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雲現在也算是個圈内人了，打交道的人中如牛海西、孔冬梅，都是把“封建迷信”那一套東西挂嘴邊的人。可碰到這一家子真搞封建迷信的，他還是感到有些吃力。
對床的中年人似乎也被這家人驚奇的行事方式給震住，不再插嘴，轉而專心緻志吃起早飯來。
黎雲硬着頭皮問道：“祥雲觀……是哪兒的道觀啊？以前好像沒聽說過。”
男人保持着憨厚的笑容，“是我們老家的一個道觀，很小一個道觀。老道長很厲害，給我們鎮上好多人算過命，算得可準了。還有省裏的有錢人專門跑去上頭香，也很靈驗。就是老道長去世了，大不如前了……唉……”
“有沒有個地址什麽的？”黎雲又試探道。
男人連連點頭，拿出手機，十分熱情友好地找出了道觀的聯系方式，還給黎雲看了幾張照片。
照片中就有中年女人的身影，也有男人所提到的老老道長。
黎雲從照片中沒看出什麽蹊跷來。
這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道觀。胡大師與這道觀也并無聯系。
對床的中年人擡起頭，正要說話，被他妻子塞了個剝好的雞蛋進嘴巴裏。
黎雲又問道：“這是你姐姐吧？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她應該對祥雲觀的事情更熟悉吧？”
男人一口答應，翻出了中年女人的聯系方式，“我姐懂得多。她一直修行的。你問她更清楚。我也就是初一十五去那兒上過香。她後來跟着别人修行，也還是會到祥雲觀上香。”
“早飯吃完了嗎？”
突然插進來的聲音讓男人擡起頭。
黎雲默不作聲，低了低頭。
“醫生。”男人打了聲招呼，看看病床上的老頭，又看看池鴻飛，“正吃着呢。”
池鴻飛瞥了眼黎雲，眼中有警惕，“這位是……”
黎雲悶聲悶氣地答道：“來看望病人的。”
池鴻飛說道：“探視時間在下午。早上病房裏有很多事情，你們不要有那麽多家屬擠着。”
“哎、哎！好的好的！”男人急忙答應。
黎雲胡亂點着頭，又對男人和老頭說道：“那我就先走了。”
說完，他也不等父子兩人回答，将加好聯系方式的手機往兜裏一塞，就急匆匆往外走。
池鴻飛更加狐疑了，盯着黎雲的背影，問男人：“這是伱家什麽人？之前都沒見過。”
也不怪他如此防備。這老爺子被女兒一碗符水送進了ICU，打了整個科室一個措手不及。醫政科的人都專門來過一趟。
池鴻飛不是本院醫生，隻是跟着導師來進修的，但碰到這種荒唐離譜的事情，也少不得跟着吃挂落。
幸好老爺子被搶救了回來。
但那之後，科室裏的醫生護士，就連護工阿姨，都對這家人心驚膽顫的。生怕他們再搞出什麽幺蛾子。恨不得搞個監控，二十四小時對着他們。
池鴻飛這個外來的醫生也免不了對他們多上心。
男人撓撓頭，有些迷糊，“啊……就是來看看的吧……”
他被黎雲搭話，黎雲跟着他進病房，他也沒多想，隻當是某個病人的家屬。他對黎雲這張臉沒印象，卻也不覺得有什麽問題。他這些天陪着老頭在ICU、普通病房之間轉，周圍的病友、家屬進進出出，他也不可能記住每一張臉。就是醫院裏這些醫生，他都沒認全呢，看到穿白大褂的就叫一聲“醫生”就是了。
池鴻飛心中警鈴大作，把男人含糊的說辭當成是一種隐瞞，把黎雲當成是他們家認識的三教九流。
