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凱初六中午就回了周雯麗的家,給周雯麗帶了些老家特産,說了兩句話,就回房收拾行李了。晚飯的時候,他才出了卧室,和周雯麗一起吃了晚飯,飯一吃完,他馬上又回了卧室,玩了幾小時遊戲,到十點多,就疲憊地睡下。
一整個過年,沙凱過得都不算輕松。父親那邊的親戚都知道他搬到周雯麗這兒住了,他和父親解釋了幾遍這是因爲工作的關系,卻是無法抵擋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八卦之心。父親離婚的事情也被舊事重彈,再加上他父親一直都沒再婚,過年的時候也免不了被親戚再次“關心”。聽他們說的話,沙凱就知道在他搬來這兒努力工作的這段時間,他父親已經被親戚朋友們轟炸過一番了。而他已經畢業工作,他的婚事也成了親戚們“關心”的事情。
畢業之後,踏入社會,不僅是離開了學校這座象牙塔,對于沙凱來說,也是離開了“家庭”的溫暖港灣。盡管以前,他的家庭隻是和父親兩個人居住的一間小房子,時而會顯得冷清,時而也會顯得過于擁擠,但那到底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沒想到時隔數月再回到那小房子,他會累得生不出丁點兒懷念來。
等沙凱返回周雯麗這邊,隻覺得身心俱疲,也隻想好好松快一下。
這其中大概也有節後綜合征的緣故。
沙凱好些天都沒提起精神。
周雯麗受到影響,變得沉默寡言,少了過年前的那種唠叨,隻是時不時就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沙凱。
等到沙凱逐漸找回狀态,晚上吃飯時,他不由随口問道:“表妹最近怎麽樣?好點了嗎?”
他想起了那個可憐的小表妹,也想起了之前舅舅家鬧鬼的事情。
周雯麗有些驚訝,下一秒便高興地回答道:“暖暖好多了,已經和以前差不多了。你什麽時候有空,跟我去看看她?”
周雯麗說着,期待地看着沙凱。
沙凱拿筷子的手頓了頓,想了一會兒後,說道:“那就周末吧。最近公司裏不忙。”
“好。”周雯麗笑起來,“周六好不好?我做點菜帶過去。之前還是過年去的,這些天都沒去。”
這麽說着,周雯麗吃了一筷子菜,放慢了語速,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過年過得怎麽樣?你爸爸……他挺好的吧?”
這是周雯麗在嘴裏含了好些天的話,隻是沙凱回來後就沒露過笑,她便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沙凱不主動提,周雯麗腦袋裏的想法就與日俱增。她不好直接問前夫,忍不住就猜測各種可能性。她想着是不是前夫生病了,或是家裏經濟出了狀況,又或者,沙凱其實是被前夫推來她這邊的。
對于離異家庭的小孩來說,父母再婚總是一道坎。繼父或繼母是怎樣的人,難以預料;能否和繼父繼母好好相處,更是不确定的事情。而對于他們的親生父母來說,孩子和伴侶之間該如何選擇,又因人而異。
周雯麗一直認爲前夫是好人,不管是婚前婚後,包括離婚之後,前夫都盡到了爲人丈夫和爲人父親的職責,他肯定不會将孩子随便推給别人。
然而,人終究是會變的。何況沙凱已經成年,而且都大學畢業開始工作了,不是需要父母照顧的小孩了。
周雯麗沒問過前夫是爲什麽沒有再婚,總不可能是爲了她,想來也不可能是他找不到合适的人,多半就是爲了兒子沙凱吧。
那麽,現在沙凱都工作了,前夫也該開始自己的生活了吧。
說不定就是前夫找了再婚對象,所以才讓沙凱搬到她這裏來住。
周雯麗腦袋裏想着這種種可能性,晚上覺都睡不好,不知道該怎麽旁敲側擊,也不知道事情要真是如此,她又該怎樣安慰沙凱。
沙凱肯定難以接受這樣的現實。
沙凱不知道周雯麗的這種想象力。他想起老家那些親戚的喋喋不休,不由皺眉,不耐煩地答道:“爸好得很。他過年前還調了崗位,現在工作舒服很多。”
“這樣啊。那就好。”周雯麗讪讪,低下了頭。
沙凱的回答不足以驅散她心中的那些猜想,卻是讓她不敢再問了。
沙凱的筷子敲在了飯碗邊沿,看了眼周雯麗的頭頂,稍微生出了一些自責,改了語氣,說道:“他還問了你,我說你也挺好的。他過年時候做了不少菜,問我在你這邊吃得慣嗎。”
周雯麗立馬擡起頭。
“我說吃得挺好的。你做飯好吃。”沙凱不自在地垂下眼。
周雯麗的心情又愉快起來,“好吃你就多吃點。你想吃什麽,都跟我說。”
“嗯。”
周雯麗就着“吃”這個話題,講了不少。沙凱有一句沒一句地應着,也沒冷場。
一頓飯吃完,周雯麗收拾起了碗筷。
沙凱本想回房間的,突然想起來了什麽,轉頭問周雯麗:“你之前說的那個小孩,還有來過嗎?”
