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 真假之間（二）

小樹林戰隊把後膛火铳當成核心武器，俯身草叢溝壑間，仿佛小股士兵對抗般緩緩向前推進。兩名執行防守的隊員，更從包裹裏拎出一杆特制鐵鍁，挖坑、堆土修建簡易防禦設置，引導三名負責警戒的選手掩埋地雷布防。

小樹林戰隊出人意料地把電子競技對抗玩成了班級軍事演習！

觀衆們嘩然大噪，或者驚歎十國春秋颠覆了傳統遊戲競技印象，或者情緒激動地尾随選手偶像的視角感受和平年代無法體驗的實戰演習，或者居高臨下批評小樹林戰隊和力王戰隊沒有正确發揮後膛火铳的優勢，或者嫌棄雙方小心翼翼向前推進期間的無聊對峙，等等。

賀路千沒有參與觀衆們的吐槽。

賀路千目光一直盯着那些挖坑、堆土的競技選手，仔細觀察他們與比賽地圖場景的交互。競技選手挖坑時，鐵鍁與土地的互動，非常真實；競技選手堆起的土堆，泥土顆粒的物理表現也非常真實；競技選手踩過的草地，每一株草的即時反饋，也都非常真實。

賀路千漸漸泛起疑惑：“觀衆體驗肯定是虛拟的，但競技選手們的比賽場地，恐怕與土著世界同樣真實。未知的遊戲系統，是直接演化了比賽空間，還是把這些競賽選手降臨到某個不爲人所知的荒島？”

已知信息太少，無法推斷。

賀路千結束對競技選手的觀察，開始在比賽地圖自由行動，默默收集資料。

小樹林戰隊和力王戰隊選中的随機地圖，是最簡單的長方形地圖，它長3600米，寬2400米。比賽地圖的整體地形以草原爲主，但又摻雜其它豐富的補充内容，小樹林戰隊右側有半截河流，右前方有一片沼澤草地；比賽地圖中間位置，又是一片灌木叢。

比賽地圖的面積，說起來并不算大。

地球二十一世紀的全戰系列遊戲、巫師系列遊戲的面積，宣傳中都非常遼闊。可按鍵盤移動角色模型，與親自體驗現實世界同比例的虛拟現實世界，顯然是兩回事。參考自家所在小區的實際感受，你在地圖上畫出長3600米、寬2400的方框，才能真正明白22名競技選手面對的比賽地圖究竟有多大。

哪怕将22名選手排成一條直線，他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足足有160米遠。

再者，競技選手實力雖然領先普通玩家，目前卻也剛剛邁過30級門檻。小樹林戰隊等級最高的[馳風驟雨]，僅僅隻有33級，身體素質在國家一級運動員和二級運動員之間。哪怕他無視力王戰隊全速越野奔跑，從一頭跑到另一頭也得耗時十分鍾左右。

這種稀疏分布的競技戰鬥，讓十國春秋異于一切地球二十一世紀電子競技遊戲，也讓傳統競技選手熟悉的戰術套路失去存在基礎。小樹林戰隊和力王戰隊都剛剛組建，沒有什麽成熟經驗可以借鑒，唯能小心翼翼地探索實踐。

一分鍾過去了……

十分鍾過去了……

二十分鍾過去了……

小樹林戰隊和力王戰隊還在遠距離試探。

直至小樹林戰隊負責遊走的隊員不慎陷入沼澤，力王戰隊才冒險迅速前插，爆發第一波團戰。

小樹林戰隊和力王戰隊追逐勝利時，觀衆或吐槽或驚贊時，賀路千卻在沿着比賽地圖邊界繞圈子。功夫不負有心人，賀路千走着走着突然發現一件非常重要的證據：火堆痕迹和動物骨頭。

火堆有一段時間了，它不可能來自小樹林戰隊和力王戰隊。

動物骨頭上刀痕和散落形狀，又證明它們并非死于偶發微型小災。

順着火堆線索追查，賀路千發現越來越多疑似原始部落活動的痕迹。

但問題在于，這些原始部落活動痕迹是否是比賽地圖的内容之一呢？就像那些正統遊戲裏，某張地圖出現什麽不是因爲那裏真有什麽，而是因爲遊戲策劃想要那裏出現什麽，或者美工悄悄留下的彩蛋。

