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面目模糊,周身籠罩在光暈中,有一種聖潔感。
随着郵輪乘風破浪,逐漸靠近島礁,人魚身上的光芒也一點點褪去。
在黎雲看清人魚的面目之前,莊雪霞醒了。
開門的響動驚醒了莊雪霞。
羅蘭君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霞霞?霞霞,你沒去上學嗎?你不舒服嗎?”
羅蘭君的聲音裏透露着擔憂,不過莊雪霞隻顧着氣惱羅蘭君打斷了自己的美夢。
她将頭埋進了枕頭裏。
羅蘭君走進房間,推了推莊雪霞的肩膀,又伸手去摸她的額頭,焦急問道:“你哪裏不舒服?我帶你去醫院……”
“你煩死了!你回來幹什麽!你不是不回來了嗎!”莊雪霞尖叫起來,擡手甩開羅蘭君。
羅蘭君踉跄了一下,手中提着的東西落地。
她靠在牆上,臉色不太好看,低着頭看向撒在地上的病曆本和檢查報告。
莊雪霞憤怒地瞪着羅蘭君,等着她的解釋。
羅蘭君什麽話都沒說,隻是默默蹲下身,收拾地上的東西。
莊雪霞随着她的動作垂下視線,又猛地扭頭,将自己重新埋進枕頭裏。
黎雲在那一秒看清了地上的東西。
病曆本上的名字他不認識,但看出生年份,應該是羅蘭君的長輩;檢查報告被蓋住了一大部分,看不到結論,隻能看出是肺部CT;驗血單上一大片被标出來的箭頭,高高低低,看情況不太好。
“我給你微信上轉了錢。你自己點外賣吃。”羅蘭君扔下這句話,就轉身去櫃子裏翻找什麽東西。
窸窸窣窣的響動不絕于耳。
莊雪霞隻覺得更加煩躁,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在心中不停尖叫,胸腔裏的酸脹感讓她擠出了眼淚。
羅蘭君離開了。
關門聲後,房間裏陷入了死寂。
黎雲仍舊能聽到莊雪霞内心暴躁的叫喊。
他暗自歎氣,試着安撫她的情緒,将自己在那一秒看到的檢查報告投映到莊雪霞的腦海中。
莊雪霞隻是瞥了一眼,根本沒過腦。黎雲卻是清楚那些報告可能意味着什麽。
母親的忙碌、祖父母的消失,或許并不是莊雪霞自以爲的那樣想要丢掉她跑路。
黎雲的這種嘗試在幾分鍾後就不得不中斷了。
他的腦袋一陣陣地發疼,隻覺得有一根筋在腦袋裏跳舞,跳得他想吐。
也可能是因爲莊雪霞内心的哭喊刺痛了他的耳膜。
黎雲切斷了自己和莊雪霞的聯系。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還站在宿舍門口。
他已經累得感覺不到疲憊了,隻剩下了大腦裏的抽痛。
算了……莊雪霞的事情待會兒再說吧……
黎雲揉了揉腦袋,打開宿舍門。
李叔正和薛小蓮一起吃早飯。兩人熱了速凍包子和牛奶,吃得津津有味。他們都不是挑嘴的人,也不擅長做飯。比起現做的熱乎乎的早餐,他們更願意少跑一些路,吃速凍食品解決。
見黎雲回來,李叔招呼道:“怎麽回來了?易心将你趕回來了?早飯吃了嗎?”
黎雲搖頭,“我睡一會兒。待會兒再跟你說發生了什麽。”
李叔神情一正,“你快去休息吧。”
黎雲拖着腳步進了房間。
李叔擔憂起來,“哎,小黎這小夥子就是太拼了,也太熱心了。”
薛小蓮小口、小口地咬着包子,“你不支持他這麽做嗎?”
李叔搖頭,“總要先照顧好自己,才能幫助别人。而且……”他頓了頓,“該怎麽說呢……救急不救窮。看到人站在大橋上準備跳河,你應該去拉一把,救下來之後問問他有什麽困難,能幫就幫一把。可要是有人三天兩頭地鬧着上吊,這怎麽救?總不能自己什麽事情都不做,不上班、不幹活了,就一直盯着他吧?”
薛小蓮喝了口牛奶。
這麽說着,李叔又是感歎,“唉……如果是自己家人,也沒辦法。我以前廠裏一個同事,小孩瘋了……也很作孽。談朋友談到要結婚了,發現那男的在老家早就結婚有小孩了,還說什麽兩頭大。小姑娘逼着對方離婚,那男的不答應,她跑男的房子裏燒炭一次、放火一次。後面男的直接賣了房子,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她就徹底瘋了。我同事和他老婆隻能每天盯着她。最後沒盯住……我同事那天值夜班,被叫回去的時候,老婆、女兒、家都沒了……”
薛小蓮順口問道:“你同事後面怎麽樣了?”
