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許宏才腦補出了一場噩夢。
那三個年輕人也不遑多讓,隻比許宏才慢上兩分鍾,也就各自腦補出了一些恐怖的場景。
這不是因爲他們想象力豐富,而是他們昨天晚上的确經曆了一些無法解釋的怪事,他們早在昨晚就被吓過一次,現在不過是激起了記憶,并控制不住地開始發散想象力。
四個人的另一相同點就是他們都隻是租客,他們并不是房子真正的主人。
又是一次不約而同,四個人都想要趕緊遠離這小區,趕緊搬家。
搬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對于居住在這裏的某些居民來說,更是如此。
相比于許宏才他們自己将自己吓個半死,馬征是真正經曆了一次生死。
他也實在是倒黴,昨天下午追着王怡秋去三院,卻是沒想到王怡秋不假思索,跑着去了三院。他追到小區門口的時候,已經看不到王怡秋的蹤影,隻當王怡秋去蹭公交車了。
他慌裏慌張,時不時回頭張望,慢吞吞地到了公交車站,又是坐立不安地等公交車到達,蹭上了車。
到了三院下車,他就有些抓瞎了。
他根本不知道上哪兒去找王怡秋。
他還害怕三院的“康師父”。
在小區的流言中,康師父很厲害,究竟厲害到什麽程度,沒有鬼知道,也沒有鬼知道康師父脾氣如何。康師父可能對王怡秋那個小姑娘釋放出了善意,但不一定會善待其他外來的鬼魂。
馬征在自己的腦補中,将尹士康想象成了一個蠻橫、霸道、還很狠辣的流氓。總歸不是什麽慈眉善目的老頭形象。
馬征生前就不是那種強硬的人,死後就更不是強硬的鬼魂了。
他老伴比他先走一步,也沒有留在人間。如果他老伴還在,肯定跟他們都活着時一樣,時不時要罵一罵馬征的窩囊。
馬征在三院門口徘徊良久,連踏入那道門都不敢,更别說是進入門急診大樓了。
他守在門口,想要等王怡秋出來,可沒多久,他就看到醫院中走出模樣奇怪的鬼魂。
那鬼魂好似行屍走肉,沒有神,呆呆傻傻地往外走。
馬征害怕得躲到一邊,腦中對尹士康的猜想就更豐富了一層。
又過不久,馬征發現了走在路上的鬼。
他當鬼的經驗也不夠豐富,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卻仍是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
他沒有聽到呼喚聲,隻是心中的不安感不斷加劇。
他不停躲閃,想找個地方将自己藏起來,不知不覺,就鑽進了旁邊的綠化帶。
這時候的馬征已經忘了自己的來意。
他如鴕鳥一般縮着,可随着時間的推移,夕陽西下後,那種壓抑的氛圍變得愈發濃重了起來。
馬征終于聽到了呼喚聲。
那聲音像是他死去老伴的聲音。
“你這死人怎麽還不回家?死外面了啊?你說說你能做什麽?賺錢賺不到,家麽也不回,我嫁給你就跟守活寡一樣!你這種男人有什麽用?”
尖銳的叫罵在耳邊炸響。
馬征猛地擡起頭,眼睛赤紅,看向周圍。
他神情似憤怒,但眼中有着懼意。
他是怕他那個老婆的。
應該說,他不善于與人争執,不管那個人是他老婆,還是陌生人。他逆來順受了一輩子,好像一個好好先生。就是死了,他也沒有變成厲鬼。
不過,他那老伴去世的時候,他的确生出過一種解脫了的慶幸感。
當然,那之後,因爲做不來家務、燒不來飯,他手忙腳亂過好一陣,也着實懷念過他老伴。
這種懷念沒有持續太久。
随着他孫子成家,家裏住房調整,他兒子兒媳搬來和他一起居住,他們原來的房子賣了,另買了房子給孫子當新房。他的生活也有人照顧了。算皆大歡喜。
這樣享福了幾年,他就去世了,死後依然留在那個家裏,他的房間,兒子、兒媳都給他留着,隻是多堆積了一些雜物。
他原本的日子其實挺好過的。
馬征并不想見到自己的老伴。
他緊張地尋找了一陣,沒找到那熟悉的身影。
他其實有些記不清老伴的長相了。
看到路上有白發蒼蒼的老太太,他就會提心吊膽,等人走過去,他又放松下來。
這樣幾次,他就累得不行。
他想要回家了。
他想要逃走。
王怡秋也好,204那個屎老太婆也好,他都不想管了。
如果204真的請了什麽人來做法事,他……他躲到孫子那兒應該可以……
馬征其實沒有去過孫子的新房。
他跟着兒子、兒媳婦去看過,但無法進門。
可能因爲隔着一輩的關系,還有個不親近的孫媳婦在,他才被拒之門外。
那樣,也比留在危險的老家好。
馬征拿定了主意,就從綠化帶中鑽了出來。
此時,天色已黑。
沿街的店鋪燈火通明,路上行人、車輛也不少,完全不會令人感到害怕。
馬征卻是怕的。
他又看到了幾隻鬼。
他今天一天見到的鬼,比他之前一個月見到的都多。
他上次跟着兒子去看孫子,路上都沒有見到那麽多鬼。
或許是因爲三院的緣故。
馬征不敢回頭。
三院的建築物陰影早就溶于夜色中,根本籠罩不到馬征,但馬征依然如芒刺在背,幾乎是同手同腳地埋頭疾走。
“馬征!”
