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天盛跑了沒多久,就停了下來。
這酒店内鋪了地毯,他一路跑來,隻有輕微的咚咚腳步聲。出了房間,到了走廊盡頭,烏天盛看着面前的安全出口牌子,又看看牌子上箭頭所指方向的樓梯間大門,不由駐足。
他也隻是稍微駐足了幾秒,腦海中下意識想到了電梯,但馬上就将原路返回,去坐電梯的想法抛之腦後了。
賭氣跑了出來,居然因爲跑錯方向再轉回去,那可太傻了。再說了,他跑出來之後,根本沒想過接下來要去哪兒。接下來去哪兒都一樣。
烏天盛推開了樓梯間大門。門闆入手沉重,開門還有門軸的吱呀聲,那聲音更是在樓梯間内層層地回蕩開,顯得樓梯間内特别寂靜。樓梯間内有窗,還是大面大面的玻璃窗,室外陽光照亮了灰色的階梯,也照亮了暖紅色的牆面。這色調,和酒店走廊的色調一般無二,就是樓梯轉角放着的大花瓶和花瓶中郁郁蔥蔥的假花,都和走廊裏的裝飾一個樣。
烏天盛站在這陽光中,卻是覺得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因爲太安靜了吧。客房門前的走廊也非常安靜,但沒幾步,就到了電梯,很快就能離開那種安靜的環境,而這樓梯間……
烏天盛抓着扶手,擡頭看看上面一圈圈的台階,又低頭看看下面一圈圈的台階,隻覺得兩頭都像是黑洞,能将他直接吸進去。
烏天盛并沒有恐高症,去年還上過風景區的玻璃棧道,在上面又蹦又跳的,和幾個表兄弟玩得不亦樂乎。
一念及此,烏天盛又發起呆來。
去年那次旅行是在暑假,他家和姑姑烏亞男家一同出遊。第三天的時候,爺爺烏經緯來看過一眼,吃了一頓飯,又匆匆走了。之後,他和表兄弟們還給爺爺烏經緯和奶奶俞麗發過照片,也視頻通話過,給她看那險峻高山的美景。
俞麗當時坐在辦公室裏,背後是裝飾用的大書櫃。話說到一半,辛助理的聲音就傳了進來,請俞麗在文件上簽字。俞麗将手機交給辛助理,讓辛助理拿着,自己一邊看文件,一邊時不時擡頭,和他們說幾句。他們覺得很沒意思,随手将手機給了烏偉民,就跑一邊去玩了。遠遠的,還能聽到烏偉民和俞麗的說話聲。烏亞男随後也插了進去。他們說的内容自然是公司的一些事情。陳俊彥和奚翎都沒去湊熱鬧,一個坐在山邊遠眺雲海,歇歇腳,另一個命令着導遊和助理拿東西,招呼他們幾個孩子去喝水擦汗。
烏天盛回憶到此,眼淚啪嗒啪嗒地湧了出來。
淚水在樓梯縫隙中一層層下落,瞬間就看不到了,也始終沒傳出水珠落地的聲響。
自從聽聞噩耗,烏天盛就處于震驚和惶恐中。他哭過,但那是因爲奚翎在哭,圍着他們的奚家人唉聲歎氣,滿臉寫着“你應該哭”,他就跟着哭了。他并沒有多少切實的感受,也沒理解家中這一場災難究竟意味着什麽。
在奚翎和奚家人眼中,這場災難意味着機會,也意味着風險。
烏天盛并沒有想到那些财産糾紛。他此刻才有些許感悟,知道這場災難意味着他再沒有了爸爸、沒了爺爺、沒了奶奶、沒了姑姑,也可能,會讓他失去姑父和表兄弟。
烏天盛趴在欄杆扶手上,嗚嗚地哭着。
少年的哭聲像是之前的開門聲一般,在樓梯間裏不斷回蕩。
奚家客房裏的俞麗突然轉頭,看向了樓梯間的方向。
她一陣心悸,耳畔隐有哭聲傳來。她很快就想到了跑出去的烏天盛。
還在争吵的奚家人剛才沒有一個人去追孩子,現在也沒人想起孩子來。他們談的話題,一個孩子既聽不懂,也沒法做主。反倒是烏天盛,他們幫着他争财産,他還不識好歹,沖他們發脾氣,奚家好些人是不願去哄他這個孩子了。就是奚翎,也是這麽認爲的。她這時因爲自己這些家人左一個、右一個的主意,陷入了糾結思考中,也忘了跑出去的烏天盛。
俞麗同樣沒去追烏天盛,而是留在房内聽奚家人不靠譜的主意,思考着該如何幫烏天盛争家産。
聽到哭聲後,她才恨恨看了眼奚翎,直接穿過了牆壁,往樓梯間跑去。
她心中也是一陣懊悔。她怎麽又失了冷靜,忘記現在最重要的是烏天盛的安全呢?那小鬼還在旁伺機而動呢。現在可不是她可以悠閑考慮那些身外物的時間。
俞麗穿過了樓梯間的門,剛踏入,便看到了灰撲撲牆面上的小廣告。那些張貼在牆壁上的紙張猶如一塊塊瘡疤,印在牆體、地面上的章子則像是時間留下的難以消除的皺紋。這張醜陋的臉,無論誰看到了,都會想要避開視線。
俞麗後退一步,後背卻是撞到了門闆。
她猛地回頭,卻見身後的門不是酒店樓梯間的門,而是一扇木門。
木門上也被貼了小廣告、印了疏通下水道的聯系方式,号碼的末尾兩位已經模糊。房門正中的位置,則有多年前貼的福字。福字褪色,淺紅的底、淺灰的字,看起來再過幾年就會褪去那最後一點顔色。
福字下方就是貓眼。
貓眼亮着光,應該是室内的光芒映射了出來。
下一秒,那光芒就被遮蔽。
俞麗頭皮發麻。
有人在門後!
