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大人,您說什麽呢!徐骁再不肖,也不可能對您出手。素素快要生了,您大外孫子都五歲了,大外孫女也快九歲,您都還沒抱過,我還想給您溫一壺酒,痛飲幾杯,北涼就是您的家……”
徐骁将姿态放的很低,谄媚的笑着。
他個子不高,人也不帥,在西楚戰場上膝蓋還中了一箭,微跛,這些年南征北戰,更顯蒼老,怎麽看也不像是滅六國殺的六國血流成河人頭滾滾的人屠北涼王。
“哼!國都沒有了,哪還有家?你我各爲其主,休攀關系。我皇複國隻在振臂一揮間,離陽覆滅就在眼前。徐骁,我也不遊說與你,因爲你不是那種人……”
如遭刀割的漫天絮亂風雪攪起,齊練華五指微微彎曲做了個合攏姿勢。
指玄!
書聖齊練華,刀甲齊練華。
這一幕,更讓人不得不豔羨西楚的鼎盛景象,不愧是中原文脈正統,有李淳罡仗劍過廣陵大江,有文豪散發扁舟鬥酒詩百篇,有女子姿色傾國傾城,有國師李密與曹家得意師徒聯手二人“雪起雪停一局棋”,也難怪有人說西楚國滅,罪不在天子士子百姓,要恨就隻能恨天時在離陽而不在姜楚。
徐骁苦笑。
從陸地神仙排下來,天象,指玄,金剛,君臣之間,各顯神通。
天下間,古往今來,滅國無數,哪個國家滅國之後誕生如此之多的高手。
此乃天命。
再觀離陽,真的不過是得了個天時。
今後這天下,還真是不好說。
不好說呢!
“泰山大人,何必動怒,不若,讓小婿與大楚帝王一晤之後,再殺我不遲……”
徐骁望着風雪,大雪滿弓刀,肅殺千萬裏,高聲道:“北涼王徐骁請楚王一見。”
三聲過後,風雪頓時一收,高仁踏波而來。
“數月不見,徐兄風采依舊,恭喜徐兄,賀喜徐兄,真正的坐擁北涼……明人不說暗話,徐兄知道我來意吧!”
徐骁指了指聽潮亭:“那人便在聽潮亭下,楚王若是想見,随時可見。”
“如此甚好!徐兄還有什麽想說的嗎?我想你應該有話想對我說。”
聽潮亭下,徐骁虎目微揚。
“我爲離陽滅六國,一統天下,如今已經位極人臣,也沒有登基做皇帝的想法。此生所願,也隻是守好北涼,守好這中原大地的西北門戶。北莽虎視眈眈,終有一天他們會大軍南下,生靈塗炭,猶在眼前。徐骁此生就守着這一畝三分地了,楚王以爲如何?”
高仁看着徐骁,微微扼首:“有你徐骁在,北莽一步也南下不了,北涼之幸,中原之幸……好,見過他之後,我便離開。不管大楚有沒有複國,我支持你坐這個北涼王……”
“臣翰林編修齊練華拜見陛下……”三跪六叩,大禮參上。
“齊翰林。”高仁微微扼首,此人出現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但卻也讓高仁感到西楚的底蘊之厚。
劍拔弩張之勢漸收。
觀潮亭對外宣稱六樓,其實内裏有九層,數字起于一極于九,但顧忌離陽朝堂那邊有人會吃飽了撐着說風涼話,就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地下三層,最下面,困着一個斷臂老頭兒,身材矮小,留着兩撇山羊胡子,裹着件陳舊破敗的羊皮裘,還有些鬥雞眼。
眼觀鼻,鼻觀心,癡癡愣愣。
“老前輩,徐骁來看你了!”
那老頭翻了個眼皮,繼續發愣。
徐骁攤攤手,表示無能爲力。
這座觀潮亭說是鎮壓這老怪,但其實,真正的卻是自困于此。
不自困,這天下誰能困得了他。
爲情殇!
