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性本善。”
夫子像前,中年人拿着一本《三字經》,朗聲念着。
“人之初——性本善——”
學堂裏的孩子們跟着念起來,朗讀聲絕對稱不上整齊劃一,雜亂吵鬧,間或着孩子們嬉戲打鬧的聲音。
中年人放下手中的書,瞪着交頭接耳的幾個孩子,不怒自威。
幾個孩子中,爲首一個個子最高的孩子一怔,和中年人對視一眼,随即輕蔑地笑笑,繼續和小夥伴們小聲說着什麽。
其餘孩子們注意到這一幕,也都放下書本,一言不發,靜靜等着看笑話。
不一定是誰的笑話。
“李小虎!”中年人厲喝一聲,把手中的《三字經》重重摔在書案上,吓得孩子們一激靈。
那高個子男孩也愣住了,下意識地坐好,看着中年人站起身,大步流星的向自己走來。
中年人停在高個男孩的面前,沉着臉,語氣中帶着威嚴:“李小虎!說了多少次,學堂裏不許交頭接耳!”
說着,中年人揚起手中的戒尺,作勢欲打。
“先生!”李小虎見狀,立刻沒了方才的神氣,身子一縮,戰戰兢兢地道:“不說我在說話!”
先生眉毛一挑:“不是你?那方才當着我面說話的人是誰?”
李小虎眼珠子一轉,嬉笑道:“真不是我!是李正!”
學堂裏立刻響起孩子們的哄笑聲。
最後排的桌子上,一個瘦弱的男孩拿着一把小刀,正在桌子上刻着什麽字。聽到同學們的哄笑聲,他擡起傻乎乎的臉,呆呆地和先生對視着:“哈?”
“……”先生陰沉着臉,先是瞪了李正一眼,又環視了學堂裏一周。
孩子們的哄笑漸漸停止。
輕咳一聲,先生拍拍手中的戒尺,盯着李小虎:“你當我沒看見?”
“就是李正說的!”李小虎忽然變得理直氣壯,看了李正一眼,義正言辭地道:“不信你問他!”
先生沉默了幾秒,看了李正一眼:“李正,剛才是你說話嗎?”
“不……”李正下意識想要反駁,卻看見李小虎兇神惡煞的瞪了自己一眼,立刻改口,不情願地承認道:“……是我,是我說的。”
“你!”先生氣結,戒尺指着李正,氣得身子微微發抖,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隻能氣急敗壞地道:“伸手!”
李正伸出手,被先生打了幾戒尺。
孩子們又是一陣哄笑。
“都住嘴!”先生惱怒地吼着,走回夫子像前,拿起書本。成功“懲戒”了學生的他,反倒像打了場敗仗似的,垂頭喪氣。
他在這群孩子當中,并沒有什麽威信。
或者說,身爲啞巴屯唯一的一個教書先生,他在屯裏卻毫無威信可言。
李小虎是屯長的孫子,先生還真不好動手懲戒。但若不動手,又會被孩子們恥笑。
而李正素來被孩子們欺負,是大夥兒的受氣包。這次也照舊出來替李小虎背鍋,倒算給了先生一個台階下。
姑且算是共赢——隻是委屈了李正,憋屈了先生。
先生煩悶地翻了幾頁《三字經》,再擡頭看時,隻覺得學堂裏的二十來個孩子看向自己的目光充滿了輕視。惱怒不已的他再也沒了教書的心情,合上書本,怏怏地道:“下課!”
學堂裏立刻沸騰起來,孩子們歡呼起來,烏泱烏泱地跑出了教室。
偌大的屋子裏,先生看着空蕩蕩的學堂,呆坐了許久。
半晌,他緩緩站起身,拖着疲憊的身子,把孩子們弄亂的桌椅整理好,給夫子像上香,之後去了夫子廟後院。
今天得打掃後面的幾間屋子了——切,這種雜事本該讓那些粗人做,爲什麽我一個讀書人要做這些下等人才會幹得活?
