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莊的入口處,立着一塊老舊的石碑,繁體字銘刻着大概是村莊的名字。
啞巴屯。
馮亮眯着眼睛,大概能猜到這個名字的由來。
三人正站在村子南邊的入口處,越往北,地勢越高。在幾十座如出一轍的小院之後,便是一道望不見今天的山脈。
是盛産啞巴的山脈嗎?
身邊,眼鏡大叔仍然在和手臂上的抱臉蟲做鬥争,手裏拿着一截不知從哪兒撿來的棍子,試圖撬動抱臉蟲密不透風的節肢。
“伯伯,您可省省吧!”旁邊的胖子好言相勸,“憋把介蠍巴虎子惹毛了,再咬你一口!”
眼鏡大叔一瞪眼,半是撒氣的對着胖子不滿道:“你這個娃,管誰叫伯伯捏?!額才三十九!”
“得,得,老哥哥,我錯了行吧!”胖子讪笑着搖搖頭,看向馮亮,話音一轉:“我縮弟弟,你看了半天,看出嘛玩意兒了?”
咬着煙,馮亮遞給胖子一支,得到的是胖子的連連搖手。馮亮不以爲意,聳聳肩,淡淡地道:“沒看出什麽。隻是有些納悶兒,這村子看起來,老得有些過分。”
聞言,其餘兩人皆是一怔,遠眺起山腳下的村落來。
村子裏立着幾根電線杆,但沒有路燈。從三人現在的位置,基本可以将所有的村舍一眼望盡——在9012年,竟然沒有一戶人家的屋頂上裝有太陽能熱水器,空調機更是一個沒有。
“這……”眼鏡大叔皺起眉頭,停下撬動抱臉蟲的手,喃喃地道:“十個全覆蓋怎麽沒把這兒覆蓋捏?村委會是貪墨了多少錢啊……”
馮亮搖搖頭,沒說什麽,往村中走去。
上午的豔陽下,三人沿着土路,快步走着。
道路兩側的房屋漸漸多了起來,卻全無一個人影。
“都下地幹活了?”胖子詫異地問着。
沒人能回答他。
“我縮,二位!”胖子停下腳步,問道:“咱介似去哪兒啊?”
“先去村委會!”眼鏡大叔雙手背負在身後,似乎忽然多了些底氣,“看地貌,說不定這兒是額們漢中地内。找着村委會,辦事也能方便一些撒!”
馮亮笑笑,沒有發表意見——在他看來,這地方是不是地球都不一定,也不太可能有和天朝類似的社會組織。萬一這個國家施行的是君主立憲制,挾天子以令諸侯呢?
但先去拜訪當地的權力機關也不錯。或許能獲得不少的情報。
三人此時腳下的土路便是村落中的主幹道,兩側都是狹窄的小巷,想來村委會也不會在些七拐八拐的地方。
衆人沿着土路一直往北走去。途中,馮亮察覺到,村落中沒有任何一輛機動車,就連鄉村的主要勞動力拖拉機也看不到。
道路巷道裏沒有野貓流浪狗的蹤迹,電線杆上也看不見一隻鳥雀。
死寂地讓人毛骨悚然。
“铛——铛——铛——”
不遠處忽然傳來沉悶地敲鍾聲,三人對視一眼,快步往聲音傳來的地方走去。
“一般來說,在村子裏敲鍾,意味着大規模甚至是全體村民的集會。”眼鏡大叔說着,看他笃定的樣子,大概有一些基層工作經驗。
馮亮沒說什麽,看了看道路兩邊——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并沒有任何一戶人家有出門集會的迹象。
那這鍾聲,是敲給誰聽的?
三人繼續走着。鍾聲傳來的地方并不遠,幾人很快趕到。
在土路的盡頭,有一大塊寬敞的小廣場。地上鋪滿青石磚,和土路格格不入。廣場兩側栽着幾棵高大的楊樹,廣場後面是一個相對還算氣派的院子。
院門口沒有挂村委會的牌子,而是在大門上懸着一塊老舊的木質牌匾。
夫子廟。
馮亮挑了挑眉毛,看着院子裏的建築——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座供奉聖人的廟宇。
廣場東側,一棵楊樹的旁邊,豎着一根高高的木杆,頂端挂着一個銅鑄的鍾。在杆子底下,站着一個形容蒼老的老漢,有一下沒一下,不緊不慢地敲着鍾。
終于見到活人了。
“老鄉!”眼鏡大叔最爲激動,三座并作兩步走上前,熱情的和老頭打招呼,“您好您好!”
