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進入的樓宇是一棟六層樓高的居民樓,所在的小區該有個十幾二十年的曆史,不像那些真正上了年頭的小區車子停得滿滿當當,但也沒有這幾年新建小區的地下停車庫。這裏居民樓似乎剛被修繕過,外牆嶄新,嫩黃的顔色柔和亮麗,鐵大門也被刷了新的綠漆,油亮發光。
樓内幹淨整潔,隔絕了樓外的喧嚣,也将住戶生活氣息濃郁的各種響動鎖在了居民樓内。
鬼魂進入的屋子很安靜,裏頭沒有人,裝潢和家具看起來和居民樓的外觀一樣新。那鬼魂杵在客廳内,一動不動,如同又變成了一座雕塑。
宋英英和李叔面面相觑。
“這是他家嗎?”宋英英環視周圍,将敞開門的卧室都掃一遍。她很自來熟地選了主卧爲目标,逛商場似的進去兜了一圈,東看看、西瞧瞧。
李叔就沒那麽自在了。他停留在玄關,看看那鬼,又看看宋英英,頭一低,就看到玄關地上的幾雙拖鞋——兩個大人、兩個孩子的,大人的拖鞋是經典又俗氣的藍色和粉色,小孩的拖鞋就比較花了,上面印着李叔不認識的卡通動物。
這看來是一家四口的居所,父母帶着兩個孩子。
從玄關往裏看,次卧内一張高低床,似乎也能證明這一點。
“沒人在。是一家四口,父母帶着兩個女兒,父母看着有個三四十吧,兩個女兒差不多大,都在上初中。”宋英英參觀完主卧,出來對李叔彙報情況。
“嗯。可能是他的家裏人。”李叔看向那雕塑一樣的鬼魂。
“應該就是了。來找家人了。”宋英英點頭,“那我們回去吧。正好回了瑤城。居然是走回來的。”她剛才還一臉的疲态,一路上從震驚到抱怨到認命沮喪,這會兒又有了精神,擺出了誇張的表情,“我待會兒跟康叔他們說,肯定要被笑死了。”
李叔猶豫地看向那鬼魂,“那你就先回去吧。我留這兒看看。還要等小黎回來呢。”
“哦。”宋英英想了想,沒有走,“那我陪你等着吧。都回來了,也不着急了。”
她又很自來熟地往客廳沙發上一坐,渾身癱軟地舒展開四肢。
實在是在三院呆久了,當鬼當久了,她在哪兒都很惬意,不會有拘束感。
反正又沒人能看到她。
宋英英擡了擡眼皮,看看就站在跟前的鬼魂。那鬼魂也像是看不到她似的,對她的舉動置若罔聞,眼珠子都正正好好地擺放在眼眶正中,直視前方。
李叔覺得不自在,沒坐下,還站在玄關呢,掏出手機給黎雲打了電話。
電話黎雲很快就接了。
“你那邊筆錄做好了?”李叔問道。
“嗯。正從派出所出來,要跟鄧欣去這邊一家養老院。”黎雲答道。
筆錄早就做完了。
鄧欣眼神遊移,說不出囫囵話,像是個鋸嘴葫蘆,無論是有關昨晚發生的事情,還是養老院之前對老人虐待的事情,她都保持了沉默。
年輕的寸頭警察對她充滿了懷疑,年長些的那個自然卷警察倒好像能理解她的情況。
“……現在是這樣就可以了。筆錄就到這兒了,你們看一下,核對一下,簽個字。不過啊,我跟你說啊,鄧欣啊,之後調查金年養老院,肯定還要找你問問題的。你這樣什麽都不說……我前幾天也去過金年養老院,見過你那些同事。你這樣,到時候肯定要吃虧的。你得自己想想清楚。不要覺得說實話,配合我們警方調查,就是壞事,會給自己惹麻煩。你配合調查,省了我們這些人的時間,加快案件進展,這事情就能盡快結束,對不對?結束了,你該幹嘛幹嘛。你也不是山南人,在這邊也沒什麽親戚吧?對吧?不用顧慮那麽多的。”自然卷警察收起記錄,閑聊般循循善誘,讓鄧欣内心動搖,但她依舊抿着唇,沒有說話。
自然卷警察又道:“還有你這個工作經曆啊,在好多醫院、養老院當過清潔工和護工。年紀輕輕做這份工作的,挺少的。我看你也是很有愛心的人,很樂于照顧别人。既然這樣,看到那些老頭老太太被你那些同事那樣對待,你就沒什麽想法嗎?”
