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陳方生,依然面不改色。
“大王您誤會了,隻是遊學罷了,待王子學有所成,陳國必以國禮送王子歸來。”
似是感受不到大殿裏那一雙雙能夠吃人的眼睛,陳方生的思路依然清晰,言辭上也極爲委婉。
但白伯賢的怒火卻更甚,可是卻無處發洩。
“寡人若是不答應呢?”雖然白伯賢想要取回豐邑,但是用白國的儲君去換,他還沒有那麽傻。
這陳國想要用子兮掣肘于他,想要扼住他白國的咽喉!
“一切當然但憑大王做主,小人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使者,爲陳王表述來意而已。”陳方生不卑不亢,似乎毫不在意這次的和談。
白伯賢心中郁結,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之上。這陳方生能得陳王信任出使白國,也是有幾分本事的。
“和談一事寡人當然願意,但是讓吾兒去陳國遊學還是不必了,先生雖有高才,但我白國也不是無人,還是換一個條件吧。”
白伯賢當然是想要和談的,即便是白國全盛時期也沒能擋住陳國的大軍,現在依靠着王城就可以了麽?
白伯賢之所以打的意願堅決,是因爲沒有退路罷了。現在既然有了緩和的餘地,那他沒有理由拒絕。
隻是讓白子兮去到陳國?當兩國再度撕破臉的時候,第一個死的就是白子兮!
兩國結邦交之好?見鬼去吧!若他有能力滅了陳國,他會讓陳氏一個活口都留不下!
“大王有所不知,在來貴國之前陳王就告知在下,他所提出和談的條件,一絲一毫都不會修改。”
大殿上人皆怒目,這話什麽意思?既然是和談,那怎麽可能一方提出要求另一方就要完全遵守?
這已經不是和談,而是陳王在向白伯賢下命令,是将白國視作了他的囊中之物!
“放肆!”齊仁出列:“大王,陳國狼子野心根本沒有和談的誠意,我白國兒郎誓死不屈!”
“對,戰吧,讓這些陳國人看看我們的厲害!”
激進的人一個個向白伯賢表述着自己的意願,但隐藏在這些聲音中的,還有許多沉默着不發聲的人。
不出聲,即意味着他們持相左的意見,隻是沒敢表露出來罷了。
齊仁是一時腦熱才站出來的嗎?不,他足夠清醒。隻是現在白伯賢需要一個台階下,所以他才站了出來。
而朝上衆人的表現,也給了白伯賢将和談繼續下去的理由。再怎麽說他也是白國的君主,即便内心迫切想要和談,也不能像商人讨價還價一樣就此表露出來。
白伯賢暗中滿意的看了一眼齊仁,這大殿中還是有他可以信任的人存在的。
“陳國使者,你也看到了。我白國上下一心,絕不缺少與貴國血戰到底的血勇,如果貴國想要和談,還是拿出誠意來吧。”
白伯賢絕不想放棄這次和談的機會,可是他也不想讓白子兮涉險,更不能在這種條約上丢了白國的顔面。
他不是做不出更大的讓步,但如果他答應這種帶屈辱性質的單方面合約,那他和白氏的臉就丢盡了。
“既然如此小人也沒有什麽多說的了。”一直微微躬身的陳方生突然站直了腰,原本彬彬有禮的樣子也消失不見,話語中罕見的帶着一絲強硬。
“嗯?”白伯賢的質疑帶着一絲惱怒,這是要咄咄相逼了嗎?
明明給出了台階,卻偏偏要砸他白氏的臉面嗎?
“小人對貴國的血勇深表敬意,也深刻了解到了貴國想要将這場戰争繼續下去的意願,是戰是和,全憑大王做主。”
陳方生話語中雖然謙遜,但此刻卻帶上了戰勝國的傲慢。什麽是戰是和都聽從白國的意願,他真正表達的意思,是陳國已經完全掌控了局勢,白國再多掙紮也隻是徒勞罷了!
如果白伯賢想和,這份條約不答應,也得答應!
若是他一開始就是用這種傲慢的語氣,白伯賢根本不會對他有稍稍禮遇,即便白國弱勢,也不是一個小小的使者可以羞辱的。
可是這人先禮後兵,見白伯賢不會就協議内容妥協之後便換了一副嘴臉,戰勝國對戰敗國,高高在上的嘴臉!
“好一個全憑寡人做主,你就不怕寡人将你留在白國?”白伯賢咬牙切齒,兩人皆是話中有話,針鋒相對毫不退讓。
“白國處處青山,小人能留在白國是小人之幸,後人憑吊之時也能領略到江山之美。”陳方生絲毫不懼,死,在來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後人憑吊什麽的,若是那時白國還在,他的後人自是無法來他墳上上香,可陳方生話中的嚣張誰都聽明白了,那時白國已經不複存在,這江山已是他陳國江山,後人憑吊自無不可!
