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小子,有酒嗎?上次婚宴上喝的那種,要最烈的!”藍玉慵懶地說着,語氣的節奏有點像柳家的大肥貓,不用仔細聽,就能感覺到其中頹廢沮喪。
柳淳正在跟藍新月練武, 一拳一腳,按照張定邊所教,打了一趟拳,腦門微微冒汗,感覺很舒服。
擦了一把手,柳淳把手巾闆扔到了一邊, 邁着大步,坐在了藍玉對面的石頭墩子上,順手給他倒了杯茶。
“還是喝茶吧, 免得酒後失言!”
藍玉哭笑不得,這小子還真行,居然比自己都小心謹慎,可也是,他才用了多少心思,哪像自己,把幾十年的心思,都押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可到了今天,卻發現自己打錯了算盤、
怎麽形容呢,有點像養了個孩子,從小學習很好,一路都考第一,輕松進考場,提前十五分鍾交卷,超級學霸, 等着清北錄取……結果突然發現, 孩子是隔壁老王的!
藍玉的心情,或許比喜當爹還要嚴重許多。
“柳淳,你知道嗎,有多少人,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他的身上!我們都盼着,望着,想着,讓他當一個明君,當一個曠古未有的英主啊!”藍玉的拳頭收緊,手背上的青筋像是蚯蚓般,根根突出。
柳淳歎口氣,“其實從某種程度上,殿下的确如同你們希望的那樣,他做到了,他孝順父親,愛護兄弟,選賢任能,有識人之明,又聰明睿智,謙恭仁愛。哪怕對待我這種無名小卒,也是禮賢下士,受寵若驚啊!”
柳淳努力忍耐着憤怒,可最後一句的自嘲,也暴露了他的内心。
真的是失望!
皇帝不是這麽當的!
真的!
不管在任何情況下,身爲一國之君,都要維護公平公義,照顧弱小,抑制豪強,約束利益集團。隻有如此,國家才能長久,百姓才能服氣。
朱标不願意對宗室下手,情有可原,不想對文官下手,或許也有道理,他又愛護勳貴,多藍玉等人多次回護……他都做得很好,堪稱完美。
可問題是這些人都照顧好了,那老百姓怎麽辦?
莫非要犧牲百姓嗎?
朱标當然不是這樣的人,他肯定愛惜百姓,肯定竭盡全力,照顧百姓……但問題是資源就那麽多,偶爾赈濟百姓,救濟窮苦,免除州縣的賦稅……這些都是隔靴搔癢,不解決根本問題。
大明的稅收體系本就不合理。
除了承襲曆代的弊端之外,大明還缺少強有力的征稅官員,老朱曾經擔心官吏欺壓百姓,所以把征稅的權力交給了糧長。
結果就是越來越多的拖欠,該收的田賦,每年都會少一兩成。
再有,大明的戶部缺少總收總支的概念,對整個經濟缺少把握和了解。
這一點尤其要命。
在接下來的一百多年裏,因爲大航海的出現,美洲白銀湧入,大明賺了全世界三分之一的銀子。
充足的貨币供應,使得大明朝非常有希望跳出治亂循環的圈子,走上康莊大道。
可就因爲财稅體系的落後,使得朝廷對經濟的變化一無所知,每年苦守着幾百萬兩銀子,艱難度日,簡直就是捧着金飯碗要飯吃,可憐又可氣!
柳淳對财稅的改革,寄予厚望。
他甚至覺得,隻要這件事情做成了,接下來誰當皇帝,都不那麽重要了,畢竟還有兩百多年的時間,如果子孫不出息,現在做得再多,也沒有用處。
藍玉重重歎口氣,他的失落之感,更加強烈。在藍玉的心裏,他隻想朱标做個好皇帝。對于好皇帝是什麽樣子,藍玉并沒有明确的概念,可優柔寡斷,瞻前顧後,絕對算不上英主啊!
“我向殿下請教,他也跟我說了很多,他有自己的想法。”藍玉頓了頓,“治國如同治家,皇家是天下表率,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有了天家做榜樣,百姓人人效仿,自然天下大治。而且殿下還說,治國不能光想着充實國庫,不能隻爲了斂财,還要收拾人心,讓英傑效命,才俊感恩戴德,要讓朝廷深入人心。”
“殿下講,曆代賢君,莫過于漢文帝,親民愛民,節儉仁厚,堪稱賢君之首,繼之景帝,光大文帝之德,始有文景之治。殿下還說,追逐财富,是沒有盡頭的。譬如說之前陛下曾經想過,填滿内帑,就可以罷手。可如今有了皇家銀行,财産數倍于之前的内帑,卻還是想着整頓财稅,充實國庫,如此做爲,是不是太過了?”