馬征的神經頓時繃緊了。
他聽到了老伴的吼聲。
他無法辨别出那聲音是從什麽地方傳來的。
有可能……他那個老伴,從陰間跑回來了,又來折磨他了。
馬征一想到此,就渾身跟被針紮了似的。
他腦中靈光一現,想起了即将到來的冬至。
是了,冬至快來了。
說不定是因爲這個的緣故。
他老伴之前沒回家過,但誰知道她會不會今年突然回來?
馬征心裏不舒服,倒是因此忘了三院的事情。
他蹭了公交,返回到了小區。
越往小區走,他就越感到一種微妙的力量。
有什麽東西在後面推他,又有什麽東西在面前拉着他,像是在催促他回家。
他不情不願。
就如同他還活着、他老伴還活着時那樣。
他一想到家裏那個老婆,兩隻腳就好像灌了鉛,又好像地面柏油馬路都融化了,瀝青粘住了他的雙腳,讓他寸步難行。
有了“拷機”、有了手機之後,催促總是如期而至,回到家後,那喝斥也沒有哪一次會缺席。
從車站到小區,總共也就十分鍾的路程,馬征好像要走一輩子。
他磨蹭着,走到整個小區都變得安靜了,還沒走到家。
他擡頭一看,能看到自己家的那扇窗,還正好是他卧室的那扇窗。
那裏應該關着燈。
那扇窗戶卻是亮着。
馬征停下腳步,吃驚地看着那扇窗。
他看到了屋子裏的人影,和他記憶中的老伴一模一樣。
那個老太婆真的回來了。
馬征如同吞了一隻蒼蠅,隻想要嘔吐。
屋中的身影停在了窗前。
馬征忘了自己老伴的長相,但他清楚記得她沖自己發火的樣子,記得她看自己鄙夷的眼神,記得她刻薄尖銳的罵聲。
他愈發走不動了。
可他不回家,又能去哪裏呢?
真去孫子家門口守着嗎?
轉念,他想到現在已經不同了。
他們都死了,他好歹還留在了陽間,他顧念家人,記挂着孫子,那死老太婆呢?腳一蹬、眼一閉,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一點兒都沒有親情。
若是兒子、孫子知道了這真相,他們還能每年清明給她上香?
