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定良久,他才注意到,遠處的天際已經發白,一夜過去。
入目所見,整個金山港棚戶區在大火和各方勢力的劇烈激鬥中,幾乎已經成了一片白地。隻有邊緣地帶一些木屋還未完全燒毀,焦黑一片,袅袅冒着煙霧。
更遠的位置,港口區的倉庫和一些碼頭建築都全然被燒毀,甚至停泊在碼頭旁邊不遠的一艘船大船,似乎還有火焰在竄動着。
随着他的一路行走,沿途兩側,不論是衣衫褴褛的夏工,還是本地金山港集鎮上的白人,各個都是滿臉髒兮兮的,神色灰敗,完全沒有一點生氣。
裴楚一路眼看過去,心中那股方才獲得李玄孝神念加持的力量興奮感,似乎仿佛如同冰雪一般飛速的在胸口消融。
這裏他已經呆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即便一直生活在最底層,但仍舊還是有一些熟悉的感覺。
以前這個時候他如果在棚戶區這裏走動,遇到早起相識的力工,彼此總是少不了“阿楚、楚哥兒”之類招呼聲,學堂裏還有那些眼神純淨的孩童,圍繞着他做的小馬紮興奮呼喊。
這段時間裏,除了和劉四喜學習武功之外,他其實已經一點一滴的融入到了這個世界的生活裏。
偶爾想起現實世界的生活,他有時候甚至開始有些分不清到底哪裏是真,哪裏是假……
是這個力工的裴楚還是本來的自己,又或者是那個還在讀高中爲了學業惆怅的學生是自己?
眼前的棚戶區成爲了白地,這裏面大部分是大火所毀,但裴楚知道,有一部分,是他和那個像僵屍一樣的老太監,以及最後這個體型巨大的怪物交手所造成的。
“偉力歸于自身,超脫凡俗,這就是此方世界的本質?”裴楚心中默然無語。
他感受過了李玄孝借給他的力量,這些力量或許還不是李玄孝的全部,但他就已經可以碾壓着奇形怪狀的怪物打。
強大得不可一世。
有那麽一瞬間,讓他的感覺自身仿佛就是仙佛,就是神。
淩駕于衆生之上。
甚至,昨夜死在了他手裏還有許多條人命!
可當這股力量退去,重新回歸于他不過略微超過常人的力量和體魄的時候,裴楚心頭突然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感。
大量的夏工恐怕接下來面對的就是流離失所,金山港的夏工裏雖然大多數人都是青壯,但少數一些拖家帶口的孩童還是有少數一部分。
這些人的生計以後又将如何?
遭此大劫之後,接下來港口區如果不能快速的恢複秩序,重新有貨船往來,讓夏工們重新有活可幹,這些人後面的遭遇他都不敢想。
以往夏工對外雖然還算團結,在碼頭的時候,内部衆人爲了争奪一份活計,大打出手的事情不算少見。像昨夜那樣的混亂情況,一些偷奸耍滑之輩更是借此機會渾水摸魚。
還有大亂之後的秩序,本土的聯邦白人,黑膚的尼格羅人,土著瑪第人,彼此之間的矛盾沖突,恐怕都會很快爆發出來。
哀民生之多艱!裴楚心中感慨,又覺得造成這一切有一部分是自己的責任。
絕對強大的個體能力,造成的破壞力簡直是毀滅性的。
“阿楚哥哥!”
裴楚内心翻滾如潮,一路在神色麻木絕望,似乎已經失去了哭喊力氣的夏工中間走着,不知何時,他突然聽到了耳邊傳來了一個怯怯的聲音。
裴楚轉過頭從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紮着發髻的小女孩站在一個臉色煞白的婦人身前,朝他喊道。
“小菜兒!”
裴楚看清楚了小女孩,幾步走了過去,小女孩似乎有些畏懼他,剛剛喊了他的名字,可見到他走過來後,又趕快拉開距離,躲進了旁邊蹲坐着的跟着的婦人懷裏。
裴楚也沒有去在意,反而是對方呼喊了一聲之後,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方雲虎。
“方叔!”
