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雲隻覺得一滴冷汗順着後頸滑入衣領,再一路沿着脊柱,深入他的褲腰。
時間好似隻過去了一秒,又好像過去了一個世紀。
“黃隊長”看來是沒有找到任何下手的“借口”,轉過頭,抓着黎雲繼續往前走。
黎雲滿腦子的胡思亂想。他這一刻真不知道該怎麽逃脫。
強行硬闖肯定是不行的。先不說他和黃隊長之間的體格、力量、格鬥技術等等的差距,光是對方有槍,而他雙手被铐這一點,就讓黎雲歇了和黃隊長動手的心思。
要說智取,他又連對方到底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對方有多少能耐。他之前幾次斷片、失憶,應該就是對方搞的鬼。這種開挂一般的手段,他根本防不勝防,如何能取勝?
要不是對方迫于某種原因不能直接動手殺死他,他應該早就死了。
黎雲被黃隊長一路拽到了裏面的牢房。黃隊長開了牢房門,将黎雲推進去後,就“哐”地一聲關閉房門,還從外面上了鎖。
黎雲轉頭看着那大鎖頭,皺起眉頭。
他沒去過看守所,電視裏面拍攝到的看守所畫面也多是幾根鐵欄杆,不會給這些牢房門鎖一個特寫。記憶中,電影裏的那些牢房門都是自動鎖,不是這種挂鎖。這嶄新的牢門和那陳舊帶鏽迹的挂鎖,顯然不配套。
黃隊長鎖了門就走了,腳步聲一路遠去,幾分鍾後,黎雲仍能聽到模糊的腳步聲。這條走廊似乎無限長,怎麽都走不到盡頭。
黎雲看了眼釘在牆上的架子床,一屁股坐了下來。
哒、哒、哒……
腳步聲還在走廊裏回蕩。
黎雲的視線落在那奇怪的鎖頭上,眼睛卻沒有聚焦。
他仔細回憶之前的種種經曆,想要從中找出逃脫的辦法。
他到底是怎麽陷入這種境地的?能想起來的時間點就是酒店客房。他沒有和周平一起乘飛機的記憶,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進入那家酒店的。出差的工作内容是什麽,他都想不起來。
再有就是那片山林。山林的模樣非常陌生,他以前應該從沒去過那種地方。
回憶到那陰森的山林,黎雲就想起了兩次經曆的不同之處。第二次出現在山林時,他看到的是焦黑的樹木和土地,随後還看到了火焰。
那些東西被火焰燒掉了。
最後聽到的那一句“蠢貨”似乎也意有所指,并非在說他。
黎雲打了個激靈,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
弄出這些東西的家夥不止一個,那些家夥也不是一條心!
黎雲得出了這個結論,轉念又想到那燒掉一切的火。
那些家夥會起争執,還會互下殺手!
一定是這樣了!
酒店中和“周平”的相處,其後莫名其妙地置身于山林中,再接着,手機鈴聲、家、辦公室……不同的場景片段,支離破碎,将它們串聯起來的是單薄無力的一起殺人事件——他殺了周平。除非他真的發了瘋,不然,這根本無法用邏輯來解釋。但是,如果說,弄出這些事情的并非一個幕後黑手,而是很多人一起動手,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他成爲了獵物,但狼多肉少,那些“狼”爲了争搶他這個獵物,已經内讧過一次了,他們也可能内讧第二次。
他是不是能利用這一點呢?
如果他們同歸于盡,他就能得救了吧?
黎雲皺起眉頭來。
哒、哒、哒……
腳步聲傳入黎雲耳中。
之前聽着還模糊的腳步聲,這會兒卻是清晰起來。
黎雲站起身,走到了牢房門口,努力往外張望。
他根本無法将頭伸出狹窄的欄杆縫隙,也就沒辦法看到走廊那頭的景象。
腳步聲一下又一下,聽得出來,黃隊長走得越來越遠了,可那聲音就是能傳到這兒來。
黎雲側耳傾聽。
他實在沒有這方面的經驗,無法從聲音上來判斷距離,更沒有心算時間的意識。他隻能粗淺地想象黃隊長走了有多遠。這裏是看守所、或是監獄、再或者是警察局……無論是隸屬于司法系統的什麽建築,都不可能建一條那麽長的走廊吧?這又不是飛機場,也不是火車站之類的建築,沒道理有那麽大、又那麽筆直的一條室内空間。
黎雲凝神細聽。
哒、哒、哒……
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黎雲忽然有了個詭異的念頭。
這腳步聲就像是、就像是……卡BUG了。如同遊戲裏會出現的“怪事”,不合常理,也沒有意義,但又“真實”發生了。
現實中不可能出現這種事情,可如果這些都不是現實呢?