先生陰沉着臉,身周的低氣壓一直持續到他走進老舊的卧房。
進門的第一件事,先生給房間裏的夫子像上香。恭敬地磕頭行禮之後,他一邊開始打掃落滿灰塵的房間,一邊不滿地自言自語起來:“這群刁民,從來不給夫子供奉!愚昧!頑固!不知禮節!”
低聲斥責着村民的麻木不仁教化不通,不知是因爲村民們對夫子不敬,還是對他這個教書先生不敬。
積了厚厚一層灰的房間被一點一點清理幹淨,中年人走到裏屋,看着那張他已經看了無數遍的雕花大床,眼裏滿是豔羨。
“多好的古床啊……”先生喃喃自語着,輕撫着床上精細的雕花,“這得什麽家庭條件才能有這麽好的床?家裏高低出過一個秀才吧?”
“唉……生不逢時啊……若是我白某早生幾百年,考取個功名想必不成問題,又怎麽會在這鬼地方,教化愚民,不受敬重呢?”自言自語着,中年人越想越氣,越想越虧,攥住的拳頭洩憤一般,狠狠砸在了沒有被褥的,空蕩蕩的床闆上。
“咚!”
一聲悶響,反倒把中年人吓了一跳。他甩了甩生疼的手,先是心疼地摸摸床闆,繼而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皺起眉頭,中年人扣起食指,輕輕敲了敲木床闆。
聽起來像是……空的?
中年人驚訝不已,試着在古床周邊摸索了一番,摸到了床闆下的縫隙,用力擡起。
沉甸甸的床闆被掀起來,露出其下隐藏了不知多久的地道,黑漆漆的地道入口散發出腐朽沉悶的氣味。
“這是?!”中年人瞪大了眼睛,驚懼交加地看着地道入口,不知所措。
夫子廟底下竟然還藏着一個密道?裏面會是什麽?啞巴屯多年來積攢的金銀珠寶?
本想第一時間去找屯長問個明白,但中年人思考了一陣子,喉結動了動,轉身去學堂裏拿來一個燭台。
屯長不會知道這條密道的,否則他是不會把這裏的鑰匙交給我的。
如果這裏真有什麽财寶,與其告訴那個腦滿腸肥的屯長,倒不如我白某人獨自享用呢。
中年人想着,嘴角勾起一個微笑,邁步走進了地道。
地道的盡頭,是一條長長的走廊,一面的牆壁上挂着幾盞油盡燈枯的油燈,另一側則是幾間早已生鏽,蟲鼠密布的牢房,牢房裏還有幾件同樣破爛不堪,但款式經典,看起來曾被經常使用的刑具。
啞巴屯以前的人,在這裏監禁過什麽人,并且拷打他們?
中年人的面色變換了幾次,對于财寶的熱情已經消散了不少,看着這詭異的地方,萌生了些許退意。
但走廊盡頭還有一扇緊閉的門。那裏面……會關着什麽?
對于财寶的向往,對于未知的好奇,還有他自己也不确定的某種動機——他隐隐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呼喚着自己。
是幻覺嗎?