裴楚快速走上前,看着方雲虎額頭上纏繞着一塊布包裹傷口。
他記得昨晚有見過方雲虎和好幾個人在搏鬥,他出手随手給方雲虎解決了麻煩,隻是那時候受到李玄孝的神念影響着,哪裏有強者和激烈的戰鬥他就沖去了哪裏。
“阿楚,你沒事吧?”
方雲虎面上同樣沒什麽血色,雖然受了不輕的傷,但因爲體格健碩的緣故,這時候精神還算不錯。
看到裴楚之後,第一句話就開口詢問裴楚的情況,隻是眼神多少顯得有些奇怪。
“我沒事,方叔。”裴楚半蹲下身,輕輕點點頭。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方雲虎習慣性地想伸手拍裴楚的肩膀,安撫他兩句,但手伸了一般又讪讪的縮了回去。目光轉向身邊的那位婦人和她懷中的小女孩,勉強笑了笑,“昨晚太亂了,我隻遇到了七娘她們,暫時先讓她們跟着我,免得受欺負。”
裴楚看着方雲虎的動作,心中微微感覺他和方雲虎之間似乎出現了一點距離感。
他不确定方雲虎是看清了他殺了幾名夏工,還是之後見到了他連番打死了冒出來的僵屍怪物和惡魔怪物,隻得笑了笑,說道:“剛才還是小菜兒叫住我,不然我可能都沒注意到你們。”
“嗯,小菜兒在陸先生的學堂識字。”方雲虎應和了一聲,突然說道,“對了,阿楚,你快去找找陸先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好!那方叔你先好好休息!”
裴楚點頭站起身,經方雲虎提醒,他确實要去找一下陸西平和劉四喜他們。
昨晚那一身太監打扮的僵屍,看着有些想是帝國裏來找幾人麻煩的。
他本來打死僵屍之後,李玄孝神念裏沸騰的戰意已經消減下去,但另外一邊惡魔驟然出現,再次挑動起了李玄孝的戰意,他現在也不知道幾人到底怎麽樣了!
兜兜轉轉裴楚在棚戶區裏轉了一大圈,沿途他看到的大多數力工都是麻木不仁,眼裏失去了神采。這場大災之後,他們完全陷入了迷茫。
少數有走動神智清明一些的的,見到裴楚之後,一個個臉上便流露出了畏懼情緒,遠遠的退到了兩旁,有些甚至直接跪下。
這些人都是見到了他昨夜轟殺兩個非人怪物的場景,在他們眼中,這時的裴楚是比那些怪物還要厲害的人物。
裴楚心中對于這種感覺極爲複雜,那種力量帶來高高在上的感覺,還有突然割離開,被人畏懼的感覺,都讓他心裏有些焦躁。
一直轉悠到了棚戶區靠近海邊的位置,裴楚才看到了一個孤零零的身影。
那身影站在海邊的一塊岩石上,似乎在等待着日出。
“陸先生!”裴楚走進後輕輕喊了一聲。
“阿楚,是你過來了!”
聽到了裴楚的喊聲,陸西平沒有轉過頭,隻是依舊還是站在那裏,聲音有些虛弱道,“那個劉師傅和道長已經走了,大太監雖然死在了你的手上,但手底下還是有人在找他們。”
對于劉四喜和李玄道人的身份,裴楚之前就多少有些猜測,再加上劉四喜之前給了他《神打秘稿》就說要離開,這時候走了他倒也沒覺得太過奇怪。
隻是陸西平的聲音讓裴楚聽着感覺有氣無力的,朝陸西平走進了幾步,裴楚才突然注意到,陸西平的兩鬓的頭發全部已然白了,面色蠟黃,沒有半點神采。
“陸先生,你的身體怎麽樣,我扶你下來。”
裴楚伸出手,想要扶着陸西平從岩石上下來,他能夠感覺到陸西平此刻似乎虛弱到了極點,似乎一陣風都能夠刮倒了。
“不必了!”