他一會兒置身在酒店客房,一會兒到了山林,一會兒又回到家,再過了一會兒,時間就倒流到了他出差前的那一天,他和周平都呆在公司辦公室,這怎麽想都不可能吧?還有那些腐肉、教堂、手機鈴聲……一樁樁一件件,都不對勁。這要是幻覺、幻境,那反倒變得可能了。
黎雲念頭剛起來,馬上看向了那個生鏽了的鎖頭。
他将手指伸出了牢籠,碰觸到了那冰冷的鎖頭。
當啷。
挂鎖被他撥動了一下,撞擊在牢門上。
那聲音沒有發出回音,響了一下後,就安靜了下來。
這觸感和聲音都非常真實。
可是,那一聲響後,走廊裏徹底安靜下來,腳步聲也消失了。
這突如其來的安靜,讓黎雲心髒發緊。
黎雲慢慢縮回了手指。
他意識到了什麽,擡眼看着牢門對面的窗戶。
玻璃窗外是低矮的灌木叢和一排一層樓高的小樹。小樹樹幹纖細,樹枝也不夠茂密,但或多或少能擋住一些視線。黎雲看不到外頭的天空,也不知道遠處有沒有什麽建築物,但近在眼前的黃隊長,他卻是一眼就能看到。
黃隊長站在灌木叢外,隔着玻璃窗,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黎雲。樹枝擋在他的腦袋前,遮住了他的警帽,沒遮住他那雙死寂的眼睛。
黎雲咽了口唾沫。
那腳步聲,不是BUG,而是障眼法。
生鏽的挂鎖則是誘餌。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以常理去揣度他遇到的這些……生物。他們不用像人一樣行動,他們可以随時出現在他身邊。
之前那些“斷片”、“失憶”,或許不是他移動了位置,而是這些東西移動到了他身邊。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剛才猜測的:這些都是虛假的,都是幻境。
如果這些是假的,那他應該不會受到傷害。這些東西碰觸不到他。
等等!
他至今爲止的确沒有受到過任何肉體上的傷害。這些東西仿佛是有意要将他逼瘋,有意引誘他做出危險的舉動。
黎雲想了想,心裏越發肯定起來。
隻是,他并不敢拿自己隻有一次的性命冒險。如果他推理錯誤,那他就完了。他可不是擁有不死之身的主角型人物,他隻是個普通人,會受傷,也會死。
死……
黎雲突然感到了一陣窒息,仿佛是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他的口鼻。他喘不上氣來,甚至覺得那捂住他口鼻的東西正在往他身體裏鑽。
黎雲扼住了自己的喉嚨,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臉。
他的臉上明明沒有東西,爲什麽他會……
眼前閃過了他自己的軀體。他看到他自己躺在冰冷的金屬床上。那張床,好像……
黎雲聽到了細微的呼吸聲。
他猛然轉頭,就發現剛才自己坐着的床闆上,現在坐了另外一個人。
周平。
“周平”又出現了!
周平雙手铐着,和他一樣,一副囚徒的打扮。
黎雲不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什麽樣,但眼前這個“周平”可以說是囚徒的典範了。他頭發淩亂、胡子拉碴、眼袋青黑,身上的條紋囚服皺皺巴巴,還沾了不知道是什麽的污迹。他低垂着頭坐着,背弓着,看起來落魄至極。挑眼看着黎雲的那眼神,則透露出滿滿的倦意和麻木。
黎雲嘴唇動了動,卻是沒有發出聲音。
如果喊出了“周平”,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在這牢房裏,兩個被铐着的囚犯,會發生什麽事情?