中年人不清楚,但他忽然間有了動力。于是,他緩緩的推開了沉重的鐵門,走進其中。
門後是陰暗潮濕的溶洞,前所未見的鍾乳石讓中年人吃驚了好一會兒,畢竟,聖賢書裏可沒講過這些東西。
他在崎岖複雜的溶洞裏慢慢走着,無形之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爲他指引着道路,指引着中年人順利到達一片黑漆漆的潭水之前。
平靜的水面毫無一絲漣漪,中年人舉着即将熄滅的燭台,鬼使神差地走到水潭面前,蹲下身子,呆滞的目光凝望着水面。
水面泛起波紋,從層層漣漪中,冒出一顆濕漉漉的人頭。在搖曳的燭火下,中年人發現那顆人頭上的臉,和自己如出一轍。
但他卻并不感到害怕——他似乎已經不知道害怕,木然的和那張臉對視着,一動不動。
潭水泛起更大的漣漪,脖頸,身子……和中年人一模一樣的上半截身子露出水面,伸出生滿老繭的手,手心中放着一塊拇指大小的黑色肉塊。
中年人凝視着那塊肉,半晌,蹲姿變爲跪姿,雙手合十,閉上雙眼,像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在對自己信奉的神靈祈禱。
他張開嘴,任由另一個自己舉起碎肉,将其塞入他的口中。
吞下那塊肉,中年人仍舊虔誠的閉着眼,但整個人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衰老。他的頭發開始變成銀白色,皮膚變得幹癟,長出了無數皺紋和老年斑,一口健康的牙齒脫落下來,簌簌地落在地上,原本雖然不高但還算挺拔的腰闆開始佝偻。
一分鍾不到的時間,中年人便成爲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而另一個“他”伸出雙手,抱住他那蒼老的面孔,用力一拽,将他的頭按在了水中!
中年……不,老人卻沒有任何掙紮,水面外的身體紋絲不動,任由黑色的潭水吞沒他的口鼻,任由肺部灌滿液體,一點一點窒息。
半晌,“中年人”松開手,身體猛地提高一截,露出了之前藏在水面下的巨大蛙身,身體前端的口器微微裂開,其中的無數觸須蠕動着,發出“咕噜噜——”的低吼。
人首蛙身獸的個子很高,人身部位的雙手拎着老頭的雙腳,将其倒懸在空中,用力甩着。
因爲引力,大量的水從老頭的口鼻中噴湧而出,身體劇烈地抖動起來。這種另類的落水急救方法立竿見影,很快,老頭發出一陣咳嗽聲,緩緩睜開雙眼。
巨獸發出一陣低鳴,将老頭放回到地上。
站穩了身子,老者的目光充滿了迷茫。但在他和巨獸的人身對視半晌後,面色漸漸泛起一絲詭異的喜色。
“咕噜噜——”巨獸低吟着。
老人點點頭,蒼老的嗓音中滿是欣喜:“我這就去後山,打開你說的通道!”
巨獸四肢微屈,身周的膿包緩緩地分泌出白色的粘稠液體。這些液體落在黑水潭的水面上,蒸發成一股白色的霧氣,慢慢地升騰而上。
“開始吧!”老漢喜不自勝,眼中滿是病态的狂熱:“把一切,都供奉給——”
……
馮亮睜開眼睛,從床上驚坐起來。
他驚訝地左顧右盼一番,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外是深夜的漫天繁星。
我做夢了?
夢到的不再是自己被溺死的場景,而是……
馮亮拿起床頭的水杯,一邊喝水,一邊回憶着剛才的夢境。
夢裏的中年人有些眼生,但那個老頭,分明就是白先生。
那可能是啞巴屯曾經發生的故事,可爲什麽會出現在自己的夢裏?
白先生最後說要把一切供奉給什麽?是夫子?還是某個其他的邪神之流?
自己爲什麽會夢到這些?是日有所思?還是……
馮亮摸着自己的胃,想起鑽進自己肚子裏的黑色肉塊,又變得忐忑不安。
他走下床,來到袖珍研究室前面,看着裏面匍匐着的門生幼崽——醜陋的小東西一動不動,身軀緩緩起伏着,似乎在睡覺。
“白先生能和門生母體溝通……”馮亮摸着肚子,心裏發毛,卻又有有些莫名的情感。“是他把白霧放出去,任其吞沒村莊。既豢養了門生,壯大了自己的勢力,也能借此增強自己在村民中的威信,借機掌控啞巴屯……”
“都是那塊碎肉的功勞吧?”馮亮自言自語着,看着醜陋卻親切的門生,“就像現在的我?”
月光從窗戶中灑進來,馮亮沉默地站了許久,回到床上,繼續睡覺。
明天,給這小東西買點豬肉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