停下搖晃鍾繩的手,老頭轉過頭,看向三人。
老人的臉上布滿皺紋和老年斑,一口牙已經掉光,也沒有戴假牙,嘴唇幹癟地蜷縮在一起。一雙眼睛迷惘而渾濁,微微眯着,似乎被歲月帶走了精神,也帶走了視力。
“老同志!”走到老頭跟前,眼鏡大叔主動握住老人滿是繭子的手,殷切熱情地問着:“我是省裏來的幹部!咱們這個村兒,到底是哪兒啊?”
馮亮和胖子也不由得緊張起來,靜靜等待着老人的回答。
沉默了半晌,老人家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透着一股腐朽的味道:“……啞巴……屯……”
他的說話類似普通話,但帶着些奇怪的口音,不像馮亮聽過的任何一種。
眼鏡大叔有點兒着急,追問着:“我知道咱們村兒叫啞巴屯!我是問,咱們屯在哪個省,哪個市,哪個區縣,哪個街道鎮?”
老頭張了張嘴,呆呆地看着眼鏡大叔,半晌,沉默地搖搖頭。
大叔急了,搖着老頭的手,語氣激動地催促着:“你倒是說呀!你們在哪個省你不知道嗎?你不看新聞聯播嗎?難道——”
一隻手忽然攔住他,馮亮将大叔拉開,用眼神示意對方冷靜,繼而看向老人,馮亮有禮貌地笑着:“大爺,請問,您爲什麽在敲鍾呢?”
似乎是因爲馮亮彬彬有禮的态度,老頭的态度也好了一些,老邁的臉笑成一朵滿是褶皺的菊花,渾濁的嗓音說着:“要……要起霧咯!”
“起霧?”馮亮一怔,随即明白過來,繼續問着:“您是在提醒其他村民?”
老頭點點頭。
果然,從不遠處的山脊間,開始彌散起白茫茫的大霧,順着山體傾斜而下,看樣子不多時就要淹沒村莊。
“……”看着颠覆自己地理常識的霧氣,馮亮皺起眉頭,總覺得那不像是起霧,倒像是有人從山上倒下來上萬噸的幹冰。
但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既然老人會敲鍾警示村民門“起霧了”,說明這霧氣肯定有蹊跷之處,會帶來什麽特别的影響。
聯想到家家戶戶緊閉的門窗,馮亮覺得,這種影響顯然不是正面的影響。
自己等人也需要找個地方躲避一下這邪門兒的霧氣。
“大爺。”看着徐徐襲向村莊的霧氣,馮亮心裏有些焦急,卻還是有禮貌的問着,“我們是從遠方來的旅人,走得乏了,能不能到您家休息一會兒?”
老人笑着點點頭,轉身便走。
給身後二人使了個眼色,馮亮快步跟上。
老人沒有進入身後的大院,而是往旁邊的小巷裏走去。帶着馮亮幾人七拐八拐,老人引着他們走進了一處獨門的小院。
院子很小,隻有一間土坯房做正房,另一間土坯房做廂房,都用泛黃的紙糊着窗戶。低矮的屋檐下挂着幾串玉米,即便馮亮不懂農産品,都看出來這幾串玉米的品相實在算不得好。
屋門沒鎖,老漢領着三人進屋,一股老年人特有的味道撲面而來。
大胖子像是個養尊處優的人,聞到屋裏的異味兒,立刻皺起眉頭,大大咧咧地問着:“大爺,介似嘛味兒啊……”
大叔連忙拍了胖子的肩膀一下,示意他噤聲。
還好,老人家似乎聽不懂津門口音——又或者,他根本沒在聽胖子的活。
屋裏的擺設簡陋的過分。家徒四壁的房間裏,隻有一個黑乎乎的竈台,連着一張低矮的炕。炕上疊着一卷被子,看起來像是疊過,但它的主人似乎已經沒有力氣把它整理地整整齊齊有棱有角。
竈台邊有一個水甕,地上有一張木質方桌,桌上滿是陳年的油漬,旁邊立着兩條同樣髒兮兮的長凳。桌子的背後立着一個破舊的木櫃,不知裏面裝着些什麽。
緊緊關上房門,老人不忘用力又拽了拽,繼而走到甕邊,掀起蓋子,從其中拿出一個小盆,裏面盛着四個窩頭。
看起來是要做飯。
“我來幫您!”馮亮眼裏有活兒,連忙上前想要幫忙,老人卻隻是把小盆遞給他,徑自走向櫃子,拉開了櫃門。
櫃子的上層是一些碗筷和廚具,下層是一些衣服,看起來是家居廚房兩用的櫃子呢。
老人從櫃子裏拿出四個碗,從水甕裏舀了四碗水,放在桌子上。接着,他從馮亮手中的盆裏拿了一個窩頭,坐到桌邊,将窩頭撕扯成一個個小碎塊,泡在碗裏的冷水裏。
一頓飯,簡單的讓人于心不忍。
“老同志,您是一個人住嗎?”眼鏡大叔有些同情地問道,但很快就意識到這是一句廢話,連忙改口道:“我一會兒就去找村委會的人問問!這也太不像話了!怎麽能讓孤寡老人獨自過這樣的生活!”