李叔答道:“不知道。他後來不來上班了。廠裏給他安排了宿舍,安排人輪班看着他,廠長、書記一直給他做思想工作。他有一天突然不見了,廠裏派人找了很久,還報警了。也沒找到。可能……是去找他老婆孩子了吧。”
薛小蓮看了眼李叔,“你的人生閱曆也挺豐富的。”
李叔失笑,“活得久了,就什麽事情都會遇到。”
“等他活得久了,也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事情。”薛小蓮看了眼黎雲的房門。
李叔也看了過去,又輕輕舒了口氣,“小黎以前大概也沒什麽親近的人……”
李叔死後還挂念着李阿姨和早就成家立業、步入中年的幾個孩子呢,在酆都也有江龍昌這麽個老哥們。黎雲隻是在最初去尋找了一下早已故去的父母,找到父母,确認他們已經沒有了神志,隻留下殘魂徘徊在死亡那一刻後,他就再無其他聯系人。
“這大概是他保持自我的一種方式吧。”薛小蓮喝掉了最後一口牛奶。
李叔怔住了,再看向緊閉的房門,神情變得複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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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時新聞: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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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雲一覺睡醒,腦子清醒了很多,不再有那種疼痛感。
他感覺到身體,或者該說是靈魂都變輕了許多。
黎雲打開宿舍門,一時愣住。
李叔和薛小蓮正坐在餐桌邊吃早飯,牛奶和速凍包子,怎麽看怎麽眼熟。
難道他睡了沒多久?黎雲疑惑着,還沒開口,薛小蓮就擡眼看向他。
李叔也看了過來,笑了笑,“你醒了。終于醒了……”他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接着說道,“小蓮說你要多休息。我還擔心你在房間裏出了什麽事情。”
黎雲意識到了不對,掏出手機一看,他這一覺已經睡到了周六。
“我得去王怡秋家!”黎雲立馬想起了之前答應王怡秋的事情。
李叔疑問:“小秋?她家出什麽事了?”
“等我回來再說吧!”黎雲急匆匆地就往外跑。
“哎!唉……”李叔想叫住黎雲,卻隻看到了黎雲的背影,隻能歎氣。
薛小蓮笑了笑,“年輕人還是忙碌一點好。”
李叔看看薛小蓮,苦笑一下。
黎雲滿腦子都是王怡秋父母的事情,心無旁骛,直接飛到了她家。
他趕到的時候,王怡秋、宋英英和尹士康都在。王升和黎菁菁剛起床。他不由籲了口氣。總算沒遲到。
王怡秋見到黎雲,眼睛一亮,“你來了!”
“嗯。你爸爸準備去花鳥市場了嗎?”黎雲看着準備早飯的王升。
“嗯。他們剛起床就在說這個。”王怡秋說道,又有些忐忑,“不知道行不行……”
“肯定沒問題的。”宋英英安慰道。
說是這麽說,但幾個鬼都心裏沒底。
王升和黎菁菁自然不知道自己身邊一直有四雙眼睛盯着。
他們平靜地吃完了早飯,王升就準備出門。
“記得打視頻給我,我也要看看。”黎菁菁提醒。
王升應了一聲。
“沒有合适的就算了。這麽晚去,不知道還有沒有……”黎菁菁嘀咕道。
“沒辦法,誰知道鬧鍾居然沒響。”王升說道。
黎雲一愣,意識到了什麽,看向了身邊的三個鬼。
“康叔說你可能需要多休息一會兒,把他們鬧鍾提前按掉了。”宋英英笑嘻嘻地說道。
王怡秋在旁點頭,“其實也不用太早去。”
“買魚也不用去什麽早市。要是買花的話,就得早點去。”尹士康說道。
黎雲心中一暖。
四個鬼跟在了王升後頭,一起上了車。
據尹士康所說,瑤城有三四個花鳥市場,最近的一個也得有一小時車程。
王升選的卻不是那一家。
他選擇去瑤城最大的花鳥市場——虹光花鳥市場。
車到地方,已近中午。老遠就能看到巨大的拱形招牌。筆直的道路延伸進去,卻并不寬敞,因爲兩邊的店家都将自己的貨物擺到了門口。
五顔六色的花在大門口一桶一桶地鋪開,蟲鳴鳥叫從裏頭傾瀉而出,好不熱鬧。
王升顯然沒來過這地方,四個鬼更是如此。
王怡秋和宋英英左瞧右看,隻感覺自己的眼睛都不夠用。
“這個真好看。”宋英英指了塑料桶中的一大盆藍玫瑰,“上面還bulingbuling的!是什麽?”她湊近了,臉上的興奮變成了失望,“啊,是閃粉啊……”
尹士康奇怪,“不然能是什麽?”
