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朕到市面上走了一趟,瞧見了一條街,朕是大開眼界啊!”
朱元璋坐在龍椅上,聲音威嚴憤怒,雄偉的奉天殿,充滿了回聲。柳淳站在武官堆裏,隻是耐心聽着。
許家的事情柳淳一清二楚, 老朱以此事作爲突破口,昭示改革的雄心,可以說十分恰當。
耐心聽着老朱怎麽講吧!
“朕自國初授田之後,便嚴令禁止土地兼并,更不許霸占民田,接受投獻。然則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居然有一條街,專門做這種生意!他們一面欺淩窮苦的百姓,一面勾着達官顯貴, 朝中文武!”
“甚至有時候,爲了一塊田地,不惜設局陷害,放貸逼迫,用盡各種龌龊的手段,把土地拿到手裏,然後再賣給有權有勢之人,牟取暴利。他們更是手眼通天,更改黃冊,變更戶籍,把民戶變爲奴仆,躲避朝廷的田賦丁銀!”
老朱越說越氣,“這幫人算什麽?不就是我大明的老鼠嗎?他們還算不上碩鼠,充其量隻能算是小耗子,真正的碩鼠, 是那些穿着官衣,拿着俸祿的臣子!朕給你們的俸祿, 難道不夠吃穿花用嗎?非要去占老百姓的便宜,視老百姓爲魚肉,須知道,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你們做的事情,朕一清二楚!”
“臣等有罪!”
兩邊的文武,一起跪倒,柳淳沒法子,也隻能跟着。他發誓,以後沒事,絕對不來早朝湊熱鬧。
今天是沒法子,因爲變法的條陳是他拟定的,自然要來聽聽風聲了。
“還不如在家裏撸貓呢!”
柳淳感歎着,家裏的小黑貓臉盤越來越大了,肥嘟嘟的腮幫子,手感無敵了!
他胡思亂想着,老朱掃視群臣,哼了一聲。
“朕跟你們說這些,非是要追究爾等的罪責,說起來,朕也有錯啊!”
破天荒了!
老朱居然主動認錯!
“朕曾經覺得讀書人不容易,爲了大興教化,才給予秀才權力,可以免除兩石田賦,還賜奴仆兩名。現在思來,也有欠妥之處。”
“朕免除了兩石田賦,可官田和民田不同,上等田和中等田又不同,兩石田賦,能折成多少畝田?各地的情況不一,因此就有些人勾結官吏,幾百畝,上千畝的田,全都不納賦!而且有些窮秀才的家裏,别說兩石田賦,或許連兩石糧都拿不出來,生活很艱辛。他們隻會讀書,不懂經營,家中也沒有積蓄……朕憐孤苦,惡豪強奸猾之徒,因此,朕決定,對所有秀才,每年額外撥給三石糧食,其餘恩賜依舊不變,隻是不再免除田賦,舉人也仿效秀才之例。”
老朱笑道:“從此往後,各州府縣城,沒有了例外的土地,一切都需要繳納田賦!”
轟!
老朱的這番話,可把在場官吏吓得不輕!
好多人都罵娘了,這是誰出的馊主意?
給糧食,不免田賦了。從兩石變成三石,去你的吧!我們是在乎那一石糧食嗎?我們是想免賦啊!
一定要免賦啊!
不免賦,我們那幾百畝,上千畝,甚至上萬畝的田産,怎麽避稅啊?
這是誰給陛下的建議,别讓我們揪出來,揪出來就沒你的好!
他們咬牙切齒,不敢跟老朱說什麽,隻能暗暗憋氣。
柳淳在人群裏,隻是縮了縮肩膀,跟我沒關系,是你們敬愛的太子出的點子,你們去找太子算賬吧!
柳淳繼續裝死狗。
老朱見群臣懾服,心裏也十分高興。
他暗暗瞧了柳淳一眼!
這個小兔崽子,就是狡猾!
發糧代替免賦,看起來都一樣,可實際操作起來,就完全不同。給全國的秀才發糧,能發多少!
解決了免賦的問題,又能多收多少糧食!
而且那些窮苦的書生,還能得到更多的好處,他們都會感念皇帝的恩德。
這麽好的主意,朕以前怎麽沒想到呢?
要不要當着群臣的面,賞賜柳淳一點什麽。
這臭小子做了這麽多事情,還是個經曆官,挺委屈的。
是該給他升官了……不過嗎,以這小子的德行,應該不願意成爲百官的衆矢之的。罷了,想出絕妙點子的功勞就算朕的了。
其實,朕也是幫那小子擋箭,他該感謝朕才是……算了,也不用感恩戴德,隻要多給朕出點主意就行了……
老朱的目光在柳淳的身上逡巡一圈,賞賜和官職全都跑得無影無蹤。
老朱咳嗽一聲,繼續道:“想必你們也知道了,狀元黃觀原來的家人,許家!他們充其量是個池州的富戶,可居然狗膽包天,二十年間,霸占了五六千畝的土地,還試圖在京城置辦産業,兼并土地!狼子野心,貪得無厭!尤其可惡,明明黃觀已經恢複原姓,他們還打着黃觀的旗号做事。朕在不久之前,賜給許家牌坊,獎勵他們育才之功!如今看來,是朕瞎了眼睛,也是他們辜負了聖恩!”