碗筷磕碰,發出了輕響。
周雯麗慌張地回道:“沒有、沒有。”
“哦。”沙凱并沒有将這事放在心上,純粹是随口發問,就跟他關心周暖一般,隻是念頭一動的事情。聽周雯麗說沒有,他也就回了房間。
周雯麗籲了口氣,有些做賊心虛地看了眼房門口。
房門口靜悄悄的,沒有人敲門,也沒有人在門口走動。
周雯麗快速收拾好了碗筷,提着垃圾袋出了門。
她剛反手将門關上,一擡眼,就看到了騎在樓梯欄杆上的小孩。
周雯麗吓了一跳,忙上前幾步,擡手做出環抱的姿勢,“小心!小心!快下來,别摔着了。”
小男孩嬉笑着,一個扭身,如一隻小鳥般鑽進了周雯麗的懷抱。
周雯麗自然是抱不住這小孩的。明明有那麽大一個孩子在懷裏,她的手上卻隻有垃圾袋的重量。不過,她也不在意這種事。像是孩子太沉,抱不動似的,周雯麗垂下手,讓小男孩雙腳着地。
“我拎着垃圾呢,髒。”周雯麗溫柔地說道,往樓下走去,“你今天跑哪兒玩了?有沒有吓到人?不要去吓唬别人,要當個乖小孩。”
周雯麗也不知道這男孩具體的年紀,她更沒有照顧小男孩的經曆,隻好想到什麽說什麽。
小男孩在她身邊蹦跳着,忽然跳上了樓梯欄杆,如電影裏的特技演員一般,踩着欄杆滑了下去。
周雯麗又被吓到,擔憂地追在後面跑,卻見那小男孩一個蹬腿,跳到半空,轉了個圓滿的圈,順順當當地落地。她大口喘氣,放下心來,又在小男孩回頭看過來時,捧場地拍手。
“周姐,你在和誰說話呢?”頭頂忽然傳來了問話。
周雯麗慌忙放下手,扭頭看向樓梯,就見住同一棟樓的小方正好奇地走下來,還左右四顧,尋找人影。
周雯麗有些不知所措,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回答:“沒有、沒有。”
“哦。”小方也沒找到其他人,雖然仍有疑惑,卻也沒将這種事情放在心上。她掃了眼周雯麗挂在手上的垃圾袋,笑道:“你倒垃圾啊。待會兒去活動中心嗎?”
“去的。”周雯麗捏住了垃圾袋,“你怎麽這會兒才下樓?廣場舞不跳了?”
小方和周雯麗并肩而行,“今天不跳了。我今天白天累死了,收拾行李收拾了一天,零零碎碎要帶好些東西……”
小方絮絮叨叨地說着,周雯麗心不在焉地聽。
她抽空回頭望了一眼,就見那個小男孩落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小方。
周雯麗也不知道這孩子看不看得懂,自顧自給他使了眼色,還悄悄在身後擺手,示意他躲起來。她知道小方看不見這孩子,可還是本能地覺得這孩子不應該出現在人前,以免惹來麻煩。
小男孩的目光轉到了周雯麗的身上,眼睛都沒眨一下,也看不出是什麽情緒。
周雯麗沒法細看,人已經踏上了樓梯,繼續下樓,轉眼就徹底看不見那小男孩了。
扔了垃圾,周雯麗被小方挽了手,拉着往活動中心走。
小方的心情挺不錯的。她過年忙了好些天,過完年,就準備和老公出去旅遊,行程都安排好了,今天白天的時候收拾好了行李,就等着明天出發。最讓小方高興的是,這旅遊是兒子一手操辦的,錢也是兒子出的,是兒子孝順他們夫妻倆。小方這些天恨不得昭告全世界的人,她兒子有多孝順。
“……我網上買了些東西,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到。到時候可能麻煩周姐你幫忙拿一下。”小方手搭在周雯麗的手臂上,“都是些小玩意兒,不重的。我們這一去好幾天,家裏萬一有什麽,你就直接打電話給我。我水電都會拉掉的,就是怕萬一有什麽。這老房子就是麻煩,去年水管爆了,淹得到處都是,你知道的。明明剛換過,我前天洗澡的時候還堵了。”
“不會有事的。你放心。有事了我打電話給你。”周雯麗暫時放下男孩的事情,好脾氣地答應下來。
“要麻煩你了。我回來的時候給你帶特産。那邊天氣熱,水果好吃。海鮮也好。我回來的那天買,帶回來都是新鮮的,比這邊菜場買的都新鮮。”小方嘴巴不停。
到了活動中心,她也免不了和其他人說起這些。今天的話題就圍繞着小方轉了。小方也是當仁不讓的主角,侃侃而談,嘴角就沒放下來過。其他人也是捧場,誇小方兒子孝順。