那個人在門後看着她!
這扇門……這個樓梯……
俞麗瞬間就想了起來。這裏是那間小房子,是她和烏經緯早年買的房,是她逃來避難的房,是她最後……
俞麗連連後退,腳踩到了台階邊沿,身體頓時晃了晃。
她吓得抓住了身後的扶手,穩住了身形。她低頭彎腰,看着那磨損的樓梯台階。
她就是從這樓梯上摔下去,然後就……
滋滋……
有關死亡的回憶再次被打斷。
俞麗看向傳出聲音的門闆。
那門後頭,有機械馬達嗡嗡作響的聲音,有電流聲,有輪子摩擦地闆的聲音。
嘭!
什麽東西撞在了門闆下方。
俞麗知道,那是一輛玩具車。
可能是烏天盛玩的那種,也可能是那小鬼的玩具。
俞麗一個激靈,急忙到處尋找起來。
她明明是在酒店,明明是跑出來尋找烏天盛的,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一定是某種障眼法一類的能力!那小鬼肯定是想以牙還牙,像是她對付他那樣,用同樣的方法殺死她!她不能上當!
她……
俞麗咬緊的牙關,在視線掃過樓梯間窗戶時,就松開了。
她看到那鐵質窗框上挂着一個娃娃。
那是個簡陋、肮髒的小娃娃,腦袋和四肢看起來都非常不協調,像是縫制的時候沒有做好,又像是被人扯下來後,又給縫了回去。
娃娃吊在窗框上,沒有風,它卻是慢悠悠地轉了半圈,露出了自己的臉。
“盛盛!”俞麗大叫一聲,下意識地沖着那娃娃伸出手。
娃娃的眼中有淚水滾出,嘴巴裏也不斷發出嗚嗚的哭聲。
俞麗撲了出去,忘了自己正站在台階上。
她一腳踏空,整個人就順着樓梯滾了下去。
短短十幾級的台階,這一刻卻失去了盡頭。
俞麗不停下落,臉卻始終仰着,看着離自己越來越遠的烏天盛,心中悲戚、憤恨,化作了長長一聲尖叫。
趴在樓梯上掉眼淚的烏天盛突然止住了哭聲,像是被人按下了暫停鍵,一動不動。
他側耳傾聽,又轉頭看看背後的那扇門,仰頭看看上頭一圈圈的樓梯,低頭看看下面一圈圈的樓梯,最後,看向了窗外。
他剛才好像聽到了尖叫。
是誰在叫?還是手機放視頻的聲音?
烏天盛擔心起來,想到了媽媽奚翎。
他跑了出來,奚翎留在了奚家人中。是不是奚家人欺負她了?
奚翎時不時就會在家裏抱怨,抱怨烏亞男心懷不軌,貪烏家的财産;抱怨烏偉民不夠上進,經營公司、做生意、和烏經緯俞麗相處都不夠積極;也會抱怨奚家的那些親戚,狗眼看人低,瞧不上烏偉民、瞧不上她。
烏天盛想到此,眼淚都沒擦,就沖到了門前,伸手推開那扇沉重的門。
門軸發出聲響,聲音在樓梯間回蕩,亦如之前他開門進來時那樣。
但這一次,聲音落了地。
嘭!
那一聲重響中還夾雜着類似于骨頭斷裂的脆響。
烏天盛一驚,身體反射性地哆嗦了一下。
他回頭看了看,腳步停住,慢慢扭轉身體,撐着門闆的手也松開了。
“盛盛!”
奚翎的叫聲讓烏天盛收回了視線。
“在那邊呢。那邊門開了。”奚家人有眼尖的,看到了樓梯間的門闆打開了一道縫,連忙伸手一指。
奚翎等人快步跑了過來。
烏天盛還在遲疑,卻是被奚翎開了門,直接拽了出來。
“你跑什麽地方去了?真是的,急死我了!你怎麽能亂跑呢?”奚翎質問着。
旁邊的奚家人笑了一聲,“奚翎,快給盛盛擦擦臉吧。小孩躲起來哭了吧。也是可憐……”
“到底是爸爸剛去世,爺爺奶奶也去了……”
烏天盛聽到這話,心中煩悶,自己粗魯地抹了臉,想要推開奚翎。
奚翎也沒強求,将自己的真絲手帕塞進了他手中,又轉頭看看奚家其他人,“好了好了,人找到了。我們去吃午飯吧。”
“讓酒店送上來吧。”
“這邊沒包間嗎?别撞上了陳家。”
“那位黎大師,是不是應該去請一下啊?”