“不相幹的人就不要進病房了。醫院又不是酒店餐廳。病房裏面探視有規定的。病人也需要好好靜養。”池鴻飛闆起臉。
男人茫然又老實地點點頭。
病床上的老頭也是笑呵呵地說道：“我們知道了。你放心。”
池鴻飛怎麽放心得下來？卻也隻能再叮囑一遍，帶着不安，出了病房，又轉去了護士台，交代了一下這事情。
正準備換班的護士熬了一晚上，有些困倦，沒好氣地說道：“這家人怎麽回事啊！都搶救過一回了，人差點兒沒了，還這樣！”
池鴻飛無奈道：“有什麽辦法？反正你們這邊看着點吧。你們主任也說了，多看着點……唉……”
手機鈴聲響起來。
池鴻飛掏出手機一看，臉上的表情柔和下來。
護士揶揄道：“你女朋友又打電話來了？”
“嗯。”池鴻飛笑盈盈地點頭，沖護士擺擺手，就接了電話，往辦公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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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菁菁家難得來了那麽多人，一時間熱鬧得沒有下腳地方。
黎菁菁半靠在沙發上，腳高高翹着，厚厚的石膏包裹着她整個小腿，看起來狼狽又辛苦。
她不能動彈，還不忘招呼親戚們落座，又使喚着王升給親戚們端茶倒水。
“你把杯子放哪兒了？”王升在廚房裏翻箱倒櫃，高聲問道。
“你别忙了。我們又不口渴。”王怡秋的舅媽同樣高聲回應。
也不止她一人這麽說，幾個親戚幾乎是異口同聲。
黎菁菁也拔高了嗓門，“你在廚房瞎找什麽啊？杯子在飯桌旁邊那個櫃子啊！你拿那個一次性杯子！”她又降下音量，對舅媽笑道，“平時在家裏不做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裏東西放哪兒都不知道。”
舅媽也是笑，“你哥也這樣。”又指了指圍在黎菁菁腳邊的小黎雲，“這小家夥也這樣。”
小黎雲仰起臉，“我知道家裏茶杯放哪兒的。”
“你比你小爺爺厲害！”黎菁菁笑着摸摸小黎雲的臉蛋。
小黎雲也咯咯笑起來，得意洋洋。
王升那邊的親戚第一次見到小黎雲，好奇問道：“讀幾年級了啊？在哪兒上學啊？”
小黎雲一聽這問題，就不自然地低下頭，裝作研究黎菁菁腿上石膏的樣子。
好不容易周末出來玩，還要聽不熟的長輩訓話，真是掃興。
黎菁菁回答了兩句。
王升那邊終于是端來了茶水。
話題從小黎雲轉到了黎菁菁身上，小黎雲松了口氣，低着頭又擡了起來。
“……現在馬路上車子亂竄的，那些電瓶車，到處開。跟以前不一樣。”
黎菁菁點頭。
她就是在過馬路的時候，被闖紅燈的電瓶車擦到，摔倒時小腿骨折，綁了石膏固定。
“人抓到了吧？賠錢了嗎？”
“抓到了。路口都有監控的，人跑不掉。錢也賠了。醫藥費都是他出的。”
“光給醫藥費怎麽夠啊！”
“還買了點東西。昨天來的時候，還給了個紅包。差不多就算了。也就是骨折，石膏綁一綁就好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啊。你可要當心點啊。”
幾個女人圍着黎菁菁聊天。另一邊，男人們坐在餐廳，問着差不多的問題，王升耐心回答着。
小黎雲靠在沙發上，逐漸感到無聊起來。
他看向了王怡秋的供桌。