這些原始部落活動痕迹，并不能百分之百證明遊戲系統把競技選手們投放到某座荒島或某座蠻荒大陸。

比賽漸漸走向結束，經過漫長的74分鍾對抗，力王戰隊以9:7成績赢得了十國春秋第一屆職業聯賽的揭幕戰。而賀路千賽前看好的[馳風驟雨]，雖然個人表現優異，卻無法挽回隊友的緻命失誤。

短暫的比賽時間，令賀路千沒辦法從比賽地圖調查更多線索。

好在，比賽并非一場。繼小樹林戰隊和力王戰隊之後，十國春秋職業聯賽的其它隊伍相繼迎來各自的首戰。

十國春秋聯賽的機制，每場比賽都是充滿未知的随機地圖。未知的地形，不僅直線提高了競技選手的賽前準備難度，也令賀路千的調查工作變得沒有頭緒。不過，一場又一場比賽之後，賀路千還是從數十張随機地圖找到了至關重要的線索——通過植物學和動物學分析，所有随機地圖都疑似存在于同一大陸及附近的海島。

越來越多的線索表明，十國春秋職業聯賽的真相，是把一群競技選手随機降臨到某個不爲人所知的大型荒島。可這座荒島，究竟在哪裏呢？

如果太陽可以信任，這座荒島疑似在樂東島的東南方向。

但賀路千沒有莽撞奔向東南，驗證未知荒島的下落。首先，賀路千實力不夠，貿然離開樂東島，遊空招讨司的事業就垮了；其次，驗證春秋十國職業聯賽真相的意義有限，重要性低于複現玩家世界自然科學成就和收集長生石碎片。

賀路千照舊把主要時間用來經營遊空節度司，僅僅通過沉浸觀看模式關注職業賽事，遠距離驗證自己的猜想。

聚焦到萬丈高樓平地起的十國春秋職業聯賽，曾以首輪内測玩家身份最先體驗遊戲内容的職業選手們，都斷斷續續迎來了各自的榮光時刻。

以昔日組隊讨伐小吃人鳥的李斯特洛夫、大寶天天見、馳風驟雨、八意符、突襲閃電等五人爲例，李斯特洛夫婉拒了春星戰隊的邀請，繼續自己的學業，暫且不說；大寶天天見直接越過飲水機新人的尴尬地位，成爲春星戰隊的三大支柱之一；馳風驟雨作爲隊長領導的小樹林戰隊，雖然戰隊整體成績不好，他個人卻大放光彩。

八意符、突襲閃電的成就更加了不起，他們不僅成爲正态戰隊和聯茂戰隊的隊長，更在聯賽人氣榜單上分别排名第二和第三。這兩位競技選手，在短短兩三月時間裏，便迅速紅遍了整個玩家世界。

當然，其他非首輪内測玩家出身的競技選手，也不可小觑。例如電競行業傳統豪強石明戰隊，他們臨時集結了一群平均不足30級的新人，結果這群新人竟然出乎意料地無視等級差距，和正态戰隊、聯茂戰隊等強隊鬥的難分難解。

等等。

競技比賽看的越多，賀路千的感慨越深。

雖然比賽禁止複活，可競技選手的一條命畢竟隻能決定一場比賽的勝負，競技選手該犧牲總是毫不猶豫犧牲。站在玩家的視角，競技選手以自身死亡布置陷阱很正常，競技選手在一次次死亡中不斷積累經驗也很正常——無論哪款競技遊戲，不死個千兒八百次，你有臉說自己是競技選手？

可轉換到土著世界的土著視角，競技選手們成長速度頓時可怕到無法想象。

不是指玩家消耗經驗升級的便利，而是說純粹的競技經驗或者說搏殺經驗。

玩家降臨之初，人人仿佛都是小白，即使雙方具有相同的身體素質，土著俠客也往往能夠輕輕松松一打三乃至一打十。可土著隻有一條命，哪怕強如傅永炐等一品修行者，哪怕強如龍秀秀、洝朝天後、鍾勝海等超品修行者，他們又有多少次同歸于盡式戰鬥經驗？

一次又一次死亡，每日無數場高水平戰鬥，玩家漸漸以土著無法想象的速度成長起來。未來，或者說現在，許多用心玩遊戲的玩家，面對土著世界時已經逐漸開始擁有搏殺經驗優勢了。

