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嘉怡一時間将衣服鞋子的事情給忘了,被那個女人嗔怪地說了幾句,就拉着繼續往前走。
她有些迷迷糊糊地被女人帶到了一棟老舊公寓樓前。公寓樓在一片五六層高的居民樓中鶴立雞群,進門就能看到大大小小的各式牌子,正中最大的四個字是“方泰公寓”,旁邊不規則分布的小牌子有廣告公司,有設計工作室,有教育培訓中心,還有各種馬嘉怡見過沒見過的小行業名稱。
女人拉着馬嘉怡在陰暗的走廊裏穿行,找到了電梯。坐上了輕微震動的逼仄電梯,過了好一會兒,才到達寫字樓的八樓。
一進入八樓,就看到和樓下大廳牆面差不多的一塊牆體,那上面的銘牌可比樓下規整多了。
馬嘉怡來不及細看,就被女人拖着,在和一樓一樣陰暗的走廊裏左轉右繞,找到了一家挂着“陳海紅酒銷售代理有限公司”字樣的房間。
玻璃門自動打開了。
馬嘉怡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推拉式玻璃門的上下邊沿,沒見到滑行軌道,也不知道這門是怎麽自動開的。
她背後傳來一股力道,讓她不由自主地進入了這家紅酒銷售公司。
辦公室不算大,但也不小,看座位安排,足可供十幾個人同時辦公。但現在,這辦公室裏空空的,一個人都沒有。
馬嘉怡又感覺到了背後的推力。她想要回頭去看,卻蓦地感覺到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裏,有好多視線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身後傳來陌生女人的問話。
“老陳在辦公室?我給他送午飯。你們午飯都吃了嗎?”
即使看不到那個問話女人的模樣,馬嘉怡依舊能想象出對方笑盈盈的樣子。
她忽然覺得對方的聲音有些耳熟,好像剛在哪兒聽過。
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不止一道,讓她如芒刺在背,身體僵硬着,被後頭的人繼續推着前進。
那些目光也令馬嘉怡熟悉。她想起了自己最後一次離開家時,被周圍老鄰居圍觀的場景。
馬嘉怡的臉有些泛青。
她來到了一扇玻璃門前,能看到門内的大辦公桌,卻沒見到人。
比之前大門小一号的玻璃門同樣自動打開了。
馬嘉怡沒有多想,躲着身後的視線,剛跨入辦公室,就轉頭看向了貼牆的沙發。
沙發上正坐着一男一女。男人看起來三四十的模樣,打扮得很幹練,長得五官端正,看起來有成熟人士的風範。不過馬嘉怡視線一掃,很快就發現男人身上的西裝、領帶、手表、皮鞋都隻是普通貨,并不值錢。那個女人同樣一身普通貨,看打扮,就是個普通的小白領。不,應該說是步入中年的職業女性。不用做出誇張的表情,她臉上的皺紋都顯而易見,下巴和頸部松弛的皮膚,以及她起皺的手,都讓人能輕易判斷她的年齡。馬嘉怡對這種不保養、不化妝的中年女人向來是避之不及。這樣的人就像是她的噩夢,讓她無可避免地想象到自己的未來——她極力逃避這種未來。
想到此,馬嘉怡就要轉身,尋找一直在背後推着她的那個女人。
她想要看一眼那個女人,又怕看到對方同樣衰老的模樣。
她一直以來都怕自己也變成那樣。
馬嘉怡還沒回過頭,就又聽到了之前那個年輕女人的聲音,仿佛站在她身後的不是一路拉着她來到這裏的她的媽媽,而是另一個陌生人。她的媽媽不知不覺就被調包了。
“老陳,有客人呢?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在談事情。”那個馬嘉怡看不見的年輕女人笑着,“我給你帶了午飯,就放在外面了。我先回去了,不打擾你了。”
那中年女人詫異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什麽怪物,“你是誰?”