要不是他心軟,他當初就離婚了,就是不離婚,死之前,也該将那死老太婆的骨灰盒送去那種便宜的壁龛裏面,而不是跟他一起合葬。那雙人墓還是用他的退休金買的。那死老太婆有什麽呢?工資比他低,退休金也比他低,家裏吃穿用度、包括這間房子,都是他買的。
馬征越想,心中底氣越足。
他當了好多年鳏夫,沒有老伴的唠叨,和原來相比,膽氣也足了不少。
他背着手,往家的方向而去,還努力挺起了胸膛。
他微微擡頭,像是要和窗口的那個人對視,不弱了自己的氣勢。
他滿心想着的是回去後該如何對付他那個老伴。
他沒有發現警車,沒有聽到旁邊居民樓的動靜,甚至沒發現旁邊的那棟居民樓就是出事的204所在的居民樓。
他也沒有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和布料摩擦的輕微聲響。
他感到那股寒意的時候,那鬼已經貼在了他的後背。
他卧室的燈驟然熄滅,像是從未亮起過。
之前的幻聽也不見了。
他腦海中的所有計劃、所有想象都在瞬間消失。
他隻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心跳聲如此強烈,如同一個壯年小夥的心跳。
粗糙的指甲刮過了他的脖頸。
他感到了刺痛。
馬征大腦一片空白,本能讓他回頭,又在他沒看清那屎老太婆的長相時,讓他直接發足狂奔起來。
他心跳再強烈,也始終不是年輕的小夥子。
他的老腿跑不起來。
那老太婆卻像是非人的怪物,直接跳起,撲向了馬征。
馬征慘叫一聲,隻感到自己部分身體被撕了下來。
他倒在地上,倉皇地擡眼看去,就見那老太婆在狼吞虎咽。
老太婆灰白的眼睛好像變成了紅色。
馬征大喊着救命,吓得屁滾尿流,拖着受傷的手,趕緊逃跑。
他實在跑不快,又被那老太婆追上。
馬征覺得自己的慘叫都能将整個瑤城的人給吵醒了。
他看向周圍,想要求助,正好看到一扇窗戶後熟悉的身影。
他的眼睛剛亮起來,就見那老頭子将窗簾狠狠拉上。
馬征想起了白天時的經曆。
王怡秋是如何被拒絕的,他又是如何拒絕王怡秋的?
結果王怡秋沒遇上這老太婆,他給遇上了。
那老太婆蹲在地上,隻顧着嘎吱嘎吱咀嚼,沒有再攻擊他。
馬征已經不對自己獲救抱希望了。
他捂着肩膀,一個勁地跑。
他沖回了自己居住的居民樓,穿過了房門。
他靠着房門,虛脫地倒在地上。
他感覺自己要死了。
比他上一次死亡時的感覺更強烈。
上一次,他死在病床上,死在白天,他兒子、孫子都在他身旁陪着,他還記得他們悲傷的表情。
這次……
馬征看向了卧室的房門。
兩扇房門都關着。
他會死得悄無聲息……
哦,小區裏那些死老頭、死老太或許會議論他幾句。
還有王怡秋……
王怡秋可能會他掉兩滴眼淚。
叩叩。
咔——
背後的門闆傳來動靜。
馬征的身體顫抖着,扒拉着門,将眼睛湊向了貓眼。
那老太婆滿臉是血,貼着貓眼,指甲敲擊着門闆。
馬征驚懼交加,往後退了一步。
他以爲自己會因爲傷勢慢慢死去,而不是被追上、被殺死。
叩叩。
叩叩。
嘭!
嘭嘭嘭!
敲門聲陡然變得劇烈起來。
馬征的心跳也變得紊亂。
“誰啊?那麽晚了……”卧室的房門被打開,馬征的兒子走了出來。
馬征看到他要開門,急忙叫喊阻止。
他的聲音傳遞不到兒子的耳中。
他以前給兒子托過夢,但現在顯然不是能托夢的情況。
房門打開了。
馬征的喉嚨好像被人給扼住了。
馬征的兒子探頭往外張望,看了看外頭的樓梯。
他的身影和老太婆的身影重疊。
她要進來了!
馬征的腦海中,他自己的聲音在瘋狂叫喊着。
他根本阻止不了,阻止不了自己的恐懼,也阻止不了那個老太婆。
那老太婆擡起腳,跨入了門。
“哪個神經病大晚上的敲門!”馬征的兒子罵了一聲,将門關上。
他回了房間。
馬征能聽到他和兒媳婦的對話。
“是誰啊?”
“沒人。”
“沒人你開門幹什麽?”
“我不開門怎麽知道是誰?”
“你先問一聲啊,那個貓眼看看啊。你就這樣開門,萬一是強盜呢?”
“強盜會敲門的啊?”
“這誰知道……小區裏面之前還有人報警過。”
“哦,那個啊。那個人還沒抓到啊?幹什麽的啊?”
“不知道。好像殺了人還是偷了東西吧……”
卧室裏,對話再繼續,又慢慢輕了下去,夫妻兩個再次陷入酣睡。
他們誰都沒聽見客廳裏的慘叫,也不會看到客廳裏的鮮血和殘骸。
那血,印入牆壁、印入地闆、印入家具。
某一天,或許會有某個人,也可能會是某個鬼,能看見這兇殘的殺人現場。
大家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