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師的這個工作地點,乍看之下,就是個騙子搞出來的布景。若黎雲沒有被他設法蒙蔽了五感,當時是直接沖到了這棟别墅,看到這些布置,大概會以爲自己找錯了地方,又或是碰到了某種巧合。
當然,他在醫院親眼見到了靈異現象,這點無法否認。所以,他仍然會調查這棟别墅,調查那個胡大師,但以胡大師的能耐,換一種方式扭曲他的五感,說不定成功的幾率會更大一些。
胡大師卻是選擇了正面對付他,直接暴露自己是修煉之人——哦,不對,是修煉成精的妖怪,這個事實。
黎雲暫時無視了那中年女人,翅膀扇動,鬼魂形态的身體落在了胡大師的屍體邊上。
他不用碰觸,也能看清衣服下的黃鼠狼屍體。不過,他還是掀開了那一層衣物,更直觀地觀察那隻死掉的黃鼠狼。
“真的死了。就是……看不出來是真的黃鼠狼成精,還是被那個胡大師弄來的替死鬼。”黎雲對電話那頭的白無常說道。
這也是他急忙給白無常打電話的原因。
他被胡大師騙了兩次,也就有可能被騙第三次。
複制黏貼的别墅群是假的,古怪詭異的祭壇是假的,披着紅色道袍的獸首人身怪物是假的,那麽,現在所看到的黃鼠狼屍體也有可能是假的。
他這會兒已經想明白胡大師弄那些别墅群的目的了。
對方拖延時間,就是等着中年女人到來,好布置那另一層假象,誘導黎雲殺死中年女人。
破了殺戒,黎雲就等于是上了賊船。他如果不想被黑白無常追殺,那就很有可能會選擇跟胡大師狼狽爲奸。
黎雲當然不會那麽做。可對方以己度人,會這樣揣測,并因此設下計謀,完全解釋得通。
黎雲問道:“我要是殺了那個女人,也會被你們處理吧?”
“是。”白無常言簡意赅地答道。
“那個胡大師呢?”
“也是。”
黎雲暗自琢磨。
如此一來,真就成一條船上的螞蚱了。對方說不定有什麽手段能躲避黑白無常的懲處。到時候以此爲條件……
黎雲沒有忘記自己背後的老闆。
對方大費周章地設計,不可能是沖着自己這麽個小鬼來的。反倒是沖着老闆那麽個大目标……
如此一來,一開始就選擇暴露自己、正面對付黎雲、設計讓黎雲殺人……
他在醫院目睹那中年女人做法,是不是這計劃的開端呢?
“我沒辦法确定這屍體的真假。我把地址發給你吧。”黎雲話歸正題。
他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胡大師算計了那麽多,難道真會那麽輕易地被殺掉?
更重要的是,老闆的火焰能焚毀一切,怎麽會留下這麽明顯的一具屍體呢?
黎雲剛将地址發送出去,就聽到了門鈴聲。
黎雲一愣,下意識想到了那個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是打電話不通,就找到這邊了嗎?
他正這麽想着,就又聽到了開門聲。
吱——呀——
開門聲又響又啞,仿佛是上了年紀的老人的破鑼嗓。
哒、哒、哒……
腳步聲清晰,還帶着回音,卻有着一種奇異的距離感。那個人好像一步三四米,轉瞬就已經從門口到了樓梯,又一個跨步,從樓梯到了二樓的這間書房,并在書房門口站定。
叩叩。
禮貌的敲門聲響起。
黎雲面色古怪,但還是去開了門。
門外是一身黑色西裝的黑無常,以及跟在他後面面無表情如背後靈的白無常。
黑無常對黎雲笑了笑,颔首示意,像是完全變了個人,變成了一個彬彬有禮的紳士。
黎雲很是尴尬,給黑無常讓開了道,又給白無常使眼色。
白無常目不斜視。
黑無常進了屋,就繞着地上的屍體和衣服轉了一圈,又垂頭打量那翻倒的供桌。
他的腳步小心翼翼,連一點香灰都沒沾到。
看了一圈後,他蹲下身,從口袋裏抽出了手套,細心戴好,才将黎雲剛才掀開的衣服又蓋回到了那黃鼠狼屍體身上。
做完這些,他直起身,摘下手套,耐心地折疊好,并塞回口袋。
黎雲無語。
“再去隔壁看看吧。”黑無常笑着說道。
他的笑容那麽溫和親切,讓黎雲不寒而栗。