馬嘉怡被對方尖利的嗓音吓到。
她警惕地看向那個跳起來的女人。
中年女人隻不可置信地瞪了她一眼,視線在她突出的大肚子上轉了一圈,就轉頭留給她一個後腦勺,沖着那男人喊道:“她是誰?她還給你送午飯?陳海,這怎麽回事?”
“老陳,這……”一直笑着說話的女人換了語氣,疑惑地說道,“我是他老婆,不好意思,打擾到你們談生意……”
“老婆?!”女人的聲音更尖銳了,重新看向馬嘉怡,猛地伸出手,攥住了她的左手。
馬嘉怡吃痛,但很快,她的視線就落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那是一隻有些發腫的手,像是白面饅頭,看起來很柔軟,但沒有女性纖細的美感。指甲剪得很短,是健康的紅潤色澤,不是指甲油的顔色。胖胖的無名指上勒着一枚鑽戒,鑽石小小一顆,一點兒都不閃。
馬嘉怡震驚了。
她的手怎麽會這樣?還有這種窮酸的戒指怎麽會出現在她的手上?
馬嘉怡很快順着自己的手,看到了那中年女人的手。
中年女人的左手無名指上有一枚相同款式的鑽戒。
那枚戒指很配中年女人粗短的手指,但絕對不該套在她馬嘉怡的手指上!
馬嘉怡驚慌地抽手,越來越覺得這一切太古怪了。
“陳海你好啊!長本事了啊!在這邊養小三了啊!我還以爲你每個月都在這邊住着,是工作真那麽忙呢!你有沒有良心?我們結婚三十年,我給你們老陳家當牛做馬,給你照顧爹媽,拉扯兒子,你就這麽對我!你這負心漢!混蛋!你還要搞私生子啊!你是不是還要把公司、把錢、房子全給這賤人啊?你想都别想!”
中年女人劈頭蓋臉地打着那個男人,唾沫星子亂飛。
馬嘉怡想要離開這裏,可是肚子沉甸甸的,讓她站着都覺得吃力。
“老陳,陳海……”
不屬于她的聲音從她身體裏發了出來,帶着震驚、悲戚,沖擊着馬嘉怡的心靈。
馬嘉怡越發驚恐。她後背抵着玻璃門,身後不可能站着人了,可那個女人的聲音依然傳了出來。她終于發現,那聲音其實不是從她背後傳來的,而是從她嘴巴裏說出來的。
“行了!别打了!你這瘋婆子!快點停手!”男人發蒙了一會兒,就抓住那中年女人的手,将她推開,“你别不識好歹!我們又沒離婚,兒子不也好好在公司做着。這肚子裏的還沒影呢。”
“陳海。”身體裏女人的聲音變得無比陰沉。
馬嘉怡擡頭看着那個陌生的男人。
“玲玲啊,你先回家——”
“回家!你在這兒還有個家啊!”中年女人怒吼。
“你别吵了!”
“她不能走!我跟你說,這孩子不能生下來!不然我跟你沒完!你少糊弄我!這孩子生下來,就能和我兒子分财産了!你當我不懂法啊?”
“分财産也得等我死了。”
“誰知道你哪天出門就被撞死了!你這種狗東西,遲早被老天爺收了!”