周雯麗有些格格不入。她本來就沒當過這種閑聊的主角,通常都是傾聽者,有關兒子的話題,她更是插不上話。
沙凱搬來住也有段時間了,唯一送給她的東西,是網購零食的時候,給她分了一半。他倒也有問過她想要什麽,她那時候連連搖頭,反複叮囑他自己多存些錢,别亂花銷。剛搬來的時候,沙凱還給她塞過錢,被她強烈拒絕了。之後,沙凱就也不問了。他剛工作,公司裏的事情都應付得吃緊,忙起來的時候就顧不上其他了。
周雯麗原本不覺得這有什麽,這會兒見小方笑容滿面,心裏就有些空落落的。
沒人注意到周雯麗的安靜。
等到一樓的廣場舞按時結束,上面的聊天也結束了。
小方被人簇擁着,下了樓,才找了周雯麗,一塊兒回家。
她還意猶未盡,嘴上不停地說道:“……那小子終于是有良心了。我原來還和我老公說呢,男孩子就是不好。女兒貼心,兒子就沒心沒肺的,整天想着自己怎麽玩。讀書開竅晚,這種事情也開竅晚。他元旦的時候還跑外面跟人家搞什麽跨年呢,過年時候總算懂事點了,還幫我做飯。旅遊的事情,搞了個驚喜,藏了一整個春節。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去旅行社定的。”
周雯麗側頭看了眼小方的笑臉,認真地說道:“男孩子是懂得晚一些。”
她心裏想着,沙凱說不定也是這樣。
轉念,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阿俊。阿俊從小身體不好,和其他男孩子都不一樣。他是從小就聰明懂事,除了健康問題,就沒讓家裏操過心。
小方有些不好意思,回過味來,忙說道:“你兒子剛工作吧?不用急得。享福的日子在後面呢。你看我們,等了那麽多年,才等到這一次。下次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呢。男人就是這樣,沒那麽細心。我老公也是的……”小方說着說着,發現自己又拐到了雷區,扯了兩句後,連忙換了話題。
周雯麗很難附和小方的這些話。她弟弟阿俊一直很細心,她從沒覺得男人和女人在這方面不一樣。以前,鄰居聊天時抱怨自家丈夫、兒子如何如何不體貼,周雯麗都沒聽進耳朵,這還是她頭一次用心記憶這些話。
“阿凱在家裏也是這樣。回家了就窩在他房間裏,話也很少。”周雯麗忍不住開口。
小方說道:“對嘛!男人就是這樣。都一副死樣子。”
周雯麗變得輕松起來。
兩人進了樓,樓道門打開關閉,聲響讓整棟樓的聲控燈都亮了起來。
周雯麗和小方并肩上樓,使得樓梯稍顯擁擠。
兩人一路笑談不斷,不知不覺就到了家門口。
周雯麗掏出鑰匙,沖小方擺擺手,“你玩得開心啊。”
“哎。家裏這邊有什麽事你打電話給我。”小方也擺擺手,踏上樓梯。
周雯麗收回目光,開了門,正要換鞋子,就聽到門外一聲尖叫,緊接着是一陣沉悶的聲響。
她心髒猛地一跳,趿拉着剛脫下來的一隻鞋子,就轉身往外看。
小方歪在樓梯上,一張臉都扭曲了,還有鮮紅的液體順着台階滴落。
周雯麗下意識地叫出了聲,沖到了小方身邊,又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疼……疼疼……哎喲……”小方叫喚着,身體顫抖,手哆哆嗦嗦地捂着一條腿。
周雯麗這才看清,小方的一條腿挂在台階上,不自然地彎折着,鮮血正是從腳踝下方流淌而出。
傷口出血量并沒有那麽大,隻是那刺目的顔色,在灰撲撲的樓梯上尤爲突出。小方又是一路滾下來的,那血迹蜿蜒出長長一道痕迹。
周雯麗順着那痕迹,視線慢慢往上。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台階上蹲着的男孩。
男孩咧開嘴,對她露出一個純真的笑容,就如大年夜那晚的笑容一般燦爛無比。
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