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過來後尤坐起身來,抓住蓋在自己身上袍子不讓它掉下去。深秋的夜裏寒風肆虐,即便是尤的體魄也被凍的不輕。
尤拿好手中的袍子,雖然夜裏光線很暗,但他還是認出,這是阿凝的披風。
他擡頭去尋找并沒有看見阿凝的影子,隻看見前面一條長長的“火龍”,向身後看去,也是如此,火光綿延到身後不知多遠的地方。
現在正在行軍途中,士卒們舉着火把星夜趕路,要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白都。
雖然他們又餓又累,但是尤借着火光看到的是一雙飽含精神的眼睛。
他們打了場大勝仗,雖然前路依然未蔔,但是此刻他們可以安心好一陣了。
張豐年派人打掃戰場的時候把能用的兵器甲胄全部收攏起來裝在隊伍最後面的馬車上。
連副将的戰馬都被征用,隻有尤和白子墨被特殊照顧,一人還有一匹馬馱着他們。
剩下的傷員們也是在别人的攙扶下一瘸一拐的跟緊隊伍,實在重傷難以走路的,阿凝讓人在戰場不遠處建立了一處小小的營地,把多餘的食物留給了他們。
如果白國無虞,她就會派人去接他們。
這是無奈之舉,他們不能在路上耽擱太久。陳國大軍的補給快要盡了,他們的也早已到了告罄的邊緣。
阿凝讓任天帶着一百鬼軍在那營地裏照顧他們,短時間内不會出什麽問題。
尤運轉着天地玄門,内力在經脈之中流淌驅散了寒意。他騎着馬,耳邊聽到的隻有風聲還有大軍行進的腳步聲。
漆黑的夜裏除了天上閃爍的群星,遠處的山巒連模糊的輪廓都看不見。
幾千人深一腳淺一腳的默默趕路,他們成了尤感知中唯一的存在。
尤在馬背上練功療傷,不知不覺就行了一夜。
當夜幕逐漸褪去之時,尤看見了遠處那座大城的輪廓。上次他作爲一個奴隸沒能進去看看,數月之後,他再度回到此地。
守城的人迅速通報了自己的上司之後便下令打開城門,讓他們的英雄回家。
盡管行了一夜,可那些士卒們卻仿佛絲毫不累,一個個興奮莫名,他們回家了!
盡管不能馬上就見到自己的親人們,但是他們活着回來了,不是麽?
無數的人躺在戰場之上,他們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親人了,而他們的親人亦然。
與這永遠的别離想比,苦累又算得了什麽呢?
王宮守衛的營地暫時被讓出,讓這些疲憊的人有個休息的地方。
偌大的校場之上點燃了處處篝火,爲他們提供了溫暖與食物。
尤随波逐流跟着大軍們進了王城,以前的諸多禁令都暫時被特赦,讓這些人感受了下君王的善意。
直到一碗熱氣騰騰的肉湯塞進尤的手裏,他才終于有了一種還活着的感覺。
對于死亡與疼痛,尤從未懼怕過。但他始終是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在忍耐了疼痛、饑餓、和疲憊之後,在死亡的邊緣掙紮了無數回之後。
尤和身邊的這些人一樣,端着一碗肉湯就能有說有笑,将那些苦難盡數抛諸腦後。
除卻生死無大事,隻要活着,一切都會過去。
吃完肉湯之後尤身上暖洋洋的,他們這些人準備在王城守衛的指引下去往營地休憩。
再怎麽說這裏都是王宮,原本禁止軍隊出入。但是白伯賢一聽打完仗的大軍回來了,胡亂穿上衣衫就下令善待這些人。
一切吃喝用度,盡數管夠。
阿凝挎着劍來到尤的跟前,士卒們看見她紛紛恭敬的讓開。
看到她過來掌管夥食的夥頭趕忙遞上一碗肉湯,阿凝端過來三下兩下喝光,然後把手一伸:“再來一碗。”
尤在旁邊默默看着阿凝吃了三大碗湯還有幾個餅子,這才滿意的摸了摸肚子。
相比起那些士卒,眼前的阿凝才是最累的吧。其他人隻需要顧着自己的生死便好,阿凝,她想要把他們全都帶回來。
阿凝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是那些死去的人,已經在阿凝心裏成了沉甸甸的負擔。
盡管她沒有表現出來,但是尤能看見她眼底那深深的疲憊。
隻是她是将軍,背負着無數人的生死,她不能累,也不能倒下。
吃飽飯的人陸陸續續的向睡覺的地方走去,阿凝沒有動,尤也沒有動。
兩人看着火光,皆不知對方心裏在想些什麽。
尤将疊好的披風遞給阿凝,阿凝展開披在了身上,别的人可以去休息,但是她等一下還要去見白伯賢。
“你去休息吧,你的傷還沒有好。”阿凝開口,她不知道尤受了多重的傷,隻知道她抱着他的時候身體已經變得僵硬冰冷。
阿凝吓壞了,她不是沒有見過死亡,可是她從未想過,那個光芒萬丈的巨人有一天,也會死。
她将内力不要錢的灌注到尤的胸口中,可尤的身體仿佛是一個無底洞,怎麽也填不滿。
當一個人的生機散盡,體内所有經脈氣旋還有丹田就變成了一盤散沙。一隻漏了的碗,自然是無法裝滿水的。
可是當阿凝漸漸絕望的時候,她看見尤的胸口亮起了光芒,和她記憶中的相似!