鄧欣将腦袋埋得更低了。
“你家裏人,隻有父母嗎?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他們還在嗎?”
鄧欣的身體輕輕顫抖起來。
“想想你的爺爺奶奶。那都是和你爺爺奶奶差不多年紀的老人,被人那樣對待,多可憐啊。你在那邊工作,整天在那邊的,我們就是今天晚上看了一圈,都受不了,你是什麽心情啊?”
鄧欣的顫抖慢慢停止。
“你不要怕報複。我之前也跟你朋友講過的,這個養老院的老闆,還有投資養老院的那些老闆,肯定不會坐以待斃。他們肯定要辯駁的。這也是他正當權利。我們也會找他核實情況。但是吧,你們年輕人懂得。什麽臨時工,對不對?你那些同事裏面,你就是工作時間最短的,還是晚上唯一留在那兒的。我跟你說啊,小姑娘,之後肯定會有很多麻煩的。但你用不着怕。你越是配合我們調查,加快我們的調查進度,到時候該怎麽處罰就怎麽處罰,事情結束了,就結束了,他們那些人也就沒什麽辦法,也不會找你麻煩了。你拖着,對我們這邊不開口,他們那邊肯定也要攻擊你,時間拖得越久,越麻煩,很可能就找不到證據了,不了了之了。到時候,他們就不是像我這樣跟你好好講話了。”
自然卷警察說得真誠,也很現實,卻是無法撬開鄧欣的嘴。
讓鄧欣閉緊了嘴巴的是她更爲封閉的内心。
如果金年養老院的事情上升爲刑事案件,警方這會兒該調了鄧欣的檔案,就能了解她的童年,理解她的心理問題,能更有針對性地進行訊問了。說不定,還會讓警方的心理專家來纾解她的問題。不一定起效,卻肯定比現在有進展。
然而,目前,金年養老院的事件依然屬于民事和行政糾紛。警方沒能從鄧欣這邊獲得口供,也沒能從金年養老院缺漏的監控中找到線索,那些老人們和鄧欣差不多态度,更有不少失智的老人,根本無法和人溝通。其他人證物證也暫時沒有進展。鄧欣隻能作爲一個民事糾紛的當事人,被民警們勸說幾句。
除了黎雲,這裏沒有第二個人了解鄧欣的過去。
黎雲的配合減輕了鄧欣的壓力。兩位警察放棄在鄧欣這兒多費口舌。
做完了筆錄,自然卷警察很遵守承諾,找了所裏領導,又輾轉聯系處理此事的民政部門,給鄧欣介紹了一份養老院的臨時工。
“……隻能當臨時工、義工。小姑娘,我坦白跟你講啊,那些老人是那種情況,你又是那邊出來的員工,你到了這家養老院,人家看你的眼光可能會有點讓人不舒服。”自然卷警察關心地說道,“你要做好準備。”
鄧欣點頭,神态放松。
自然卷警察也算看出來了,鄧欣抗拒的不是他人異樣的目光,她能吃苦受累,隻是不願談論金年養老院的事情。
自然卷警察不禁将思路往涉黑方面思考了。
難不成,鄧欣被金年養老院捏住了什麽把柄,受着他們的威脅?還是,他看走了眼,她其實也是共犯,所以不能吐露實情?