王怡秋的遺像擺在正中。應該是她的入學照片，看起來有些呆，有些陌生。也或許是因爲那袅袅的香煙模糊了視線。
小黎雲抽了抽鼻子，聞着那飄渺的香，似遠又近，充斥在房間内。
他視線轉動，看向了王怡秋的房間。
房間門閉合着，看不到裏面的模樣。
他記得那裏面的模樣。
不知道現在有沒有變。
大概沒有變。
大人們的話題又一次轉變，談到了王怡秋。
“……小秋也走了很久了……你們夫妻兩個想過以後的事情沒有？”
小黎雲轉過頭，看向黎菁菁。
黎菁菁溫柔地笑着，“什麽以後啊？就這樣吧，過一天算一天……”
“房間還留着啊？這樣……”親戚們欲言又止。
“供着也好。至少供個三年。以後再說。”
黎菁菁沒回答，隻是眼神悠遠地望向了王怡秋的牌位。
“還是改一改比較好。一直想着，對人不好。”
“現在醫院很厲害的。人工受孕也行。”
“你和王升也還年輕呢。人家五十歲也有生孩子的。”
黎菁菁沒回答，隻微微垂下眼。
王升那邊的聲音傳來，“晚上去飯店吃飯啊。我待會兒去訂個包廂。”
“去什麽飯店啊？你老婆腿骨折，怎麽去飯店啊？”
“有輪椅呢。這邊都有電梯的，無障礙設施，輪椅好走的。”
“别麻煩了，我們待會兒就回去了。菁菁好好休息。”
“就是啊。我們來探病的，再麻煩你們算什麽。”
“不麻煩。去飯店裏吃飯有什麽麻煩的？總歸要一起吃頓飯的。”
“吃飯的機會多了，又不差這一頓。”
親戚們客氣着，也是說笑着，話題再次變化。
“那打會兒牌。你們來了正好陪菁菁打會兒。她現在不能出門了，也是難受。”
大人們支起了牌桌，留下唯一的小孩小黎雲看電視。
他看了眼王怡秋的房間。
以前來小奶奶家，總是去小姑姑房間裏玩電腦、玩手機。上一次玩手機的時候，還……
他低下頭，拿起了遙控器，百無聊賴地切換着電視機的頻道。
他的視線不由又移到了王怡秋的遺像上，轉了一圈，又回到了王怡秋的房門上。
黎菁菁在旁邊打牌，卻注意到了小黎雲的視線，忽然一笑，“你去你小姑姑房裏玩電腦吧。”
小黎雲吓了一跳。
王怡秋的嫂嫂，也是小黎雲的媽媽說道：“玩什麽電腦啊。整天就在家裏玩電腦、玩手機。”
“小孩子嘛。”黎菁菁不以爲然，推推小黎雲，“去吧，你自己會開電腦嗎？”
小黎雲看了眼媽媽，“我看電視就好了。”
“唉……”黎菁菁好像有些難過，卻很快就收斂了情緒。
小黎雲想了想，說道：“我把這個看完再去玩電腦。”
電視上正在放動畫。
黎菁菁又高興起來，“好。”
她注意力重新轉回到了牌桌上。
動畫片放完一集，進了廣告。接下來還會再放兩集。
不過小黎雲還是關了電視，起身說道：“我去玩電腦了。”
黎菁菁笑呵呵地答應。
“不要亂動你小姑姑的東西哦。”嫂嫂提醒了一聲。
“我知道啦。”小黎雲“蹬蹬蹬”地跑進了房間。
房門一開、一關，将客廳裏的聲音隔絕在外。
房間裏也有淡淡的香燭味。
小黎雲擡眼，看着微微顫動的窗簾，走到了窗戶邊。
窗戶開着，有微風輕拂過小區裏的樹木，傳來沙沙的輕響。
他揉了揉眼睛，又将窗戶開大了一些，探頭往外張望。
他好像看到了什麽……又好像隻是錯覺。
小黎雲低下頭。
視線餘光瞥見了樓下的自行車棚。
頂棚上髒兮兮的，有落葉，有垃圾。并不是什麽好景色。
再往前就是小區的綠化帶，樹梢搖擺，看着近在眼前，又遙不可及，擋住了對面的居民樓，卻仍然能從樹葉的縫隙中，看到對面樓的人影。
小黎雲收回了視線，再次瞅到樓下的自行車棚。