中年女人還在叫罵着,讓馬嘉怡的腦袋一陣陣抽痛。她沉甸甸的肚子就像是被塞了個鐵塊,也頂得她冒虛汗。肚子裏的東西仿佛是感受到了外頭的氣氛,不安地扭動起來,攪動了她的五髒六腑。
那男人已經擠到了她身邊,拽着她的胳膊,把她往外帶。
“陳海,你根本沒離婚?你還有個兒子?你之前都是騙我的?你騙我……”
女人哀婉又凄厲的聲音如一把刀,落在馬嘉怡的身上。
馬嘉怡覺得自己要被切開了。
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掙紮起來,視線卻是變得模糊。
她的手擡了起來,右手握住左手無名指,用力拔掉了卡在指頭上的那枚鑽戒。
無名指頓時火辣辣地疼起來。原本箍着戒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戒指被扔了出去,砸在男人的眼睛上。
男人吃痛地擡手,直接将她推倒在地。
馬嘉怡的身體重重落在地上。
“我叫你别走!你們都别走!今天就去打胎!現在就去!”中年女人追了出來,一手揪住了男人。
馬嘉怡感受到了自己滿臉的淚水。
她被一雙手從地上拉了起來,身體又開始掙紮。
吵鬧、推搡、尖叫……
馬嘉怡渾渾噩噩的,隻覺得整件事荒謬而不可理喻。
她忽的撞上了一個硬物,後腰劇痛,讓她倒抽了口冷氣。
馬嘉怡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自己正抵在窗戶邊。
那對中年夫妻已經打得頭破血流,兩人的臉都開了花。
馬嘉怡覺得自己的臉上也火辣辣地痛,手指頭也很疼。
她看向了自己的雙手。
剪得很短的指甲上沾着血,不知道是誰的,指甲縫裏的那一根棕色卷發應該是中年女人的。手掌腫着,有些發麻,好似剛才重擊過什麽東西。
這麽一低頭,頭發就散落在額前,擋住了視線。
馬嘉怡重新擡頭時,看到那對夫妻已經扭打着來到自己面前。
她看清了男人臉上的掌印,也看到了中年女人被扯掉一塊的頭發。
忽的,她的脖子被人掐住了。
馬嘉怡被男人按在了窗台上。
她擡手想要阻止,就看到自己舉起來的手上握着個茶杯。
她是什麽時候拿着這東西的?
不及多想,馬嘉怡就眼睜睜看着茶杯在手中碎裂,帶着血,從她手中滑落。
她的臉上也被滴落的血珠砸到了。
中年女人的尖叫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馬嘉怡看到掐着自己的男人額頭上不斷冒出鮮血來。
她根本沒動手,怎麽就……
馬嘉怡想不明白,隻覺得自己的雙腳被人抓住了。
她的身體頓時失去了平衡,朝後栽了下去。
她看到了變得遙遠的窗戶,後背受到了重擊,身體滾動着,繼續下落。肚子着了地,疼痛随後才傳遞到大腦中。
馬嘉怡感覺到身下溫溫熱熱的,有液體慢慢流淌開來。
她側着頭,能看到自己胖胖的左手。
無名指上的痕迹像是一個烙印,和這隻手一樣醜陋。手掌下是一整塊玻璃碎片。碎片劃傷了手指和掌心。玻璃那一個鋒利的尖角在陽光下閃着光。
這是馬嘉怡看到的最後一點光了。
她想着,這光都比那小鑽戒的光要亮。
不真實的古怪感覺一直萦繞在馬嘉怡的心頭,這讓身上的劇痛都變得模糊不清。
一雙腳落在了她的視線中。
是來看熱鬧的路人?
馬嘉怡正這麽想着,瞳孔一縮。
那雙腳的主人穿了一條白色的長裙,長裙飄飄,頓時讓馬嘉怡想到了對面樓的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那可能根本不是人……
馬嘉怡打了個冷顫,比墜樓的時候更覺得恐懼。
可她很快就發現,這條裙子是一條紗裙,再往上看,還能看到裏面淺藍色的内襯。這和她見到的白裙根本不是同一條。
馬嘉怡精神一放松,整個人就徹底松弛了下來。
身上的血液都随着精神閘口一開,嘩啦啦地往外傾瀉。
好冷……身體好重……
痛感消失了,意識變得遲緩。
這就是死亡嗎?
她要死了……
馬嘉怡的心頭浮現這個念頭,立刻恐慌起來。
瀕死感變得愈發強烈。
喧鬧聲全都遠去。
不……不!
她不要死!她還不想死!