這老頭年輕時做過許多荒唐事。
十六歲入金剛,十九歲入指玄,二十四歲便達天象。
被譽爲五百年一遇的劍仙大材。
初出江湖,便在千萬觀潮人的注視下,踩塔着廣陵潮頭過大江。
二十四歲去東越劍池挑戰梅花劍宗吳玮,對那位前輩羞辱至極,害其引頸自盡。
三十六時自稱天下無敵,揚言四大宗師除我之外都是沽名釣譽之輩,便是王繡、酆都綠袍與符将紅甲三人聯手,也隻是一劍的事情。
後來沒輸給他們,卻敗給後輩王仙芝,木牛馬被兩指捏斷。
那個天下第二的王仙芝,終究沒有做天下第一,因爲他那一劍,留手了。
黑暗的地下密室裏,有黑蓮綻放。
蓮生三十二瓣,瓣瓣皆不同,各爲世界。
夢的世界,幻境的世界,痛苦的世界。
“她離開酆都找到我……”
斷臂老頭眼皮上擡,眼神渾濁:“這個傻女人,故意讓我一劍洞穿胸膛,我自诩天下敵手一劍敗之,天下女子一指勾之,到頭來,才知道什麽叫心疼。”
所謂心疼,便是傷了别人,受傷的卻是自己。
徐骁表情微變,李淳罡自困于此多年,今日可算是開口說話了。
“爲了救她,我去龍虎山,向齊玄幀讨要續命金丹,隻是還沒到斬魔台,她便死了,她臨終時說她不要活,她就是要死在我懷裏。若是活了,便又是陌路。她不願意……”
“哪怕那時候,我依然沒有膽量說出口,沒了她,一劍兩劍百劍千萬劍,又如何?鬼門關,是我與她初遇的地方,那時候我已能飛劍,她卻隻是個還未習武的笨丫頭,後來她如何成了酆都綠袍,又爲何成了酆都綠袍,我都不知,隻知道此生再不能相見了。”
“榮辱種種,浮沉事事,過眼雲煙。上蓮花頂,下斬魔台,我從齊玄幀那裏得知她是我仇人之女,她既然不幸遇見了我,殺不了我,便想着死于我手才好。最苦是相思,最遠是陰陽……”
“你不懂!!!”
往羊皮裘裏縮了縮,幹瘦的身體沒剩下幾斤肉,但就是這一縮,黑蓮猶如劍斬,凋謝十六瓣。
高仁渾身一震,意志如劍,可斬山。
好一個李淳罡。
便是境界跌落再跌落,也不容人辱,不容人侵犯。
這才是一聲“劍來”的李淳罡。
“老夫年少時一心想做呂祖,這倒是跟齊玄幀一般無二,隻不過老夫看中的是呂祖的劍,齊玄幀卻是呂祖的道。
所以老夫喜歡呂祖的飛劍取人頭,卻被齊玄幀大罵了一通。這牛鼻子老道坐在斬魔台上說什麽兩人相擊,上斬頸項下決肝肺,擊劍殺人,飛劍千裏又怎樣,此庶人下乘劍,未節小技,無異于鬥雞,勝人者有力,自勝者才是得道。
你聽聽,這口氣是不是很大?
老夫當時心灰意冷,心甘情願認輸,加上親眼看到這個亦敵亦友的家夥白虹飛升,真正是無話可說,當時覺得莫不是自己真的錯了。
齊玄幀悟了長生理,步步生蓮花。
老夫當時原本一腳在天象,一腳踏入陸地神仙境的修爲一退千裏,下山後被人斬去一臂,落入指玄境,再不敢說什麽有蛟龍處斬蛟龍的狂言屁話。”
“情與劍,皆空。此身何用?你以幻境引我再次看了一遍過往,是要助我脫困還是破我僅剩的這點劍心……”
一點劍心直入高仁識海,朝着黑蓮斬下,劍光一閃,黑蓮僅剩一瓣,搖搖欲墜。
高仁沉默。
能殺得了他的身,但降不了他的心。
在場衆人皆無言以對,以往劍神李淳罡的種種事迹,都在二十年中模糊不堪,齊玄幀早已白日飛升,王仙芝在武帝城從不出東海,酆都綠袍已死,符将紅甲人似乎成了傀儡,有幸親眼見過老一輩劍神的人即便活着,也大多是花甲老人。
正應了劍仙呂祖那句古話,睡到二三更時凡榮華皆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後無少長俱是古人。
高仁沒有放棄,不忍心他在此再等十五年才破障而出,開口道:
“李淳罡願世間心誠劍士人人會兩袖青蛇。
李淳罡願天下驚豔後輩人人可劍開天門。
這才是你的道!齊玄幀狗屁廢話誤你半生,那家夥轉世再轉世,修了七百年,也還是放不下執念,哪有資格說什麽劍和道。”
李淳罡眼神終于聚集起半點精神,看着高仁的臉:“兩袖青蛇!劍開天門!”
“兩袖青蛇!劍開天門!”
