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 物種裂痕

遊戲系統不認可玩家手工制造的新式火铳，不爲這些新式火铳提供技能引導，并非因爲它的偉岸力量覆蓋不了新式火铳。

類似機制純粹是對玩家進行限制，其目的或許是不欲讓玩家們繞開土著世界軍民自行制造、自行交易，衍變成沒有遊戲味道的跨世界征服。

這卻是土著世界目前已知的少數福利之一。

非玩家角色管理模塊告訴賀路千，作爲遊空城和三山城之主，遊戲系統允許他爲玩家研制的新式武器提供“标準武器”認證。簡單來說，其套路類似銀票彙兌體系的逆應用，玩家把武器賣給賀路千，在“NPC勢力首領”賀路千這裏過一道手，新式火铳才能被判定爲具備技能引導權限的“标準武器”。

此項功能讓賀路千重新審視未知的遊戲系統，它顯然并不百分之百偏向玩家。

遊戲系統賜予玩家不死不滅特性同時，也保留了土著軍民對土著世界物資的管理權限。有此福利平衡玩家與土著的交互，建設類玩家發展的再好再強大，短時間内也很難威脅到賀路千對遊空城和三山城的控制。

回到玩家淡定的視角。

武器科技含量越高，其對工業基礎的需求越高。類如玩家世界随處可見的銅殼子彈、鋼殼子彈，如果改爲手工作坊式打磨，未免也太不靠譜了。想在土著世界研發高精端武器，必須提前建立一系列供應鏈。風清揚在玩家世界裏再有錢，他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在土著世界複現所有工業基礎。

改進火铳之初，風清揚就要求淡定像在玩家世界開辦工廠那樣，協助其他同事在土著世界裏建立一套采購、生産、銷售的商業體系。工坊有了源源不斷的收入，才能保證火器複現計劃不斷向前推進。

可惜，能夠自主操作燧石火铳的玩家實在太少了，願意付出數月時間學習火铳放射技巧的玩家實在太少了。淡定的簡陋手工作坊，勉強賣出三四杆新式火铳，就陷入了産品積壓困境。

淡定嘗試接觸三山城數百軍民，希望把新式火铳賣給他眼中的NPC。

奈何，三山城土著軍民習慣性謹慎對待武器變革，本能地質疑新式火铳的可靠性。便是與玩家接觸較多的羅梁岩，也下意識地拒絕淡定的兜售：“鉛彈用盡了，随便生一處火，士兵就能自行壓制鉛彈；而若改成紙筒，也太難爲他們了。你這樣直接把硝藥和鉛彈捆起來，看似用着方便，卻把困難推給了後勤供應。這種火铳，還是留給你們自己玩吧。”

再者，即使某些士兵對淡定的新式火铳感興趣，他們也無權私自購買火铳。士兵啧啧感慨把玩一會兒，又把新式火铳遞還淡定：“我們做不了主，你還是去找副守備吧。”

副守備即是羅梁岩，事情又回到了原點。

淡定從一個挫折走到另一個挫折，急的嘴上起泡，卻始終找不到出路。

論遊戲資曆，淡定連休閑玩家都不算。無論十國春秋的環境再虛拟現實、玩法再多種多樣，他始終興趣乏乏。可是，淡定敢不在乎遊戲中成就，卻不敢不在乎風清揚在玩家世界開出的三十萬年薪待遇。

淡定的原公司是國家企業，職業是爲火箭等高尖端産品生産那些無法規模化的配件。淡定這樣的資深技術工人，說起來好像非常了不起，也受到全社會的尊重，但他個人的福利待遇，月薪上限始終鎖死在三千左右，僅比大城市裏小職員好那麽一丢丢。

淡定家庭負擔較重，妻子需要吃藥維持健康，兒女則在爲婚房發愁。淡定籍貫所在的首都石京，房價由去年的每平方5500元瘋狂猛漲到今年的6800元，越來越讓他看不到希望。亦是爲了解決經濟困難，淡定才肯答應風清揚的邀請，咬牙離開了工作二十餘年的國家企業。

可瞧瞧現在……

不樂觀啊。

如果搞砸了風清揚的火器複現計劃，那可該怎麽辦？

雖然風清揚當時說的很好聽，無論淡定能否成事，30萬年薪待遇都将維持十年。可是，淡定敢相信風清揚的口頭承諾嗎？資本家的良心，向來取決于你能否爲他創造價值。如果不能爲風清揚創造價值，等待淡定的，肯定是各種合同漏洞。