黎雲沉默不語,等黑無常率先走出房間,才跟着白無常一起跟在他身後。
他想要跟白無常說話,可黑無常挺拔的背影就在眼前,實在不方便說什麽悄悄話。
三個非人的生物來到了隔壁别墅。
黑無常依舊按了門鈴。
這吓了黎雲一跳。
他急忙檢視整棟别墅,發現那中年女人正在客廳裏找人。
中年女人明顯聽見了門鈴聲。她到處找人的動作停了下來,視線投向了大門方向。
這下,黎雲更加着急了。
“黑無常前輩,這……”黎雲出聲。
黑無常卻是慢條斯理地又按了一次門鈴。
黎雲是沒有辦法阻止黑無常的。他隻好閉了嘴,心想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麽他不知道的深意。
中年女人叫着“誰啊”,已經走到了門口。
黎雲能看到中年女人靠近了門口的顯示屏。顯示屏上當然不會出現黎雲和黑白無常的聲音。
中年女人猶猶豫豫。
黑無常第三次按了門鈴。
中年女人雖然心存疑惑,但還是打開了房門。
一人三鬼打了個照面,可中年女人依舊看不到外頭的三隻鬼。她探頭探腦,還走出來幾步,想要找那亂按門鈴的搗蛋鬼。
黑無常直接同她擦身而過,進了别墅。
白無常跟着進去。
黎雲也隻好追上他們。
他剛踏入别墅,就感到身後的門自動關閉。
中年女人被關在了門外,目瞪口呆。她嘗試開門,自然是失敗了。
中年女人在門口束手無策。過了兩秒,她才好像回過神來,打了個冷戰,小心翼翼地打量别墅。
黑無常這時候已經走到了客廳,站在了那雕塑之前。
“這樣,好嗎?”黎雲很是躊躇,“她本來就迷信,現在還……”
“嗯。她當然是迷信的。這些東西,不就是爲了篩選出她那種人嗎?”黑無常開口說話,語調變回到了平時的模樣,“擺設、機關,不合适的座位……生活化的廚房、廁所,大理石地面和牆陽台……顯而易見的漏洞……”
黎雲能聽懂黑無常未說盡的話。
很多詐騙套路就是如此。詐騙犯們開場的愚蠢操作,就是爲了篩出思維簡單、邏輯全無的合适獵物。
如果有人踏進這裏,如黎雲他們那樣一眼看出這裏的違和感,那肯定不會被騙。
盡管,行騙的是個真正的修行之人,會真正的靈異手段。但他的目的是爲了錢,那用些工業文明的量産小道具,一定比用那些靈異手段要來的成本低廉。從效益的角度來說,他會選擇行騙的手段,而非他騙黎雲的那法術,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黎雲想到此,又念及自己剛才的猜測,便修改了自己的推斷。
對方的目的也未必是爲了錢。如果對方一早就是奔着老闆去的,那篩選出一個盲目迷信的人,也更利于他設圈套。
黑無常突然擡手,竟是隔空将雕像輕松推到了一邊。他看向了被雕像擋住的挂畫,隻盯着看了一會兒,便一百八十度轉身,正對着黎雲。
黎雲吓了一跳。
“你說自己看到了幻象。伱看到了什麽?”黑無常問道。
黎雲剛才在電話中叙述,比較簡略,并沒有詳細描述那畫、那雕像、那怪物。如今黑無常問起來,他才将整件事的經過原原本本叙述一遍,并将自己看到的三種畫像、雕塑,從頭到腳仔細描述出來。
黑無常耐心地聽着,表情絲毫未變。
倒是一旁一直沒什麽變化的白無常,在聽到血潭、骨山、深淵時,微微皺眉。他身上柔和的白光都因爲情緒變化,而有了微小的晃動。
黎雲注意到了這一點,不過他沒有停下叙述,說到最後火焰沖着那異常的感覺而去,他生出了一種後怕的感覺。
如果他當時判斷錯誤,隔壁别墅裏不是替死的黃鼠狼屍體,而是另一個活人……
随即,黎雲又覺得不太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倒不是對方不可能搞出計中計中計,跟套娃似的,設下N層幻象,且每一層幻象中都安插着作爲陷阱的活人。而是在那一瞬間,黎雲的确感覺到了什麽。
難以言喻的感覺,并非是他第一次感覺到的、作爲誘餌的殺意,也不是他第二次所察覺到的窸窣響動,而是一種奇怪的……
“……燒紙錢的味道……”黎雲喃喃。
就像是他在醫院裏發覺的那股味道。