陸西平搖頭拒絕,幹裂發紫的嘴唇微微動了下,突然開口道,“阿楚,擁有了超越普通人的力量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裴楚微感愕然,不知陸西平怎麽突然問出了這麽一個問題,但還是很真實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很強大,似乎無所不能,看着其他普通人仿佛就像是……”
“就像是蝼蟻!”裴楚話未說完,陸西平就接了過去。
他的目光遙遙地看着遠方的海面,此時天色已經透亮,海平面上霞光萬丈,紅日将出。
“阿楚,你知道我的身份麽?”
說着,又不等裴楚回答,自顧自地說道,“我是複興會的會首,是帝國要捉拿的要犯,是一個革命黨!革天之命,颠倒陰陽,這是我畢生志向。還記得那天晚上你和我說想象中未來的國家嗎?”
裴楚微微點點頭,雖然印象有些模糊,但他還是清楚地記得自己和陸西平簡單說起過現實中國家的情況,也是引起陸西平無限暢想的未來。
“要是真的多好啊!”陸西平眼裏浮現向往之色,“老人能夠得到贍養,孩童都能夠進入學堂讀書,年輕人隻要肯做事就有能養家活口。沒有戰亂,沒有侵略,國家富足,人人平等,那是一個多麽美好的世界啊!可是”
陸西平的聲音突然低沉了下去,“可是這條路走起來何其之難,甚至說我看不到半點希望。我行走新舊大陸諸國十多年,著書立說,喚醒民智,組建會黨,爲的就是能走出一條道來。
我第一次見到火槍火炮時,我曾經歡欣雀躍!我第一次見到蒸汽輪船時,興奮莫名!我總覺得這些東西或許有朝一日能夠幫助我掀翻頭頂的大山,推到那層層的壓迫!
但沒有用啊,阿楚!”
陸西平聲音似乎帶着凄涼之意,一邊說着猛然咳嗽了兩聲,嘴角露出殷紅的鮮血,臉色在這一下後更加難看。
“陸先生!”
裴楚看着陸西平的情況,心頭再次一驚,盡管他不懂任何醫術,但也能夠看得出陸西平現在的狀況非常的差。
“别……别碰我!”
陸西平再度擺了擺手,搖搖晃晃幾乎站立不穩,但依舊強撐着站在那裏。
“阿楚,我不知你是什麽來曆,你是武功超凡的強者者也好,修道者也罷,還是身懷秘術,你都不是我這樣的普通人!那個救我的拳師不是,道士不是,大太監不是,你也不是。你不懂的,你不明白的!”
“陸先生,我……”
裴楚能夠聽到陸西平話語裏那種濃濃的絕望之意,或許早已有之,或許是昨晚深受刺激。
這個世界是偉力歸于自身的世界,或許普通人極其少數有上升的渠道,但一旦邁入超凡後,自此便與普通人隔絕開了。
他看過陸西平留下的史書裏記載的超凡顯聖,完全能夠理解陸西平此刻的痛苦。
他學過政治裏有階級論,以這個來說,這就是完全的階級固化。
這種固化比他身處的現實世界更牢不可破,因爲力量完全不是在一個等級之上。
這種強烈的情感刺激得裴楚心中刺痛,讓他感覺有很多話想說,卻完全說不出來。
陸西平沒有去理會裴楚,隻是面上悲哀之色愈濃,自顧自地喃喃自語着:
“超凡顯于世,普羅大衆再多又能如何?深入群衆,發動群衆,不過是一句笑話罷了!
再奮力的抗争不過是螳臂當車,縱觀這個世界諸國曆史,不論是内戰也好,外辱也罷,無非是頭頂上的超凡力量的勝敗輸赢!