對淡定來說，十國春秋已經不再是一款遊戲。

這是工作，養家糊口的工作。

雖然淡定此前連休閑玩家都算不上，他現在卻被生活逼成了“職業玩家”，靠玩遊戲養家糊口，靠玩遊戲爲兒女買婚房。

裏裏外外的煎熬，愁的淡定再也沒法兒淡定了。

賀路千躲在幕後觀察數日，确認玩家淡定及其同事無法自行尋找到出路，決定出手幫他一把。

種田攀科技樹的重要性，前面已經解釋過。

盡管淡定不爲賀路千直接效力，但他所掌握的技術，卻是賀路千急需的。無論風清揚目的爲何，無論玩家淡定爲誰效力，隻要他的事業有益于賀路千，賀路千都應該盡可能地支持他們在土著世界複現玩家世界的科技樹。

次日，賀路千便指使羅梁岩主動接觸淡定：“空獄門可以收購你們的新火铳。”

已經煩惱的開始揪頭發的淡定，頓時陷入無盡狂喜：“真的？”

顧不得對方NPC不NPC，淡定直接激動地緊緊握住羅梁岩的雙手，盛情表示感謝：“謝謝，謝謝。”

羅梁岩愣了愣。

羅梁岩不是奇怪淡定激動。這些日子，羅梁岩見過無數玩家情緒失控，稍微豐厚點兒的獎勵或稍微惡劣的懲罰，都能惹得玩家大喜大悲。

但淡定的情緒失控，有别于其他玩家。

投資玩家雞犬升天夢想事件之後，羅梁岩時常懷着好奇心思，近距離觀察這群性格各異的域外天魔。但與玩家接觸越多，羅梁岩越能感覺玩家與三山城軍民無處不在的疏離。無論玩家表現的多麽熱情，哪怕他們偶爾不計回報地幫助你解決問題，揮之不去的疏離感也始終把土著軍民與玩家分成兩大群體。

就像某名土著士兵吐槽的——“你對他們再好，他們也不會與你交心，把你當成自己人。”

羅梁岩不知道，這層隔閡名曰“玩家與NPC”。

羅梁岩不知道，他表現得再有感情，也因爲遊戲系統的種種引導，被玩家誤會成外星人級别的人工智能。810名内測玩家的表現，已經很好了，他們隻是想當然地把羅梁岩等土著士兵當成智能NPC；而玩家論壇之外的玩家世界，許多被“逼真的人工智能”吓壞的人類，已經開始暴力指責春秋星海網絡把人類領到了一條不歸路。

羅梁岩雖然無法看穿域外天魔與NPC的潛在陣營，卻能清晰覺察到玩家不把他們當成同一物種。

當然，在羅梁岩的認知裏，矛盾是這樣的：玩家以域外天魔身份而傲慢，不肯低下頭來與人類平等互處。

直至淡定今日激動到情緒失控，羅梁岩才史上第一次感受到淡定的真感情。

沒有絲毫隔閡的真情實感，不把羅梁岩當成智能NPC的真情實感。

可惜，這一絲真誠來的快，去的更快。淡定很快恢複了正常理智，忍不住對剛才的情緒失控暗自搖頭：“唉，三十萬年薪真是不好拿啊。這些日的壓力，都大到讓我恍惚間把NPC當成客戶感謝啦。”

對方隻是NPC而已。

NPC畢竟是NPC，所謂的合作，不過隻是一條物資任務罷了。

把轉機誤會成遊戲系統的随機任務機制，淡定很快散去了感謝念頭，也散去了面對羅梁岩的招待客戶念頭。

羅梁岩熟悉的物種隔閡，于是再一次橫亘在他與淡定之間。

羅梁岩熟悉這種隔閡，而且已經熟悉到習慣。

羅梁岩暗自搖頭：“域外天魔長得再像人類，他們的心也終究是天魔之心，不可能與我們人類一樣擁有熱切的感情。”

“無論你對他們付出多少誠心，這些天魔都會冷漠地視作一次公平交易。不過，這樣也好。你們天魔不講感情，我們豐人也不給你們講感情。就像門主說的，咱們之間以後隻有合作，你們給錢，我就指導你們練武；沒錢給我，就滾犢子。”

