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放糧那日起,無數的民衆拖家帶口的前往山中避難,一條彎彎曲曲的由人鑄成的小路從白都延伸到無盡深山之中。
或許一場大雪确實能爲來年帶來好收成,但前提是,種田的人能熬過這個寒冬。
白氏發放給民衆的避難糧對于龐大的遷徙人口來說,隻不過是杯水車薪。
而在之前的征兵令下大部分青壯也早已趕赴戰場,然後兩萬多人血灑疆場。
這支遷徙的隊伍裏,青壯的男丁少之又少。好一點的家裏有農婦能撐起一個家,她們是這次遷徙的主力,帶着老人,帶着小孩兒,帶着戰争的傷痛和對活着的渴求去向未知的地方。
但也有很多家庭,隻是老伴兒兩人攙扶上路,或者拄着拐杖禹禹獨行。
因爲白伯賢的命令,這支全是老弱的隊伍并沒有軍隊護送。而白伯賢爲了不讓軍中士卒心生怨氣,凡是在家中有人參軍者都可留在白都,不用前往山中躲避戰争。
白都短時間内可以容納下軍中士卒們的家眷,況且剩下的這幾千人馬也不全是白都附近的人。
以至于白伯賢的命令雖然有些殘忍,可軍中卻并未有嘩變的苗頭。
阿凝雖然不滿,可是她能給予這些民衆的幫助也有限。隻能讓沈無敵帶着五百鬼軍先行一步在最前方給遷徙民衆開路。
可即便如此,五百人想要顧全兩三萬人的隊伍也很力不從心。
到目前爲止,沈無敵已經帶着手下的士卒清理了兩個賊窩。賊匪自不必說,押解到白都充作了軍奴。
而賊窩裏的糧食也被沈無敵分給了一部分民衆,但是對于身後望不到邊際的遷徙隊伍,這些糧食是在不算什麽。
除了白氏的救濟糧,這些難民自然也把家裏所有能帶的食物帶在身上,一家性命皆系于此。
賊匪和寒冬對這支隊伍的打擊遠不如饑餓來的猛烈,誰又能把一個冬天的糧食背在身上呢?
在行進了五六天的時候,沈無敵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民衆開始互相争搶糧食和禦寒的衣物。
若是賊匪,沈無敵自然不會猶豫,該殺便殺,能抓就抓。
可是這種現象不是一次兩次,而是來自兩三萬人心中的恐懼産生的暴動。
如果是流民抱團作案沈無敵狠狠心也能解決,可是沈無敵面對的是兩三萬人心中已經無法束縛的惡。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流民們行進的路邊開始出現屍體。一開始隻是獨行的老人,數量也不多。
沈無敵雖不想放任這種情況的發生,可是他無法阻止。
流民的隊伍并不像行軍那樣嚴謹,雖然有沈無敵在前面帶隊,但是流民的腳力都不一樣,隊伍在行了兩天之後沈無敵就無法看到全貌了。
那些殺人者趁着夜色躲入了兩旁的山裏不知去向,而還活着的人在看見這些屍體的慘狀之後更是時刻保持着戒心。
雖然本意就是讓這些民衆躲入山裏,但是這裏離白都很近,遠遠還夠不上安全的程度。
說句難聽的,若是白都失守,陳國就會以成軍的建制進入深山抓捕這些民衆成爲奴隸。
在這個以人力與農耕爲主的時代,人口是最重要的資源。不管老幼,不分男女,隻要可以活動,都可以壓榨出最後一分潛力。
阿凝不想這些人甚至這些人的後代接受這樣的命運,所以才希望他們躲得越遠越好。
可是在發生了這麽多事之後,流民們最想躲開的,反而是一同上路的人群。
或許很多人還是克制着沒有做出什麽瘋狂之舉,但是有些走投無路的人,爲了活下去自然就把主意打在同行的人身上。
有人帶頭就有人效仿,到了第四天的時候,沈無敵覺得這幾萬人已經失控了。
很多人在睡夢中被石頭砸碎了腦袋,流民慢慢變成了一股無法控制的暴民。
除了最前方的一部分民衆還跟着沈無敵的隊伍,後方的流民們已經徹底散亂。更多的人脫離隊伍,去找尋自己的活路。
到了第五天的傍晚,即便是沈無敵也有些累了。鬼軍士卒們疲憊不堪的靠在一起休息,到處都是點起的篝火。
幾日前出發的景象已經看不到,此刻還跟在沈無敵他們後面的不過是數百人,更多的人掉隊被落了一路。
其實走到這裏就差不多了,山高林密,能躲的地方也很多。
而且山裏并不缺食物,隻要這些人建起一個個村落,撐過這個冬天應該不是難事。
可是因爲人内心的恐懼與惡念,這支流民終究沒有像阿凝所想的那樣。
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沈無敵已經把生路給他們劈了出來,他的任務結束了。
風雪之中,一隊騎兵從隊伍後方趕來。人數不多,約莫有五十騎。