黎雲覺得危險。
配槍的黃隊長很危險,眼前被束縛雙手的周平也不見得就人畜無害。
黎雲的警惕似乎讓周平感到索然無味。他低下了頭,不再看黎雲。
黎雲安靜觀察了一會兒,又瞄了眼牢房對面的窗戶。窗外已經沒了黃隊長的身影。黎雲便又看向周平。
随着時間流逝,黎雲漸漸覺得煩躁起來。
有什麽發生的時候,他會緊張不安,然而,當什麽都不發生的時候,他又覺得難耐。
等待,是最煎熬的一件事了。
黎雲覺得自己的雙腿都有些酸痛。
他大概站了十分鍾?十五分鍾?或許,他站了更久的時間。
黎雲瞧了眼一動不動的周平。
他會覺得酸痛,周平維持那一個姿勢卻好像變成了雕塑,失去了人類的感覺,成了……成了一具屍體。
黎雲回過神。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
他的手指直接碰觸到了皮膚。他臉上沒有覆蓋東西,現在,也不覺得窒息。之前那種窒息的痛苦已經不知不覺消失了。
但那一瞬間,他的确看到了些什麽。
他爲什麽會渾身赤裸地躺在那種金屬床上?那種金屬床……
解剖台。
黎雲腦中蹦出了這個詞。
叮鈴。
周平的手動了動,鐐铐發出了輕響。
黎雲急忙看向周平。
周平站起身,舒展身體,側頭看着黎雲,扯了扯嘴角,“嗨,你坐會兒吧,别急了,急也沒用。”
黎雲一頭霧水。
這又是什麽情況?
“都被抓進來了……等警察查清楚,就會放我們出去了。”周平垂頭喪氣,“最多再兩天吧,再兩天應該夠了,他們都查了那麽多天了……羁押是有時限的吧?頂多關我們一兩周,就得放人。公司肯定要找我們,還有我們家裏人……呃……我家裏肯定會來找我,到時候也能給你保釋吧。我們又沒做過那些事。”
黎雲實在聽不懂周平在說什麽。
他的記憶好像又“斷片”了,不知道現在發生了什麽。
他明明是因爲殺害了周平才被抓進來的。牢房裏冒出了周平已經夠奇怪了,周平還自說自話,說得好像他們兩個一起被卷入了什麽案件……
周平苦笑道:“抱歉啊,真的對不住,是我連累你了。我也沒想到……我沒想到我姨媽家會出這種事情。”
黎雲一怔。
姨媽?周平的姨媽?他記得自己聽周平說過,他出差的時候要順便探望嫁到外地的姨媽。現在這是……
“怎麽會有這種事情……姨媽也太慘了,就碰到入室搶劫的……唉……我們也倒黴,正好那時候上門……”周平哭喪着臉。
黎雲眉頭緊鎖。
山林是假的,他殺了周平也是假的,可出差的事情應該是真的,周平的姨媽也一定存在,還有他父母……黎雲心髒抽痛了一下。他父母出了車禍。這點,也是真的……
黎雲呼出一口氣來。
還有林友德、錢警官、黃隊長……這些人他肯定遇到過。
他現在所經曆的這些,有些是真的,有些則是假的。
那麽,周平的姨媽真的出事了嗎?
他剛才所看到的解剖台……
黎雲眼前一花,就見到周平背對自己站在前面。
叮咚——
周平按響了面前房門的門鈴。
他……他們現在……
黎雲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手上的鐐铐已經不見了。
周平回頭道:“奇怪,好像沒人在家啊。”
黎雲一驚。
周平低頭拿出了他的蘋果手機,“是這邊沒錯啊。我們進來的時候,看的門牌号沒錯吧?37号,樓層……”他說着,四處張望了一下,仿佛是要找樓層标識。
隻是這老建築裏沒有特地标樓層。
黎雲下意識看了眼走廊的窗戶。
對面的居民樓是五層的小樓,那麽這棟樓應該也隻有五層。
他現在是被周平帶着拜訪他姨媽?
這又是他真實的記憶,還是另一場騙局?