回到眼前與淡定的互動，羅梁岩雖然覺得淡定有合作價值，卻因爲他對玩家們的惡劣印象而不願意稍稍投資感情。羅梁岩懶得和淡定多說第二句話，直接如實轉述賀路千的吩咐：“帶上你的樣品，随我去見賀門主。”

淡定同樣不覺得羅梁岩的冷漠有甚值得奇怪：“好。”

淡定當然認識賀路千。

賀路千兼職技能NPC、運氣NPC、随機任務NPC等多項功能，目前可謂是炐國玩家最熟悉的NPC。

再者，淡定也對賀路千的NPC職能有需求。

話說，淡定雖然是一位睥睨全國的頂級技術精英，挪移到地球二十世紀，百分之百能夠評定爲八級工。淡定所掌握的技術，大都需要他的眼睛和他的兩雙手，許多技巧都依賴于力量支持和體力支持。

爲了保證力量和體力，淡定在玩家世界裏堅持不懈以工人老辦法鍛煉身體。例如賀路千初期非常重視的萬米長跑成績，淡定輕松跑進五十分鍾，乃是經過公司比賽認可的優秀業餘長跑選手。

可來到十國春秋之後，淡定突然覺得身體素質被遊戲系統大幅度削弱，很多需要力量支撐的技巧都沒法兒施展。考慮升級能夠變強，淡定不得不聽取風清揚的建議，每日都抽出一定時間完成若幹主要的經驗任務，盡可能地在遊戲裏恢複他的力量和體力。

賀路千的每日一簽、每日試煉，是淡定每日必做的任務。

換句話來說，淡定已經被賀路千不知道殺死多少次了。

但因爲些許經驗和金錢獎勵，淡定卻像所有玩家那樣不把試煉死亡當成一回事兒。每次見到賀路千，淡定都笑呵呵地迎接賀路千的斬殺，從始至終沒有半點兒仇恨波瀾。可話又說回來，玩家不在乎賀路千的試煉殺伐，當然也不會真正在乎賀路千在遊空城和三山城裏的權力。

賀路千地位再高，也隻是玩家眼裏的NPC。

淡定欣喜他的努力有了轉機，也非常重視賀路千這條随機任務，卻不可能像在他玩家世界接待領導、接待客戶那樣誠惶誠恐。在淡定的思維裏，NPC再智能也是NPC，沒有必要像對待活人那樣慎重、那樣小心謹慎。

淡定樂滋滋把賀路千的友誼當作遊戲系統賜予的幸運，興沖沖喊來數名同樣受聘于風清揚的技術精英、業務精英、職業玩家，匆匆忙忙商議如何搞定賀路千。直至羅梁岩等到不耐煩了，催促淡定說他要走了，淡定才慌裏忙張地尾随羅梁岩登門拜訪賀路千。

作爲一名曾經的玩家，作爲一名大約知曉真相的輪回者，賀路千比羅梁岩更清楚玩家世界和土著世界之間的巨大裂痕。随着玩家世界與土著世界越來越互相了解，這條裂痕或許漸漸抹平，或者越來越激化。

而就現在而言，除了部分劇情類玩家，絕大多數玩家都不會真真正正把NPC當成智慧生命。因此，賀路千無私幫助玩家再多，玩家對賀路千的感謝，也最多持續半秒鍾時間。半秒鍾時間之後，玩家就會把賀路千的無私幫助解釋爲自己今日比較幸運。

沒有條件講感情時，講感情隻會傷人心。

這時候，不講感情的合作才更有機會持久。

賀路千固然不希望，淡定等建設系玩家被樂東島原始山林的殘酷現實，打擊到放棄複現玩家世界的自然科學成就。賀路千卻絕不會犧牲自己的前途或遊空城的前途，傻傻地幫淡定等玩家填各種各樣的窟窿。

扶持淡定等建設類玩家到不死，就夠了。

賀路千一臉公事公辦态度，語氣平淡地與淡定交流：“淡定對吧，請把你們的樣品交給我試試。”

雖然土著世界裏的地位相差懸殊，淡定卻因爲他熟悉賀路千到日日見面，此刻沒有半點兒緊張感。淡定笑呵呵地把三杆火铳逐次遞給賀路千：“老賀……”

“不，門主。”

“這是我們研制的新式火铳，比舊版火铳最少強四五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