“我以爲它自己長出來的。”宋英英直起腰。
“怎麽可能會有發光的玫瑰花啊!”尹士康笑道。
王怡秋插了一句,“現在也有那種夜光玫瑰吧。”
“那不都是摻了東西的嘛。像是這種兩色的。”尹士康指了對面一桶雙色玫瑰,“這個肛腸科的小曲會弄。以前她就弄過。把杆子剪開來,插進顔料裏面。”
美麗的花加上“科技和狠活”,就太煞風景了。要再加上“肛腸科”……
王怡秋和宋英英同時擺出了嫌棄臉。
王升沒在門口這些花卉店停留。
走進去了一段,道路分叉,路口還豎了嶄新的指示牌。
魚店在左手邊的岔路上。
還沒走進去,就聽到了水泵咕噜噜的聲音。
魚缸擺了一路,好像水族館的地底通道。隻是擡頭的時候看到的是鐵皮頂棚,而不是水。
尹士康指揮兩個姑娘,“我們先找找看有沒有好看的錦鯉。”
兩個姑娘用力點頭,領命而去。
她們看了一排魚缸後,就有些發蒙了。
這種老式風格的花鳥市場顯然不像是超市或網購平台,會将各種商品明碼标價,并貼上詳細的圖文介紹。
王怡秋和宋英英印象中的錦鯉,是公園池塘裏擁擠在一起搶食,被喂成豬模樣的大魚,而且多是鏡頭裏鱗片熠熠生輝的華麗樣子。
這裏隻有小魚苗。
“這是錦鯉嗎?這個顔色好像多一點。”宋英英指了某個魚缸裏的小魚,疑惑問道。
王怡秋湊過去看了看,也是露出了爲難之色,“長大之後就是錦鯉那種樣子吧。”
“那個更好看。”宋英英又指了店内的一個小魚缸。
“那是熱帶魚吧。”
“是嗎……好像是欸,那些是三角的……這個!這個也好看!啊,孔雀魚……”宋英英的興奮勁很快就淡了,看着魚缸上張貼的标簽和标價,遺憾地說道。
她又被隔壁店的魚缸吸引,“哇!這是水母啊!好漂亮!”
王怡秋卻是失去了觀賞的興緻,仔細尋找着合适的錦鯉。
視頻裏那種養的肥溜溜的錦鯉的确很好看,尤其是一大團魚群湊一起的時候,視覺效果非常華麗。作爲魚苗的錦鯉就沒有這種吸睛的效果了。尤其是在周圍其他熱帶魚、金魚的襯托下,更顯得平凡。
王升顯然和這四個鬼一樣,對養魚的事情一竅不通。
他問店家有沒有錦鯉,店家指給他看,他便顯得十分猶豫。
這些魚都沒有夢裏那種夢幻的吸引力。
這是當然的。
黎雲可不是學藝術出身的,也沒有多強的藝術天賦,能創造出震撼眼球的華麗生物。他是直接給他們夫妻灌輸了一種強烈的念頭,讓他們覺得夢裏的“錦鯉”這個概念非常吸引人。
現實中也有漂亮的魚,可對于沒有養魚興趣愛好的王升來說,那也隻是漂亮的小動物,他不會因此産生購買下來并精心飼養的沖動。他連宋英英那種興奮、新奇的感覺都沒有。
王升躊躇不定。
他不知道是他們夫妻想太多了,還是說,他隻是還沒找到他家命定的那條錦鯉。
王升決定先将這裏的店逛完,接着去另外幾家花鳥市場看看。
他腦海中又蹦出了新的念頭:或許不該來花鳥市場。夢裏的那條錦鯉或許是生活在某個池塘裏……
這種想法很快便被眼前的一尾小魚取代了。
黎雲看着那條小魚,心裏生出了一種怪異感。
那是一條很普通的白色小魚。同一魚缸裏都是和它長得差不多的小魚。左邊則是紅色的,右邊是黃色的,再過去一格還有黃色和花色的。
人類肉眼應該很難分辨出魚的不同,尤其是在這些同色的小魚都在遊動的情況下。
黎雲卻是一眼就看到了那條魚。
它和它的同胞沒有區别,可是……
“是那一條嗎?”尹士康站到了黎雲身邊。
“康叔,你也感覺到了?”黎雲問道。
“嗯。也不奇怪。”尹士康忽然笑了笑,“不過我以前隻是聽說過,也是第一次見。”
“這是什麽?”黎雲問道。
“你知道妖怪吧?”尹士康問道。
黎雲點頭。
他怎麽會不知道呢?公司裏就有兩個妖怪同事,老闆還是傳說中的鳳凰。
“就像有的人死後會變成鬼,有的人不會。有的動物、植物有可能開了靈智,變成妖怪;有的就算是活了幾千年,也隻是普通的樹。”尹士康說道。
黎雲看着那一條小魚,“這條小魚有可能變成妖怪?”
“隻是有可能。它要是今天被不會養魚的買走,到家沒多久就死了,那就沒機會變成妖怪了。”尹士康說道。
而且即使變成了妖怪,也隻是錦鯉。
黎雲在心裏說道。
他看向了王升。
“那就這一條吧。”黎雲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