隻不過那光芒十分微弱,似是因爲她的内力才會出現。後來阿凝繼續向尤的胸口灌注的内力,那金色光芒也越來越凝實,直到最後顯現出了一道金色的虛影。
那是一枚巴掌大小的圓輪,上面刻着繁複的花紋,一眼看過去都有些暈眩。
阿凝不知道那是什麽,隻是那圓輪一出現,尤身體的生機就再度被聚攏。
再然後,尤體内的内力再度自行運轉,恢複着他的傷勢。
直到那時,阿凝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還好她沒有放棄,不然……
“我陪你一會兒吧。”尤的話打斷了阿凝的思緒,阿凝聽後也沒有反駁,兩人就這麽靜靜的圍着篝火。
校場上的人漸漸散去,篝火因爲沒有再添柴也都慢慢熄滅。
青色的煙扶搖直上,眨眼就消失不見。阿凝用手指輕輕的在若離身上敲打着節拍,哼着她才能聽得清的歌謠。
“以前爹在外面打仗,很久都沒有回來。我娘時常就抱着剛剛會走路的我家門口唱歌給我聽,以前我隻知道娘的聲音很好聽。”阿凝将最後一塊兒柴添入篝火:“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訴不盡的思念。”
“我很想她,可是我連她長什麽樣都不記得了。”阿凝像是在說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可尤知道,眼前這個女孩,已經沒親人了。
她的世界裏,隻剩下了鐵與血,看不盡的人間苦難還有人世之惡。當她慢下來的時候,除了無窮無盡的思念之外,别無依靠。
尤很想将她被風吹亂的長發整理平順,也想将她擁進懷裏撫平她的創傷。
但那不是她想要的,即便是在這黑暗之中,也有無數雙眼睛盯着這裏。
她不僅僅是一個受傷仿徨的小女孩,她還是這個國家的大将軍,是這個權力交織的漩渦之中,最兇狠的棋子!
隻要她開口,尤可以帶她離開這裏。但是她不會,因爲那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是這世間所有的母親、妻子,不用在這漫漫長夜裏,用淚水和哭聲來表達思念。
她的一舉一動,都必須準确無誤。不然在這個權力的漩渦之中,将無法立足,更别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尤理解她,所以克制的自己的一舉一動,不能爲她帶來麻煩。
能夠在離她這麽近的地方,陪她從深夜到天明,就足夠了。
她是個無所畏懼的人,他隻需要默默支持着她,就可以了。
“在這個世界的深處,有一個不可名狀的生命,它叫做源,所有的人都隻是它身上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尤輕聲說道,阿凝側耳傾聽,眼前這個人,總能告訴她一些她無法從這個世界裏知道的東西。
“人雖弱小,可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自己獨一無二的痕迹,留下自己存在過的證明,他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活過之後便會死去。”
生老病死,不過是生命常态。可存在過了,便會讓人銘記。有的人與世間有功或者有過,其人其事會流傳很遠很久。
可默默無聞的人,依然會有人将他們銘記在心底。人生下來都是孤獨的,所以每個人本能的會去尋找那個可以彼此治愈這種孤獨的人。
“死亡并不是終結,終有一天,别離的人,還會相逢。”篝火熄滅,天地清明。黑暗随着第一縷曙光降臨徹底消失,寒冷褪去,萬物複蘇。
尤的聲音帶領着阿凝的思緒,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在那個地方,将再無别離。
“我相信你。”她知道尤不會騙他,她的爹娘一定已經在那個地方再度重逢。
阿凝的笑容如陽光般溫暖,尤知道,那個無所畏懼的人,又回來了。
阿凝帶着尤向王宮走去,她還要去見白伯賢。這世間并不因爲很多人死去而停止運轉,這世間的别離并不因注定的重逢而減少半分。
她會盡自己所能,結束這個世道,這個處處是别離的世道。
人間該是美好的,阿凝相信,所有人千辛萬苦從那個不可名狀的生命那裏來到這人間,不是爲了别離。
她握緊手中的劍,不是爲了制造别離,她要從這個險惡的世道裏汲取力量,然後改變它!
終有一天,她會将奴役世間的君主們,一一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