“嘉嘉,嘉嘉……”
令人懷念的呼喚聲讓馬嘉怡睜開了眼睛。
她躺在一片黑暗中,這一認識,讓她有一瞬的慌亂。
“開燈!開燈!”馬嘉怡喊道,可家裏的智能設備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好像根本沒識别她的聲音。
還好,她的眼睛很快就适應了這種黑暗,也發現自己不是在尚怡心苑的房子裏。
馬嘉怡噌的一下坐了起來,因爲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大腦一陣眩暈。
馬嘉怡緩了一口氣,就要下床,卻看到了床頭的設備。
她辨認了一會兒,發現那是醫院常見的供氧設備接口。
她現在……在醫院?
房間裏的燈啪嗒一聲亮了。
馬嘉怡眯起眼。
“馬小姐。”
馬嘉怡聞聲轉頭,就見史娟披了件衣服,站在房門口,手還摸着電燈開關。
“又是你……”馬嘉怡立刻露出了怒容。
“我去給你喊醫生。”史娟說道,退出了病房。
馬嘉怡正要說話,卻是發現這間病房不是她之前住的那一間。
病房結構變了,内飾也變了,一看便知是更高級的病房。
馬嘉怡皺起眉頭,從床上起身的動作,讓她有幾分不适應。
她低下頭,看到自己平坦的腹部,下意識摸了摸肚皮。
那個大肚子不見了……
不對,她本來就沒有大肚子。她才懷孕幾個月啊,怎麽可能有那麽大的肚子?那不過是一場夢,一場荒誕的噩夢。
馬嘉怡捏緊了拳頭。
夢中的場景讓馬嘉怡作嘔。
她怎麽可能給一個沒錢的老男人當情人,還傻乎乎相信對方和自己結婚?那種窮酸的房子、窮酸的衣服鞋子、窮酸的鑽戒……那也能叫鑽戒?
她看了看自己纖細修長的手,吐出一口氣。
進醫院之後,她就摘了身上的首飾。她現在隻想将那些首飾重新帶起來。這也算是壓壓驚吧。
馬嘉怡正這麽想着,就聽到了外頭的動靜。
史娟招呼着進來的人,應該是醫生來了。
馬嘉怡重新躺回床上,忽的想起了自己做噩夢前發生的事情。
她撸起袖子,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針孔的痕迹已經沒了,不過,她清楚記得自己被打了鎮靜劑。還有之前那個遙控車的事情……
馬嘉怡憤恨不平,擡頭看向門口,等着醫生進來,要好好罵他們一頓。
她這一擡眼,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人。
那人穿着一件白色T恤,和同樣顔色的紗裙,紗裙内是淺藍色的内襯,腳上一雙帆布鞋,看起來一身淘寶雜牌衣服,沒有一點兒質感。
馬嘉怡正這麽想着,思維定住了。
她看到那白色的衣服上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紅色,像是鮮血……
鮮血落在衣服上,慢慢暈染開紅色的花。
馬嘉怡驚恐地擡頭,就見到了一張支離破碎的臉。
“啊啊啊啊啊——”慘叫聲響徹病房。
外頭的醫生沖了進來,穿過了那個年輕女孩的身影。
馬嘉怡抱頭躲在床上,見到這一幕,更是驚懼交加。
“馬小姐……”
“别過來!”馬嘉怡聲嘶力竭地喊道,“别……别過來……你先别過來……剛剛……剛剛……”
她到處搜尋着,可房間裏再沒出現那個女孩的身影。
“剛剛那邊……那個女孩子……”馬嘉怡顫抖着,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意識到,自己,看見鬼了……
不隻是那個臉破了的女孩,還有小區對面樓的白衣女人,還有……還有那個小孩……
馬嘉怡想到此,擡眼看向了天花闆。
鑲嵌在天花闆的小燈将房間照亮,雪白的天花闆上沒有任何……
啪。
啪。
馬嘉怡瞪大眼睛,看着那天花闆上出現的一隻隻手印,再次發出了尖叫。
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