白國沒有成建制的騎兵,因爲白國的國力無法供養那麽多的戰馬,白國的騎兵大多是充當斥候一類的角色。
這五十騎是阿凝撥給沈無敵的,目的就是讓他能對整個流民隊伍有所掌控力。
這些騎兵就是沈無敵的耳目,這幾日關于流民隊伍裏的種種情報都是他們帶回來的。
戰馬的嘶鳴聲很快接近,接近沈無敵的營地之後有幾個人從馬背上擡着個什麽東西走了過來。
那是一具屍體。
鬼軍的士卒們圍了過來,火光之下這具屍體的樣貌清晰的呈現在了他們和沈無敵的面前。
這具屍體全身幹枯,雖然是一個成年男子,但是輕飄飄的如同枯木。
雖然這幾日裏也有不少流民死去,但是這樣的死法他們也是第一次見。
這具屍體已經辨認不出本來面貌,一身皮膚皺巴巴的覆在骨頭上。看上去像是一個老死的人,還是那種年歲極其大的老人。
但他并不是老死的,即便是老死的人,屍體也不會變的這麽輕,至少這麽幾天不會。
屍體上隻剩下了一張皮,皮下連一絲血肉一滴血都沒有。
這具屍體并不是騎兵們發現的,而是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嚎啕大哭的婦人。這個男子便是那婦人的丈夫,而且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
征兵令下雖然大部分的男丁都去了戰場,但還是有一部分人留下的,隻是很少就是了。
騎兵們看不出這人的死因,于是就将屍體帶了回來。那婦人還在逃命的路上,即使萬般不願也是沒有辦法。
“将軍,在我們回來的時候,那些知道此事的流民都在流傳,說這山中,有妖。”
這話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陣騷動,但很快平息了下去。
“有妖?”沈無敵拿着火把看着眼前的屍體,屍體臉上痛苦的表情清晰可見。
“屬下也不知真假,隻是這人死的實在是蹊跷,不然我們也不會将屍體帶回來,還請将軍定奪。”
個把死人根本不被鬼軍的士卒們放在眼裏,在戰場上死狀凄慘的屍體多了去了。
可是一旦和妖邪聯系起來,不僅僅是普通民衆,就連他們這些刀口舔血的人也是心中生寒。
“多事之秋啊。”沈無敵歎了一口氣,不管真相到底是如何,這人确實不是正常死亡就對了。
沈無敵将這屍體翻了過來,确實如同騎兵百夫長那樣這具屍體極輕。
劍鋒劃過,沈無敵斬下了這具屍體的臂骨,然後将那截兒斷臂拿在手中。
斷臂上确實隻有一層幹枯的皮,一絲血肉都沒有。而在火光的照耀下,這截兒斷臂的骨髓,是空的。
血肉骨髓全部消失不見,整個人隻剩下了一副臭皮囊,死于妖禍的證據似乎多了些。
“讓人挖個坑,埋了吧。”沈無敵把斷臂扔下,屍體上留存的信息隻有這麽多了。
“将軍,我們接下來怎麽辦?”騎兵百夫長問道。
“天一亮,我們就回白都。還有,關于妖的傳言不許再提了。”
“是。”
沈無敵沒有見過妖,但是他知道這世上是有妖的。因爲左軍前些日子遇到的那些妖蝠就是證據,知道的人很多根本無法瞞住。
無怪乎連這些身經百戰的士卒都會害怕,若是沒有見過,自然有些大膽的人不會害怕妖魔這種東西。
可偏偏,這些人是知道世上存在妖魔的。若是讓流言無休止的傳下去,隻會造成更大的恐慌。
若隻在流民之中傳播還好辦一些,若是傳到白都,就會不堪設想。
妖魔橫行,是亡國之兆!白國本來就處于戰事之中,這等傳聞,隻會讓大軍的戰鬥力下降。
好在現在知道的也隻有五十騎兵還有數十個步卒,隻要沈無敵處理得當,就不會在軍中引起騷動。
沈無敵看向漆黑的山中,或許真的有一隻妖魔,現在正在山中肆意的狂歡着。
亂世多妖邪,人世越亂,這場屬于妖魔的盛宴就越豐盛。
一個穿着黑色鬥篷的身影慢慢在山路中行進,看背影是一個年輕女子。
流民們已經徹底散入山中,以家庭或者家族爲單位抱團取暖。
對于陌生人,已經被這一個個小團體劃到了威脅的行列裏。
像這樣獨行的女子并不多見,雖然大部分人仍能保持理智,但也有一部分人,專門挑落單的人下手。
反正秩序在這裏已經不存在了,隻有不折手斷活下去的人,才能熬過這個冬天,才能熬過這場戰争。
女子很快就消失在了山裏,很難想象她有這麽大的勇氣和膽量。山中不僅僅有吃人的野獸,更有饑不擇食的人族本身。
不過誰是獵物還有些說不準,女子擡起頭來,臉上雖然被輕紗遮着,但是眉心那道紅線分外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