相比大叔,旁邊的胖子倒是令人意外的展示出一些古道熱腸和尊老敬老,撸起袖子便道:“大爺,您稍微等等!我去外面拿點兒柴火,好歹給您燒鍋熱水啊!”
看到胖子轉身便要出門,馮亮忽然臉色一變,急忙阻攔道:“等等!”
他說得還是慢了一些,胖子已經打開了門,白色的霧氣從門縫中傾瀉出來,撒在胖子的身上。
一半身體被霧氣蓋住,胖子卻好似沒有察覺,詫異的看向馮亮:“嘛意思弟弟?”
“哐當!”
桌上,老人面前的碗掉落在地上,甩成碎片,水和碎窩頭灑落一地。
老人不知何時站起身,驚恐的看着門口湧進來的霧氣,蒼老的手顫顫巍巍地指着胖子,又或是胖子身後的白霧,長大了嘴,發出低沉而驚恐的呼喊:
“啊……啊……啊!!!!”
被老人的模樣吓了一跳,胖子以爲自己做錯了什麽,結結巴巴地問着:“大爺?怎麽地了大爺?我可沒……”
從霧氣中,忽然伸出一隻慘白的手,搭在了胖子的肩膀上,猛地攥住。
拎小雞似的,瞬間将二百來斤的大胖子拖出了門外!
“啊!!!!!”
胖子驚恐的喊着,膘肥體壯的身體瞬間消失在門外的白霧裏。
“救命啊!老哥哥!弟弟!救我呀!啊!!!!”
白茫茫地霧氣中傳來胖子的呼救聲,漸行漸遠,最終不知消失于何處。
老人跌坐在地上,旁邊的眼鏡大叔被驚得目瞪口呆,連連後退,倚在斑駁的牆上。
馮亮快步跑上前,用身子将門撞上,死死擋住。
“咚!咚!咚!”
有什麽東西在撞門,力氣很大!
“過來幫忙!”馮亮抵着門,歇斯底裏地吼着。
老人沒有理會,低下頭,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嘴裏喃喃地念着什麽東西,像是在對着什麽不知名的神佛禱告。
眼鏡大叔反應過來,連忙搬起一張長條凳,沖到宋九月身邊将門頂住。
敲門聲又持續了一會兒,才停下來,歸于沉寂。
馮亮不敢懈怠,繃緊了肌肉,又擋了一會兒門,确定那不知名的東西不會去而複返,才放下心來,癱坐在地上,不住喘着粗氣。
“那那那……”大叔似乎被吓壞了,結結巴巴地說着:“那是個啥子東西?!那麽胖滴個娃,咋歘地一下就不見了捏?!”
倚着房門,馮亮沒有回答,掏出一支煙叼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啞着嗓子道:“助手,你看見了嗎?那是什麽東西?”
【數據不足,無法分析——初步判斷,可能爲某種收容樣本。】
“……廢話。”馮亮冷哼一聲,看向縮在牆角,不住低聲禱告的老人,眯起眼睛。
站起身,馮亮快步走到老人面前,壓抑着怒火問着:“大爺,白霧裏的……是什麽東西?”
老人沒有回答,隻是不住的低頭禱告,念着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語。
一把抓住老頭的手腕,馮亮毫無尊老愛幼的心思,湊到老人面前,咆哮着:“說啊!!!!”
被這個溫文爾雅的小夥子吓了一跳,老人睜開眼,看着馮亮猙獰的面目,驚恐地連連後退,戰戰兢兢地道:
“那是……是……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