藍玉複述着朱标的話,很顯然,這些話也是說給柳淳聽的。
這就是朱标幾十年來,讀書思考的結果。
之前他欣賞柳淳的才華,包括現在,他也毫不掩飾對柳淳的偏愛。但可惜在整頓财政的問題上,朱标不願意配合柳淳,他也不盡認同老朱的做法……
“梁國公,你覺得殿下講的這些,可有道理?”柳淳笑着問道。
藍玉哂笑了一聲,“有沒有道理我不知道,可我知道,無論如何,坐在那張椅子上,都不該無所事事。過去我對陛下的做法,也有些微詞,覺得太過無情。可現在想想,陛下才是真正的雄主啊!”
藍玉狠狠一砸桌面,無奈哀歎,“早年就不該給殿下找那麽多讀書人!都怪你!”藍玉突然兇巴巴盯着柳淳,質問道:“你小子怎麽不能早十幾年出現?要是你教殿下,那該多好!”
柳淳翻了翻白眼,“早十幾年,我還穿開裆褲呢,我最多給殿下一顆棒棒糖!”
藍玉爲之氣結,無奈擺手。
“算我胡說八道了。”藍玉無奈道:“從殿下的談話裏,我聽得出來,殿下覺得,士農工商,畢竟要有所差别,朝廷厚待士人,得士人之心,治理天下,也會容易許多。所以殿下是反對士紳一體納糧,他覺得僅僅重新丈量田畝,核定黃冊也就是了。”
柳淳輕笑道:“反正我是無所謂,這天下是朱家的,又不是我的。建議我提出了,陛下采納就采納,不采納,我就回大甯,說實話,我還真不想留在京城蹚渾水了!走了幹淨!”
“不許走!”
藍玉突然伸出胳膊,死死壓住柳淳的手!
“臭小子,我是不會放你離開的,殿下或許是一時沒有想通,我看他會權衡清楚的。”
柳淳無奈,“就算殿下能想清楚,現在的事情怎麽辦?陛下可是讓我們清點潭王的田畝,返還給百姓。按照陛下的意思,他應該下一步就在長沙府,重新清丈田畝,把丁稅攤入田畝之中,看看效果如何。殿下不同意,我們還能硬來嗎?”柳淳兩手一攤,“所以還是收拾鋪蓋回家算了!”
“不!”
藍玉再度攔住柳淳。
“臭小子,你别這麽沒韌性,遇事就放棄,可不是大丈夫的風格!”藍玉頓了頓,“殿下不同意,可這天下還不是他做主!”
柳淳真的愣住了,他連忙道:“梁國公,你可别胡來啊!我可不想跟着吃瓜落。”
藍玉嘿嘿一聲,“晚了!你小子是跑不了了!”
柳淳下意識打了個激靈,聲音顫抖道:“你,你幹什麽了?”
“我就是給陛下寫了個密報,把殿下的情況說了一下。”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藍玉理所當然道。
“沒然後,你,你吓唬我幹什麽?”柳淳翻白眼道:“陛下那麽寵愛殿下,他總不至于把殿下的意思扔在一邊不管吧?”
藍玉呵呵兩聲,“我承認你小子聰明,但有些事情,你還是太嫩了。瞧着吧!”
十天的光景,轉眼即逝。
朱标的身體已經恢複了很多,臉上有了血色,能夠在院子裏溜達。他把柳淳叫去幾次,兩個人一起下棋,談論各種學問,包括天文,算學,地理,水文……朱标不停發問,柳淳盡力回答。
兩個人又像之前那樣,和好如初。
可他們都知道,心裏的刺兒已經種下了,就不是那麽容易拔除!
“聖旨到!”
朱元璋的旨意終于來了,朱标略顯輕松,他呵呵笑道:“我怕是要回京挨罵了!”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可是當欽差宣讀聖旨之後,朱标徹底傻了。
“……太子朱标,即刻巡視西安、洛陽等地,挑選新都……大甯都司經曆官柳淳,升任長沙府同知,行知府事,即日起,清丈田畝,核算丁銀,不得有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