大殿上突然變得壓抑起來,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甯靜。
“把他給寡人抓起來。”白伯賢的聲音不鹹不淡的響起,他之前表現出的憤怒,是表達對協議内容的不滿。
說到底,那是國與國之間,他必須表現出來的樣子。不然丢的不是他的臉,而是讓整個白國都臉上無光。
其憤怒的程度,大部分都是故意表現出來的,事實上,他很冷靜,即便聽到讓白子兮去陳國爲質他也能保持冷靜。
因爲那還不是事實,他也不是個因爲一番話就失去分寸的君王,他可以審時度勢,維持在臣子與外國使者面前的明君形象。
即便是他憤怒,那也隻是他作爲君王的血性罷了。至于協議内容,是可以繼續談的。
那憤怒,與眼前的使者沒有什麽關系。雖然陳方生代表的是陳王,但他本人,還不配讓白伯賢一個君王正眼相待。
可是現在,白伯賢是真的怒火中燒,而憤怒的原因,就是這個眼前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小使者。
但他并未将這怒氣表露出來,這是朝堂,即便他想要洩私忿,也要時刻維持着他作爲君王的氣度。
作爲一個暴君,這些倒是可有可無,畢竟君王才是這個國家的主宰,隻要君王的權力得以施行,就能随心所欲。
可白伯賢不想做暴君,他想要做明君,想要在後人口中留下一個光輝的形象,這是他給自己戴的枷鎖。
但其實,君王心中暴虐,隻要得以施行,就毫無分别。他想要眼前這個人,生不如死!
他在踐踏白國的尊嚴,白國還沒有敗呢!他白伯賢還是白國的君主,你怎敢,如此嘲笑寡人!
陳方生雖然代表的是陳國,但是陳王給他的就是一份簡單的協議罷了,剩下的完全是他用自己的口才自由發揮。
無論是謙遜有禮還是咄咄逼人,都取決于作爲使者的陳方生自己。
雖然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但若是白伯賢硬要殺他也是沒辦法的事。若是陳方生想要留住性命,最好還是在白伯賢面前收斂一些,這樣即便是談判破裂,白伯賢也不會刻意爲難他。
這畢竟是國與國之間事,君王要有君王的氣度。
但現在不同,陳方生的态度徹底惹惱了白伯賢,這已和協議沒有關系,而是他一個小小的使者,自己言語不遜得罪了君王!
但陳方生,并未因自己被守衛拿下而表現出絲毫惶恐的意思。
他被兩個士兵緊緊的按在地上,跪在大殿之上。白伯賢高高在上的看着他,蝼蟻被巨龍注視。
“大王,小人有一個不情之請,望大王能夠答應。”陳方生用力擡着頭,再怎麽說他也是個文弱的讀書人,被兩個大漢按住也是絲毫不能動彈。
“你還有什麽話要說。”白伯賢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個死人,但即便陳方生死了,議和之事仍然能夠繼續下去,無非是白國多付出一些代價罷了。
但這跟陳方生有什麽關系呢?陳王會爲一個小小的使者大動幹戈麽?不會,隻要白伯賢付出一點利益給陳王一個台階下,就不會有人在意陳方生死在了白國。
“還請大王斬下我的頭顱,然後送到寒城,交于陳将軍手中,這樣我家大王也能更加清楚知曉貴國的決意。”陳方生咧着嘴笑着說道,絲毫沒有對死亡的恐懼。
他陳方生是微不足道,但他是真的不怕死麽?不,并不是他不怕死,而是他有恃無恐罷了!
寒城,現在可是在他陳國手中啊!他說這種話并不是做好了慷慨赴死的準備,而是要提醒白伯賢,白國現在還有和陳國談條件的資本嗎?
他激怒白伯賢不是在求死,而是要完成陳王賦予他的使命。他的所作所爲,隻是想讓白伯賢還有這些白國人清醒清醒。
議和是陳國的恩賜,而不是白國真的有資格和陳國議和。
一個儲君就能換取兩國的和平外加一座大城麽?不能!若是兩國和平時期,交換質子也無不可。
可現在是什麽情況,現在白國就是陳國嘴邊的肉,白國的存亡取決于陳國想不想吃而已!
說難聽點,子嗣對于君王來說,并沒有那麽重要。即便是儲君,沒了也可以換一個。
即便白伯賢現在隻有一個兒子,但他正直壯年,再生一個也不是什麽難事。
這種時期,一個子嗣對于兩國之間的約束力等同于無。
無論是議和還是讓白國交出質子,都是爲了給沒有退路的白國人一個希望罷了,讓他們不至于如同走投無路的野獸一樣嗜血瘋狂。
即便是身經百戰的獵人,也不想在這種關頭受傷,而陳國就是那個獵人。
而陳方生那惡劣的态度,以至于點明白國唯一的屏障寒城現在在陳國手中,就是爲了将白國稍稍燃起的鬥志與希望,一同澆滅!
讓白國認清現實,和談就是恩賜,而且是得之不易的恩賜!
即便想要反抗,也得抓住這寶貴的恩賜,無論多麽恥辱,也要低下頭顱做出妥協,才有機會休養生息。
白國現在需要顧及的不是君王的顔面,而是自身的存亡!
一個使者确實無足輕重,但是現在的白國,還能承受最後一根稻草壓下的怒火麽?
白國與陳國,早已不是可以坐在談判桌前平等對話的存在。
在寒城被破的那一刻,就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