熬到同樣六十級實力，這批玩家肯定能夠輕松單對單殺死幾乎所有六十級土著。

賀路千忽然想到了無間地獄内置的競技場機制。

無間地獄競技場，與玩家的不死特性有本質區别嗎？

答案是沒有。

兩者本質是一樣的。

忽略無間地獄競技場的某些小福利，一億餘名玩家可謂人人具備無間地獄競技場外挂。

競技對戰隻是表象，根源其實是不死優勢。

因爲不死，所以玩家可以無限試錯，而後踩着不計其數的錯誤走向成功。

因爲不死，所以玩家可以無限選擇，而後斟酌不同選擇造就的不同利弊。

這才是競技場的可怕。

順着競技場漣漪，賀路千繼續思考無間地獄的本質。

無間地獄允許賀路千低成本複活“罪魂”，絕不是僅僅爲了方便賀路千審問他們的罪孽。競技場是賀路千一個人的無限探索、無限試錯、無限選擇，無間地獄恐怕是無數罪魂的無限探索、無限試錯、無限選擇。

無間地獄的内核，是：地獄不空，我不成佛。

安原祖地藏菩薩眼裏的“佛”到底是什麽，賀路千不得而知，而且現在沒有一點兒頭緒；原祖地藏菩薩眼裏的“地獄”到底是什麽，賀路千原以爲自己懂了，現在卻覺得地獄一詞另有深意。

賀路千之前把地獄想象成地球二十一世紀宗教觀念和文化觀念上的地獄，簡單認爲地獄和天堂、淨土等對立，是懲罰罪人的場所。

賀路千作爲無間地獄的宿主，就是一位行刑者，他殺死一個個罪人，滿足自己和大衆的懲惡揚善期望。

賀路千當年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激活無間地獄之初，賀路千在民願世界裏不斷懲惡揚善，把一位又一位該死的罪人當作解鎖無間地獄權限的養料。

可殺着殺着，賀路千漸漸疑惑了。

大概什麽時候呢？

應該是賀路千在民願世界裏領導空獄門崛起……

不，時間點還要往前。

當賀路千跨海獵殺安車骨軍隊積攢殺戮經驗時，他就隐隐約約對無間地獄内核泛起了疑惑：無間地獄的地獄觀，或許不是善惡觀念的懲善揚惡。

最少，不應該全部都是。

因爲無間地獄的善惡觀念非常模糊，它絕大多數時候都順從賀路千的意志：賀路千覺得某人該死，無間地獄就判定某人該死。

禁止殺俘、禁止殺害無辜，看似是無間地獄對賀路千的束縛，但賀路千仔細剖析自己本質之後，驚悚發現這些束縛更像他對自己的主觀束縛。不是無間地獄禁止殺俘，而是賀路千潛意識裏拒絕殺俘——地球二十一世紀和平年間的價值觀和政治正确，在賀路千心裏深處種下了禁止殺俘種子。

其它種種約束，仔細剖析它們存在的根本原因，十有八九也都能追溯到賀路千在地球二十一世紀形成的三觀。

也就是說，絕大多數時候不是無間地獄限制賀路千，而是賀路千潛在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在限制自己。

能否憑此得出結論，無間地獄其實并沒有善惡觀，它的善惡觀僅僅隻是賀路千的善惡觀呢？

繼續推理，無間地獄之所以有這麽一座競技場，是否不是因爲無間地獄本來就存在競技場，而是賀路千潛意識需求這麽一座競技場呢？無間地獄競技場等功能，真相其實是它根據賀路千内心的潛在需求，而具現化出來的金手指？

甚至原祖殺戮對無間地獄的篡改，它之所以以殺戮經驗形式具現出來，是否也是因爲賀路千比較熟悉殺人書、殺人劍等設定？

如此想來想去，賀路千原本覺得簡單直白的無間地獄金手指，漸漸變得面目模糊起來。

賀路千看到的無間地獄，恐怕隻是賀路千想看到的無間地獄。無間地獄的種種架構，都有可能是它根據賀路千内心需求而具現化出來的。

無間地獄到底是什麽呢？

不過，這條推理還有其它漏洞。

首先，無間地獄爲何尋到賀路千，是偶然幸運還是必然相關？

其次，賀路千從民願世界到土著世界一路走來，不說具體成長了多少，最少他的知識積累、政治經驗積累有了天翻地覆變化。此前活在地球二十一世紀，賀路千作爲一名小職員都勉強合格；而現在，賀路千如果回到地球二十一世紀掌管一縣乃至一市，或許仍舊沒有辦法搞定競争對手的勾心鬥角和來自領導的施壓，他卻有自信解決許多能力範圍之内的瑣事。

賀路千這些變化，卻沒有及時在無間地獄表現出來——間接證明無間地獄并非映照賀路千三觀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