風吹走了雲朵，讓陽光落下，讓自行車棚看起來光影斑駁，如同有人藏在其中。
小黎雲盯着看了好一會兒，慢慢睜大了眼睛。
他捂住了嘴，又下意識縮了頭，小心翼翼地瞄着下面的自行車棚。
他将眼睛睜到了最大，用力到眼睛都酸澀起來。
那人影動了動，好像要從自行車棚内鑽出來。
小黎雲急忙蹲下身，動作敏捷地藏到床上，如同他在家裝作用功寫昨夜的時候。
他屏住了呼吸，比被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開門檢查的時候更加緊張。
這條件反射般的動作做完，他才想起來自己并不是在做壞事。
他跳了起來，快速地回到了窗邊，大大方方地伸頭往外看。
自行車棚内已經沒了人影。
小黎雲剛覺得失望，就發現了陽光下的兩個身影。
兩個女孩手挽着手，正在往小區外走。
嬉笑聲從下面傳來，被風吹散了一些：
“……你嫂嫂聲音好好聽……”
“……我哥結婚的時候……”
“……哈哈，真的嗎……”
那熟悉的背影和聲音讓小黎雲“啊”了一聲，擡起手，想要做什麽，想要叫出聲，卻又慢慢收回了動作。
他趴在窗台上，靜靜望着那兩個女孩走出了視野範圍，消失在小路的轉角。
小黎雲不由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風吹拂臉頰，陽光灑滿室内，淡淡的香味萦繞在鼻間……
“雲雲，我們要去吃飯了！”王怡秋的舅媽在外頭招呼。
小黎雲回過神來，蹦蹦跳跳地打開門，就見外頭的牌桌已經被收了起來。
黎菁菁被王升攙扶着坐在了輪椅上。
王家的親戚們已經走了出去。
黎菁菁對小黎雲招招手。
“小奶奶！”小黎雲笑嘻嘻地湊了過去。
黎家的人發育都有些晚，卻又都長得高大，找的媳婦、女婿也都是個子高的。
小黎雲現在的個子隻比坐在輪椅上的黎菁菁高一個頭。
兩個人窩在高大的黎家人中，看着特别小。
他的奶奶揶揄道：“看看你那樣子。沒出息。玩一會兒電腦就那麽高興。”
“才不是因爲玩電腦才開心。”小黎雲辯駁着。
“不是玩電腦，還是爲了什麽？今天玩過電腦了，接下來回家好好做作業。你作業還沒做好吧？”
“就差一篇作文。”
“一篇作文寫了大半天了都沒寫好。就知道拖拖拉拉的。”
小黎雲嘟起嘴，不吭聲了。
黎菁菁揉揉他的頭，小聲道：“慢慢寫就慢慢寫。你小姑姑以前也這樣。”話音剛落，她下意識看向了王怡秋的房間。
房門還敞開着，就好像王怡秋正準備走出來，跟他們一起去吃飯。
黎菁菁有些失神。
王升一邊推着輪椅，一邊招呼丈人、丈母娘和大舅哥一家出門。
王家的親戚已經坐了一部電梯下去，還剩下幾個等在門口。
家裏家外都吵吵嚷嚷。
小黎雲低頭看着黎菁菁，看着她被推着往外，卻又固執地扭着頭，望着身後。
他忽然貼近了她，小聲說道：“我剛剛看到小姑姑了。小姑姑交了新朋友，和她一起出去玩了。”
小孩壓低的聲音隻有黎菁菁聽到。
黎菁菁的眼珠轉動，看向小黎雲。
小黎雲對着黎菁菁擠眉弄眼，笑得露出了剛長出乳白色尖尖的後槽牙。
黎菁菁的眼淚湧了出來，伸手抱住了小黎雲的身體。
“哎呀，菁菁……”
“怎麽了？怎麽了？”
小黎雲有些茫然，随即，在耳邊嘈雜的喊聲和黎菁菁的哭聲中，也紅了眼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