那是屬于死人的味道。
“有種逃脫黑白無常的方法,就是用死人味掩蓋自身存在。”黑無常說道。
黎雲一怔。
“死屍,哀樂,墓土,紙錢,香燭……”黑無常每說一個詞,就踏一步,五個詞說完,他已經拉開了自己和那挂畫的距離,一個轉身,對着挂畫,微微仰頭,望着畫上的太陽。
他啓動了牆壁上的那些機關,燈光亮起,如陽光;幹冰吹拂,如霧海;還有音樂、熏香跟着在屋内回蕩。小風扇吹動畫軸,畫面底部的潭水,波光粼粼,是斑斓錦鯉晃動出了光點的效果。
“好多年沒見到這手段了。”黑無常如歎息般落下了尾音。
那挂畫一抖,像是散去了畫紙上的塵埃,又像是褪去了上層的僞裝。
薄如蟬翼的紙張如雪花落下,露出了底下的畫面。
陽光隐去,青山依舊;錦鯉翻起了肚皮,血絲在潭水中暈染開。
畫面又剝了一層。
山上的綠植枯萎,泥土沙化,又被風吹走,露出了皚皚白骨。血色的潭水也被蒸發,深淵底部有無數惡鬼爬出。
黎雲打了個激靈。
他聞到了燒紙錢的味道。
香薰的味道不知何時變了。同樣改變的還有音樂聲。原本帶着空靈神聖意味的音調成了喪樂,又再次扭曲,成了厲鬼的哀嚎、尖嘯。同時,那燒紙錢的味道被一股腐爛、腥臭的味道取代。
黎雲不禁退了一步。
他想說什麽,但沒有開口,就聽到了女人的尖叫。
這尖叫聲有些耳熟。
黎雲轉頭看去,就見陽台上多出了一個人。
那中年女人不知何時繞到了陽台來。陽台可沒拉窗簾。落地窗倒映着女人的身影,也讓女人能看到那幅畫的變化。
她尖叫一聲,兩眼一翻,身體一軟,就倒在了地上。
所有的變化頓時消失。
黑無常哼笑兩聲,散去了那恐怖的氣氛。
他雙手插兜,得意洋洋,又變成了不正經的老樣子,還點評那昏倒的女人,“葉公好龍。見到真家夥了,就昏過去了。”
黎雲覺得也不能這麽說。
這中年女人本就迷信,黑無常還這麽吓唬她,她當然得暈了。換一個不迷信的,比如曹雲凡,那可是見到了鬼,都當是全息投影的人,這會兒要看到黑無常弄出來的幻想,應該會兩眼放光,誇效果好。
“所以,前輩你之前說的是真的嗎?”黎雲拉回了話題。
黑無常悠閑地說道:“真的啊。”
黎雲知道,事情當然沒黑無常說的那麽簡單。要是真那麽簡單,那所有惡鬼都能弄點紙錢香燭,把自己塞進墓穴裏面,躲過黑白無常的追緝了。黑白無常也不用幹活了。
白無常突然插嘴:“那個人不是應該魂飛魄散了嗎?”
黎雲不解地看向白無常。
白無常神情凝重。
“是啊。可誰知道他在那麽長的時間裏面留下了什麽。說不定在斷崖下面藏了武功秘籍,被人撿到了。”黑無常依舊是那副口氣。
“黑前輩,這是大事。”白無常認真嚴肅地說道。
“是啊,是大事。”黑無常松了領結,解開了扣到最上層的衣領,“所以輪不到你們這些小鬼插手。”
他口氣不變,但氣勢已經改變,撂下這話,也沒搞他出場的那套複雜儀式,就那麽原地消失了。
黎雲和白無常被留在了别墅内。
黎雲一頭霧水,看向白無常。
白無常垂眸不語,心裏也沒什麽波動。
“白無常,那個……”黎雲隻好開口。
白無常擡眼,看了眼黎雲後,揮揮衣袖,将那被黑無常推開的雕塑恢複到了原位。
“這事情,就交給黑前輩吧。”白無常說道。
“到底是怎麽回事?”黎雲問道。
“黑前輩曾經追緝過一隻惡鬼。那惡鬼生前用邪術延長壽命,死後時而用奪舍之法重生,時而就以鬼魂形态行事,多次改頭換面……那時候地府還在,曾有不少受害者在閻羅殿裏哭訴。”白無常搖搖頭,“地府花了很長時間才确定兇手是同一人。而等到黑前輩組織人手徹底擊殺他,時間已過了千年,天庭地府都早已不在……”
白無常看向了那挂畫,“酆都曾有人作畫影射此事,便是剛才那樣,青山、骨山,血潭、深淵……聽說黑前輩以前将這畫挂在家中,時常提醒自己。等到誅殺了那惡鬼,才燒了那幅畫。”他又看向黎雲,“而那惡鬼逃脫地府陰兵和黑白無常的手段,就是黑前輩剛才所說,用死人的氣息作爲掩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