奚家人吵吵嚷嚷,一邊說着話,一邊往電梯走。
烏天盛攥着拳頭,被奚翎牽着走,沒走幾步,他就回頭看向那已經閉合的門。
之前的聲音……
“快點走了,不要東張西望的。”奚翎不耐煩地催促着。
烏天盛被拽了一下,便收回了視線。
樓梯間内,黎雲從樓上一步步下來,走到了烏天盛之前站立的位置,微微傾身,看向了下方。
俞麗的身影歪斜在樓梯上。
她就像是恐怖片裏的鬼,能使出不少花樣。她本身也是個徹頭徹尾的惡鬼,殺死修煉之人都易如反掌。
然而,她終究是敵不過自己。
她沒有黎雲那樣的千裏眼,黎雲卻能借由自己和她的聯系,讓她看到遠去的烏天盛。
尖叫和墜地的重響,都無法喚回烏天盛。
她殺了所有想殺掉的人,但對于活着的人來說,她隻是個不存在的死人。
俞麗斷裂的脖頸裏發出“嘶嘶”的聲響,像是要說什麽,可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她看到了站在台階高處的女鬼和那小鬼。女鬼牽着小鬼,俯視着她。兩人的面容變成了奚翎和烏天盛的樣子。
“我們該回去了。已經沒有人再阻止我們了。回家吧。”女鬼帶着笑意的聲音傳入俞麗的耳中,話語到了最後,那聲線就變成了奚翎的。
一滴滴溫熱的水珠從高空落下,落在了俞麗的臉上,落在了她的眼中。
她視線模糊,隻覺得女鬼、小鬼、奚翎都消失了,隻剩下了烏天盛趴在扶梯上的小臉。
烏天盛眼眶中的淚水湧出,砸在了她的臉上。
到最後,也隻有烏天盛爲她的死亡落下眼淚。
如果烏天盛再長幾歲,像是烏亞男、像是烏偉民,他還會爲自己的死哭泣嗎?
俞麗的身影漸漸變淡,就像是那個胎兒那般,消失在地面。
黎雲默默站了一會兒,才慢慢上了樓,穿過門闆,走過走廊。
他看到奚翎帶着烏天盛站在他的房門前。奚翎敲了兩次門,都沒得到回應後,隻好往旁邊走了幾步,去敲了牛海西的房門。
黎雲沒去管這對母子,徑直進了房間,拿起了自己放進抽屜的身份證。
他能聽到外頭的對話聲。
牛海西當然不敢代替黎雲做主,更不敢在沒得到黎雲允許的情況下,和奚家、陳家有過多接觸。他輕松就打發走了奚翎。
等人走了一會兒,牛海西就來敲門了。
黎雲放下收拾好的行李,打開門,讓牛海西進來。
“黎先生,這個……我看奚家、陳家好像都沒有馬上辦追悼會的打算啊。”牛海西進來便說道,視線掃過了黎雲的行李。
“嗯。所以我們待會兒就去找馬嘉怡的父母,然後就能離開了。”
“哎?”牛海西吃驚。
黎雲之前還說要等這邊追悼會辦完呢。
牛海西也是反應機敏,馬上就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個俞麗……”
“已經死了。”黎雲點頭。
牛海西呼了口氣,“那就好。這惡鬼也算是伏誅了。殺了那麽多人,也是罪有應得。”
“是啊……”黎雲不走心地附和了一聲,視線卻看向了窗外。
嬰孩和俞麗接連死亡,也讓黎雲回想起了那惡鬼母體的死。那或許不是黑白無常的手筆,而是那個嬰孩動的手。那嬰孩顯然并不想要投胎成人,他當鬼當得自在得很。惡鬼母親一廂情願,以前幾番嘗試都不成功,也就罷了,這次碰到馬嘉怡,總算是成功占據了她的身體,眼看着就能給予胎兒一次新生了,卻是突生巨變。這是多重因素疊加的結果,但那惡鬼的死亡,一定是因爲那個嬰孩撕開了馬嘉怡的肚子,也撕開了那惡鬼的執念魂魄。
鬼是能被殺死的。不僅能被黑白無常誅殺,能被老闆的火焰燒盡,也能被鬼殺死,甚至會自己走向末路。
他自己呢?
黎雲看向自己的雙手。
能殺死他的東西……那個殺死他身體的頭發樣的邪祟已經被老闆的火焰給燒幹淨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他的父母,也早已死亡,還被他自己給超度了。他不會去殺死活人,也就不可能被黑白無常誅殺。再加上有老闆的庇佑,妖怪邪祟大概也拿他沒辦法吧。就像在醫院和養老院裏遇到那麽多邪祟妖物,它們頂多困住他。它們也想過讓他自取滅亡的,但最後失敗了。
黎雲發怔了一會兒,直到牛海西輕聲呼喚,才回過神。
“那我們這就出發了?還是吃完午飯再走?”牛海西問道。
黎雲站起身,“這就走吧。”
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