喃喃自語之中,又陷入混沌。
“綠袍兒即将轉世歸來,你還想錯過嗎?”高仁語不驚人死不休。
霎時間,李淳罡雙目射出劍光,喝道:“小娃娃,你還沒這個能耐,小心風大閃了舌頭。”
“呂洞玄轉生三世,隻爲等一襲紅衣,十五年後一鶴下江南,舍了劍和道,兵解再轉世,爲人間正道再修三百年功德,求得天地開一線,讓那襲紅衣飛升。我眼中的李淳罡,難倒隻是個縮在這陰暗角落裏的可憐老頭?”
呂祖轉世!
這是何其大的辛密。
徐骁眼角跳了跳,心中總有種奇怪的感覺,那個紅衣,或許與他有莫大的關系。
紅衣!
紅衣!
他的大女兒徐脂虎自懂事開始,尤愛着紅衣!
“原來齊玄幀是呂祖轉世啊!”李淳罡從暴怒狀态平靜了下來,雙眼望着虛空:“你說綠袍兒轉世了?你将那幻境再使一遍,就讓老夫夢一場吧!”
最後一瓣黑蓮飄落。
夢裏。
一名白須的魁梧老人出城。
一身羊皮裘,腳踩一雙麻鞋,牽着一個七八歲的綠衣小閨女,健步如飛,急過奔馬,可怕之處在于小女孩身體孱弱,被白如雪的老人牽引,就一樣可以如同草上飛。
他們一路東去,來到一座頹敗黃泥屋子前,屋前有一方早已無水的水塘。
老人年輕時下山行走江湖,曾在集市購得一條青魚一條紅鯉,放生養在房前小塘。當初極爲自負,以爲在江湖逗留不過半年,就要于世無敵,也就會無趣而回。
刺傷酆都綠袍兒以後,去過斬魔台,帶着骨灰返鄉,才見房屋殘破。
池水幹枯,荷葉皆枯,塘中兩尾青紅亦不知所蹤。
李淳罡沿着雜草叢生的山路登山,山頂是他練劍處,山巅峰巒好似被劍仙當中劈去填海,山坪上酒就突兀樹起了一道光滑峭壁。
這一面峭壁,被年輕時意氣風的李淳罡劍氣所及,溝壑縱橫,斑駁不堪。
李淳罡來到山坪,蹲在一座荒蕪墳墓前,拔去雜草,墓碑無字,隻留下一柄年輕時候的無名劍,與她相伴。
這個羊皮裘老頭兒望向山壁,笑道:“我李淳罡豈能腐朽老死,豈能有提不起劍的那一天?又怎願舍你而飛升?天底下還有比做神仙更無趣的事情嗎?”
老人回看了眼孤小墳茔,柔聲道:“世間劍士獨我李淳罡一人,世間名劍獨我木馬牛一柄,這是李淳罡三十歲前的劍道。”
“再以後,如你所願,如齊玄幀老家夥所想,山不來就我,我不去就山。有山在前攔去路,我就爲後來人開山。這便是李淳罡的劍道了!”
“綠袍兒,看這一劍如何?”
李淳罡拔起那柄半百年不曾出鞘的古劍,輕輕一劍,劈開了整座峭壁。
李淳罡擡頭,朗聲道:“鄧太阿,借你一劍,可敢接下?!”
有聲音從九天雲霄如雷傳來,“鄧太阿有何不敢?謝李淳罡爲吾輩劍道開山!”
輕輕一抛。
這一劍開天而去。
羊皮裘老頭兒抛劍以後,不去看仙人一劍開山峰的壯闊場景,隻是坐在墳前。
一輩子都不曾與女子說過半句情話的老人細語呢喃,隻是說與她聽。
天色漸暗,羊皮裘老頭兒視線模糊,如垂暮老人犯困,打起了瞌睡。
有些吃力地睜開眼睛,望見一襲綠袍小跑而來。
他輕聲道:“綠袍兒。”
綠衣怯生生站在他身前,輕聲道:“我叫綠魚兒。”
獨臂老人已是人之将死,合起眼皮,仍是顫抖着舉起手,“綠袍兒?”
這一襲小綠衣不知爲何,靈犀所緻,伸出小手,握住老人,點頭道:“嗯!”
兩行濁淚滾滾而下。
劍氣縱橫。
北涼刀兵皆震。
“綠袍兒!”
北涼群峰之間響起應答之聲。
那是劍聲。
無數劍鞘中長吟,劍氣大盛,直沖天穹。
大雪時節,李淳罡破開自囚牢籠,再踏江湖,一步入天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