老朱頓了頓,“按照律法,理當把許家發配三千裏,到遼東充軍!奈何……他們罪大惡極,怙惡不悛,心腸歹毒,貪婪無恥……朕,朕就算如天之仁,也斷然饒不了他們!殺!”
“許家的男丁,悉數斬首!其餘女眷,充爲奴仆!任何人不可以替他們求情,朕也斷然不會答應!”
這句話算是救了黃觀,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冒死出頭呢,有了皇帝的話,他總算能安心裝孫子了,黃觀偷偷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
老朱繼續道:“朕自禦極以來,鏟除豪強,抑制兼并,從不手軟。奈何作奸犯科之徒,屢禁不絕。前者,逆臣李善長,家中的佃戶多達三千戶!一個小小的許家,也有幾百佃戶!這些人都在侵蝕朝廷稅源。大的大貪,小的小貪。有了這幫大大小小的老鼠,我大明的基業當如何是好?”
“朕百般思量,終于痛下決心,要徹底革新稅法,針對田多地多的豪強,要征收更多的賦稅……朕……想通了一件事,單純的抑制兼并,作用不大。朕要讓那些人知道,兼并田産,就要付出成倍的代價,唯有如此,才能徹底打消他們的兼并之心!”
天雷滾滾有沒有?
一鳴驚人有沒有?
其實在場的臣子當中,未嘗沒有财稅的高手。
老朱治國,始終帶着濃重的小農風格。比如他就不喜歡費事。所以一定是免賦,而不會想到把稅收上來,再發給秀才。
在老朱看來,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可真正的财稅高手才能明白,一收一放之間,會有多大的差别!
很顯然,陛下身邊多了個高人!
把陛下最弱的一項,也給補了起來。
究竟是誰呢?
有些機靈的臣子,已經注意到了勳貴堆裏的柳淳。
這小子雖然官職不高,但穿着飛魚服,足見天子的偏愛。
就是他,鼓動陛下設立銀行,如今又要改革财稅,莫非也是他的手筆?
假如真是如此,這小子着實是個禍害!
新仇舊恨,許多人咬牙切齒,恨不得把柳淳給吞了。
不過顯然柳淳是天子寵臣,一時半會,還動不了他。但是不要緊,我們已經準備好了,等着看好戲吧!
老朱在奉天殿,處斬了許家,發出了改革的号角,沒人敢說一句話……可就在晚上,突然應天府抄了一座無主的宅子。
最初是有人告訴他們,這裏是暗娼,逼迫良家婦人賣身。
等衙役前來抓人,卻發現裏面雖然有不少漂亮的婦人,但根本不是娼門。
可問題是這麽大的宅子,十幾名婦人,到底是誰的?怎麽連個主人都沒有!
他們逼問,婦人也不願意講,無奈隻好四處搜查,結果從密室裏搜出了不少書信賬冊,還有地契田契!
拿到之後,應天府也傻了。
是真的傻了!
書信多數來自長沙,這是潭王朱梓在京的一處别院!那些婦人都是朱梓買的小妾,至于田契地契,則是朱梓在京置辦的産業。
他幾乎每年都會回京看望老朱,又養着一堆美女,沒有收入可不行。
經過粗略清查,這些田産足有三千畝以上,另外還有店鋪作坊若幹……
應天府捧着這些東西,就跟捧了刺猬似的!
這可是陛下的兒子,大明的藩王啊!
是交上去,還是給藏匿下來?
應天府在糾結,可暗中已經有人将記錄潭王别院清單的資料扔給了幾位鐵骨铮铮的禦史!
拿到了資料的禦史,紛紛眼前一亮!
乖乖!
這可了不得啊!
潭王是陛下的第八子,除了幾個嫡子之外,就他最受寵愛。
陛下剛剛在金殿上,痛斥許家,把腦袋都給砍了。潭王幹的事情,比許家可嚴重多了。許家是打算做,潭王已經幹成了!
就算你是皇帝的兒子,刀砍不到你的頭上。
但捅出去,也足夠讓陛下爲難了。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法貴在嚴格,假如因爲是藩王,就不加以治罪,倒要瞧瞧,如何能服衆!
禦史們連夜寫奏疏,準備彈劾朱梓!
幾乎與此同時,老朱也接到了錦衣衛的密報,應天府能沒有錦衣衛的人嗎!
“這個逆子!”
朱元璋牙關緊咬,“你當朕不敢殺你嗎?大義滅親的事情,朕不是沒幹過!拿你的腦袋,換新的稅法,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