之前在牢房裏,周平說過……
“咦,門沒鎖。”周平突然推開了房門。
黎雲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
他下意識要往後跑,但隻聽房門内傳來一聲巨響。
周平吓了一跳,下一秒,便用力推開門,闖了進去,“姨媽?是我,我周平——”
黎雲看到了敞開的房門後是不算大的客廳,一眼能望到陽台,也能看到旁邊卧室的房門。卧室門同樣開着,裏頭是兩個兇神惡煞的男人。他們壓着一個女人,黎雲隻能看到那女人的後腦勺。
“你們幹什麽!”周平大叫着沖了上去。
那兩個男人不甘示弱,手中的刀直接捅進女人的脖子,緊接着,兩人一起沖向了周平,将周平直接撞倒在地。
黎雲看到了噴濺的鮮血。鮮血糊在牆上,留下猙獰恐怖的痕迹。
他的視線很快被向他沖來的兩個男人占據了。
他是……被他們殺死的嗎?所以才會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
“……死亡原因是窒息……”
黎雲耳邊響起了一道聲音。
他不是因爲外傷才死的,他是死于窒息。
他被捂住了口鼻,那東西鑽入他的鼻腔、口腔,進入他的身體……
黎雲一陣恍惚,等到被扼住了喉嚨,才發現那兩個男人已經抓住了他。
“黎雲!”周平突然大喊了一聲。
黎雲。
他叫黎雲。
每一個死者都叫黎雲。
這名字曾經是死亡的詛咒,如今則成了破除一切虛假的咒語。
黎雲腦中像是炸開了煙花,一段段記憶飛速掠過。
那些同名同姓的人,不知道長什麽模樣,但他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死亡方式。他也記得自己的死亡。
他早就死了,早就變成鬼了。
他進了鳳凰開的公司,和兩隻妖怪當同事,和同名同姓的李叔一起經營那個微博賬号。
他……對了!他要消滅一對惡鬼母子。
他被别墅區的那些邪祟襲擊了!
黎雲回憶到這兒,瞬間生出警惕來。他記起來自己借用了老闆的火焰保護周身,卻還是失去了意識。
那個襲擊他的東西沒有攻擊他的身體,或者說,沒攻擊他的靈魂,而是直接侵入了他的意識!
老闆的火焰頂多燒掉部分幻象,就像那片焦黑的樹林和燒裂開的土包,而不能徹底保護他的意識。
他得用其他辦法……
“黎雲!”周平的聲音鑽入耳朵。
黎雲艱難地吐出一口氣。
他還陷在這幻境中。
現在,掐着他脖子的已經不是那兩個歹徒,而是周平。
“都怪你……”周平面色漲紅,青筋暴起,憤怒地吼道,“要不是你,我不會遇到這種事情!全都是你的錯!”
唔……雖然周平的一部分經曆和他有關,但周平的表哥叫黎雲,可不是他的錯。周平後來遇險,他還救了周平。他們打過一通電話,說了很多……
黎雲看着周平,視線有些模糊。
喉嚨突然一松,新鮮的空氣湧入肺部。
黎雲癱坐在地上,發現周平不見了。
他回到了那家養老院。
不遠處是那座青山,近處是一棟棟别墅。
然而,周圍太安靜了,沒有一個人。
黎雲轉過頭,看到的是同樣的景色——青山、别墅。
醫院的樓不見了。
他還在幻境之中。
得想辦法離開這裏,回到現實。
黎雲從地上爬起來。
這些都是假的,僅僅是從這兒走出去……大概也走不出去吧。
那個襲擊他的邪祟似是放棄了,不再用幻象迷惑他,隻是将他丢在這裏自身自滅。
黎雲心中一動,火焰就将周圍的别墅付之一炬,然而,熊熊燃燒的火焰持續不滅,根本沒有讓黎雲脫困。
黎雲吐出一口氣。
不行。老闆的火焰在這裏起不到作用。
那就隻能靠他自己,靠他的能力……
黎雲遲疑起來。
他靠肉眼找不到目标,隻能将自己的意識不斷向外延伸。
噗通!
有什麽東西栽倒在地。
黎雲眨了眨眼睛。
他聽到了奇怪的慘叫聲。
那些聲音像是煙霧消散在空氣中,像是水珠彙入大海。
這奇怪的聲音中還夾雜着不同尋常的尖叫。那尖叫是真實的,即使它戛然而止,也是真的。
是活人發出的尖叫。
黎雲驟然清醒過來。
他聽到了外面真實世界的聲音!
兩種不同的叫聲,一種是屬于活人的驚恐叫聲,另一種是屬于那些邪祟的憤怒咒罵。
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