我等凡人能做的不過是生生世世被超凡淩駕于頭頂……呵呵……南粵省十萬青年十萬軍,一個南粵總督就反手鎮壓了,人頭滾滾……數萬夏工聚集的棚戶區,幾個超凡激鬥之下,無人救火,拯救受害的普通人。
我救不了啊,一個陸西平救不了,千百個陸西平也救不了,誰也救不了啊!”
遠方,一輪紅日慢悠悠的從海平面上爬了出來,光芒萬丈。
陸西平看着那爬上海平面的紅日,身體再次搖晃了起來。
這一夜裏,他先是被粘杆處的刺客重創,之後又接連見到超凡交手,被肉瘤怪物的毒素,和後面太監虞良輔和裴楚交手的傷害波及,已然是油盡燈枯。
“但願朝陽常照我土,莫讓我子民鮮血滿地……”
遠望着初升的紅日,陸西平臉上是悲凄的笑容,念完最後一句,直直倒下,再無聲息。
裴楚上前一把将陸西平扶住,瞬間淚如雨下。
陸西平是他來這方世界以來,接觸過有大情懷和悲憫之心的一個人。
他能夠懂得陸西平那種強烈的家國情懷,攬天下爲己任,爲了這個世界上所有底層受到壓迫的人發出吼聲。一點一點的去積蓄力量,去尋求突破和改變。
他身上的傷或許很重,但最重要的應該是陸西平已經絕望,萌生死志。複興會的核心成員被一鍋端,在帝國的十萬青年被剿滅,他的所見所聞,還有連番遭受到的打擊。
讓他完全看不到希望。
這就是這個時代普通人的悲哀!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可在這裏,十萬匹夫,裝備了槍械,依舊不過是轉眼間就被鎮壓。
裴楚學過政治曆史,能夠懂得這些道理,這個時代,真正像陸西平這樣的人隻是少數。
或許說,出現過很多,但最終都消失在了這個世上。
所有的人尋求的便會是自身的強大,超凡脫俗,高居頂端,目光所及不會再是金字塔的最底層。
“陸先生,你是個偉人!”
感受着懷中的軀體漸漸涼了下去,裴楚坐在了岩石上,将陸西平的身體放在旁邊,無聲地看着遠處的紅日爬上海面,冉冉升起。
裴楚就那樣愣愣的坐在那裏,眼裏有糾結,有茫然,有無奈,有許多的不确定。
他能夠想到生活的所有遭遇,在現實裏從童年到少年,留守兒童,讀書上學。
在這個世界裏,農家貧寒出身,懵懵懂懂,遭遇災荒戰亂,不得已遠渡重洋掙紮求生。
遇到了肉瘤怪物,劉四喜傳他武功,請神,和陸西平相處暢聊未來,無垠的灰霧夢境世界,給孩童們做馬紮……
所有的東西似乎如同幻燈片般在腦海裏飛速而過。
不知過了多久,裴楚突然從岩石上站起身,看着旁邊已經無聲無息的陸西平,長吸了一口氣,緩緩開口道:“陸先生,救得了的!一定救得了的!”
裴楚仰頭看着天空,眼裏似有火焰,這一刻他似乎想通了所有問題的根源,他身體裏的神秘氣流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緒,瘋狂地奔湧竄動,全身肌肉都似乎在鼓脹。
從沒有一刻讓他如此想去做一件事。
“陸先生,我做不來你那樣的事,用自己一點一點的努力去喚醒民智,去了解民生,去組建會黨!”
“我學過的政治曆史裏告訴我,人民終将會覺醒!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一個陸先生,還會有更多的陸先生,他們也會有你的情懷和理念!如你說的槍炮和蒸汽船出現,這是曆史潮流,浩浩湯湯,沒有人能改變。”
“陸先生,我有了一個想法,說來可能有些自大,但我想去試試。”
“既然這個世界有超凡顯聖,既然超凡淩駕于衆生之上,那麽……我就要鎮壓超凡!”
“讓上帝的歸上帝,讓凱撒的歸凱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