這些問題肯定不能直接問鄧欣。
自然卷警察找機會拉過了黎雲,偷偷詢問。
“……不是。”黎雲搖頭,看了眼坐在走廊裏等待的鄧欣,“跟她小時候遇到的事情有關系。這涉及她隐私……”
黎雲這麽說着,忽然好奇鄧欣童年時發生的案件最後是個什麽結果。
那麽兩起手段殘忍的兇殺案,犯案的還是同村的人,雖說有些毀屍滅迹的反偵察意識,但也沒可能逃過法律制裁吧?
可看鄧欣的反應……
鄧欣腦海中浮現出破碎記憶中,并沒有那案件的後續。
她在那之後應該是接受了長期的治療,這期間她父母有沒有将案件的偵辦過程告訴她一個小孩,就難說了。
黎雲沖自然卷警察說道:“是兇殺案。她算是目擊者吧。所以……”
自然卷警察了然。
旁邊的寸頭小警察有些意外,下意識看向了鄧欣。
“我會勸勸她的。不過,這事情最好還是不要太多地牽扯她。”黎雲知道自己說的話是在爲難人,隻是看自然卷警察如此好說話,就提了點不切實際的要求,“對外公開的話,隻提我,可以嗎?”
自然卷警察沒有給保證,“我們這邊是可以。但這事情,之前也跟你說過的,主要還是民政那邊在處理。還有就是,金年養老院那麽多人呢……”
“嗯,我知道。盡量就好。麻煩你們了。”黎雲沖兩位警察緻謝。
“哎。待會兒民政那邊來人接你們,我也跟他們說說。你就别直接跟人家提要求了。”自然卷警察主動道。
“謝謝。”
“你也不是這邊的人吧?”
“我是瑤城那邊過來的。”
“哦。”
兩人對話間,民政的一位工作人員就開着車到派出所了。
黎雲也不知道她的職位,隻聽她自我介紹叫金艾雲,看起來約莫三十多歲,很是幹練爽快。自然卷警察和她私下交談了一會兒,就讓黎雲和鄧欣上了她的車。
“……我正好要去那邊養老院和老人們談談,問問情況,安排個體檢什麽的。他們有的還是能說出自己名字,知道家裏兒女聯系方式的吧?”金艾雲笑着詢問鄧欣。
鄧欣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我之前在養老院做清潔,沒有照顧過那些老人。”
“哦,這樣啊。我同事昨天晚上有去,現在還在上班,都快累死了。他們昨晚上就大緻了解了一下。一些能生活自理的,被分到了養老院,需要治療、需要看護的分配到了醫院和康複醫院。就怕昨晚上工作不夠仔細,然後有的老人吧,乍看人挺好的,和他們呆一塊兒幾個鍾頭,才會發現他們不太對。”金艾雲很開朗健談,對鄧欣也不像是有歧視懷疑的模樣。
她沒怎麽理黎雲,隻是一邊開車,一邊和鄧欣閑聊。
黎雲接李叔電話時,她也沒停止說話,隻是放輕了一些聲音。
鄧欣卻很緊張。
她還記得李叔和宋英英沒有離開養老院。之後發生的事情,李叔給黎雲發消息,黎雲也沒機會在兩個警察面前和鄧欣談論這些。她對李叔和宋英英的去向全不知情,也不知道留在養老院内的那些鬼魂何去何從。
她心不在焉地偷聽黎雲講電話,金艾雲馬上發現了這一點,卻是沒顯露出來。
“嗯,那你就在那邊,有什麽事情你聯絡易姐她們。好的。我回來的時候給你打電話。”黎雲和李叔交代了幾句,挂了電話。
金艾雲看了眼收好手機的黎雲,話鋒一轉,“你們好像都不是這邊的人吧?都年底了,快過年了,到時候回老家嗎?”
鄧欣一愣,神色有一瞬的怅然,馬上變成了麻木呆滞。
黎雲搖頭,“我家裏人都去世了。”
金艾雲張張嘴,“對不起。”
“沒什麽。”
鄧欣看向黎雲,突然間想起來自己和黎雲初次見面時聽到的聲音。
那三段聲音裏,女孩微弱的呻吟尤其明顯,很容易分辨出是屬于宋英英的。
那麽,另外兩段……
是車禍呼救的聲音,還是那不知道爲何物的窸窣碎響?
