒有這份金剛不壞的本事,他可扛不住文官的圍攻。
“現在算來算去,就隻有請受到文官認可的太孫出面,讓他保下定遠侯吧!”
唐韻又苦笑道:“大人,剛剛得到的消息,太孫可是跟陛下說,要嚴懲不貸啊!你有把握勸說太孫改口嗎?”
柳淳笑得比唐韻還難看。
“我要是能勸說,之前甯王和遼王就不會去就藩了。關口不是我說什麽,而是我早就不招人待見了。說得再好聽,也隻會以爲我存心不良,還會适得其反。”
唐韻跟柳淳時間不長,但是他發現柳淳這個人,還真不壞。隻要被當成了自己人,柳淳是推心置腹,也沒有架子,更不像一些人那樣,少年得志,張狂得不行。
在柳淳的手下,唐韻着實查辦了許多貪官,做了很多以前身爲禦史,都做不到的事情。
唐韻可以這樣說,他當了錦衣衛,不會流芳百世,但是,他死的時候,卻能問心無愧!
身爲一個讀書人,至少他是這麽認爲的,已經沒有太多遺憾了。
“大人,容卑職說句不在行的話,太孫把太子多年積累的人情,已經敗了不少了。而且我還聽說一件事,前不久東宮請來幾位先生講學,其中一個人,竟然因爲小太監伺候不好,把酒水灑在了外面,擡手就給了一個嘴巴子。”
柳淳一聽,連連搖頭。
就算以他的地位,也不敢對太監怎麽樣,哪怕最低等的太監,柳淳都是笑臉相迎。當然了,要是有太監惹了他,那後果自負。
在沒有明顯差錯的情況下,太監是皇帝的奴仆,打狗看主人,怎麽能随便下手呢!
“大人,你猜太孫怎麽處置的?”
“他應該不會責怪師父們吧?”柳淳無奈道。
“不但沒有責怪,還勃然大怒,讓人把小太監拖了出去,給打了二十闆子。結果小太監身體太弱,又是傷又是怕,竟然死了……”唐韻搖了搖頭,“大人,咱們錦衣衛,說白了,也是天子的鷹犬,兔死狐悲啊!假使有那麽一天,我看錦衣衛的下場,隻會更慘!”
唐韻探身,湊到了柳淳的耳邊,壓低聲音道:“大人,以你的才華手段,難道就沒有辦法,扭轉乾坤嗎?”
柳淳半晌無言,“唐韻,這次我不怪你,但不許有下一次,明白嗎?”
“明白!”
唐韻立刻點頭。
他死裏逃生,兩世爲人,膽子大了不少,可也聰明了不少。
柳淳沒有責怪他,就代表聽了進去,至于該怎麽辦,讓柳淳煩惱吧!
“不管怎麽說,想辦法保住王弼,以後對付文官的時候,也有人幫我們說話。”柳淳定了調子。
他沒有去東宮,事實上,很長時間,朱允炆不主動找他,他也不主動登門。
柳淳找到了徐增壽,讓徐增壽去告訴徐輝祖。
然後請徐輝祖出面,去勸說朱允炆。
身爲徐達的長子,徐輝祖還是有些份量的,而且他向來不偏不倚,不鹹不淡,跟朱允炆也算說得上話,的确比柳淳合适多了。
徐輝祖本質上跟王弼是一路人,他們除了做好自己的事情之外,就是老實本分。
朱标是太子,他們敬畏太子,朱允炆成了儲君,他們也同樣敬畏太孫。
徐輝祖得到了消息之後,思考了三天,這才去東宮說情。
弄得徐老四都翻白眼了。
大哥啊,你是屬牛的嗎?
救人性命,急如星火,片刻都耽誤不得,你愣是耽誤了三天,還敢說自己深思熟慮,三思而後行,這要是上了戰場,就叫贻誤軍機,要砍頭的!
“還好,太孫已經同意了,說是會幫忙的。”
柳淳長出口氣,“也還好,這幾日多了不少彈劾王弼的奏疏,所幸陛下都留中不發。看起來,陛下是想把事情壓下去,隻等太孫給他遞個梯子了。”
徐增壽也長出口氣,“定遠侯絕對是當世的英雄,隻是他這個人,太要強了,也太好面子。帶兵打仗,幾十年,幾乎沒出過差錯。當年他還給陛下當過宿衛,我爹都說過,王弼鐵面無私,沒有軍令,就連我爹都沒法接近陛下。這次這麽多人指責他管理軍儲倉不利,我看夠他懊惱一陣子了。”
徐增壽想了想道:“你能不能給定遠侯找點事情,讓他暫時離京,等議論平息了,再返回京城不遲。”
柳淳想了想,“好吧,西南的确有叛亂,王弼又平定過大理,就讓他帶兵去平叛吧!”
“好!這個安排好!”
徐增壽歡天喜地走了,柳淳想了想,又把藍新月叫來。
“我跟定遠侯不熟,你替我送一封信過去,讓他不要在意世人的非議,太倉的事情,我會想辦法周旋的,至于其中的弊端,也有辦法解決。”
藍新月欣然點頭,她騎着棗紅馬,帶着柳淳的信,喜滋滋來見王弼,隻是到了王家的門口,突然聽到了裏面有悲戚的哭聲。
藍新月大驚失色,連忙跑進去,正巧和王家的人撞在了一起。
“怎麽回事?你們哭什麽?王伯伯呢?”
藍新月驚得大聲叱問。
老管家是王弼的鄉親,當年跟着王弼一起投靠朱元璋,這些年來,王弼多次要幫着老管家弄個官銜,讓他領兵爲将,老管家都拒絕了,他一直留在侯府,跟王弼比親兄弟還親。
見藍新月來了,老管家痛哭失聲。
“姑娘,你怎麽不早點來啊?”
藍新月雖然腦筋不靈光,但也看出了問題,她揪着老管家的手臂,用力搖晃。
“怎麽回事,到底是怎麽回事?王伯伯呢?快說話啊!”
老管家哀歎了一聲,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侯爺多剛強的一個人,他幾時受過這樣的污蔑,他,他,他……自刎了!”
藍新月懵了,一屁股坐在了院子裏,眼淚滴滴答答流下來,喃喃啜泣:“王伯伯,王伯伯,你怎麽那麽傻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