大概是前者吧。
車禍中,一家人悉數罹難。
李叔是不是他的家人?
不對,明明是不一樣的三段聲音,這之間沒有任何相同之處,他們不是死于同一場事故的。兩人的長相也沒有半點兒相似之處。
那,黎雲的家人,現在在哪兒?
他們……
鄧欣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
她自那場大火後,就從故鄉逃了出來。
父母還會回去。她爺爺奶奶都葬在老家呢,家裏祖墳也在那兒,老房子和分配到的田地都在那兒。那幾畝地随着國家政策和村裏的規劃統一管理了,不用她父母操心,老房子改建新房,也是交給村裏管理,租出去辦了農家樂。這期間,她父母當然回村裏長住過,辦理各種手續,簽了一系列的合同。每年逢年過節,該掃墓祭祖的時候,她父母也都有回去住幾天。
她一次都沒有回去過。
沒去給爺爺奶奶上過墳。
也沒有再去看過那座山、那條溪。
她父母早年還會和她談論故鄉的事情,并沒有強制要求她回去,隻小心翼翼期盼着她能“康複”,但在她畢業離家外出打工後,就再也沒有提過。可能是徹底死心了。家人之間隻剩下了公式化的問候。
她的爺爺奶奶,她的小夥伴,他們是如養老院的遊魂一樣渾渾噩噩困守于死亡的地方,還是如身邊的黎雲這樣,宛如活生生的人,在異地他鄉做着他們這些家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又或者,像是屈金銀……
鄧欣打了個冷顫。
像是屈金銀那樣,和鬼片裏演的一樣,充滿了怨恨,人不人、鬼不鬼的,追索仇人的性命?
追索……她的性命?
“小鄧,你沒事吧?”金艾雲在紅燈前停車,看了眼不太對勁的鄧欣。
鄧欣被這呼喚驚醒,反射性地抓住了黎雲的手,急切地看向他。
黎雲能感受到鄧欣的動搖,但除了動搖這種心情外,他隻能看到鄧欣腦海中滿滿的記憶,猜不到鄧欣這會兒的想法。
鄧欣的喉嚨裏發出了輕輕的“咕”聲,像是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又像是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麽。
黎雲幫了她,可黎雲是個和她素不相幹的鬼。
她找黎雲幫忙,吐露出的“事實”,也隻是有關養老院,有關她離開家鄉後的“事實”。
那件事情,她并沒有對黎雲說過。
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那是她一輩子都難以啓齒的噩夢。
鄧欣慢慢松開了手。
“怎麽了?”黎雲問道,“沒關系,有什麽事情,我能幫上的一定會幫你。”
鄧欣緩緩搖頭。
這件事,什麽人都幫不了她。
她應該自己回去看看。
應該……
她這輩子應該做的事情太多了……
“有什麽事情,小鄧你也可以跟我說,我們一起想辦法。”金艾雲插了一句,“沒什麽難關是過不去的。接下來你也别擔心。那邊養老院的人都很好的,你别怕。”
鄧欣沒有回答。
“前面路口就是了。”金艾雲也不介意,将車子開進了目的地的養老院,還很熟絡地和門口保安打了招呼,“到了。就這兒了。有三位老人被送到了這裏。我看看啊……”她停好車,掏出手機,察看信息。
鄧欣沉默地跟着下車。
黎雲也隻好放棄追問。
鄧欣擡頭看了看這陌生的養老院。
暫時,先做好這件事吧。
先照顧這裏的老人。
照顧好他們……
鄧欣眼前閃過爺爺奶奶的模樣。
她自己都沒發現,記憶早就在歲月中消退。
她每一次想起爺爺奶奶,能記起來的都隻有兩張被血覆蓋的模糊面孔。
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