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2 天下前十
不問仇雠何在，先問自家傷兵。
大敵當前，賀路千的關切詢問似乎有些不合時宜。可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不奢望自己的存在更有意義呢？聽到賀路千對受傷者的擔心，十二名空獄門弟子全都心裏暖暖的。
小頭目情緒激動地詳細回答說：“受傷者名叫侯澤奇。”
“侯澤奇原是一位童生，據說頗有讀書天賦，十五歲便考過縣試、府試兩道門檻。可憐後來家境破落，舉業無以爲繼，不得不改行做了赤腳郎中。門主重視讀書識字，又重視醫藥，麻昌永麻管事遂把侯澤奇安排在書店做事。”
“惡賊闖入書店，蓄意辱罵《五虎斷門刀批注》狗屁不通。侯澤奇當時不知惡賊蓄意挑事，揚聲與他據理力争。豈料惡賊說不過侯澤奇，竟然惱羞成怒，拔出長劍，一劍斬斷侯澤奇的右臂，并把他的臉踩到腳下羞辱，逼迫他承認《五虎斷門刀批注》狗屁不通。侯澤奇因爲不肯低頭，又被惡賊狠狠踢了好幾腳。”
“直至另一名惡賊幫忙說話，說‘師弟以大欺小，恁地沒有意思’，惡賊才恨恨地把侯澤奇踢出書店門外。”
“弟子們連忙把侯澤奇送往醫院救治。醫生說，侯澤奇的右臂從此廢了，所幸身上的四五處骨折尚能恢複。”
小頭目的叙事比報信者的傳話更加詳細，侯澤奇的斷臂緣由解釋的清清楚楚。
賀路千：“醫生确定他沒有死亡風險？”
小頭目：“醫生原話說，最少有九成希望恢複健康。”
賀路千點了點頭。
醫學水平取決于生産力發展，本世界生産力低下，常規醫學成就自然也非常有限。賀路千不熟悉地球醫學發展史，隻憑感覺估計的話，本世界常規醫學發展應該不如地球十七世紀。因爲這裏的醫生，沒有溫度計、脈搏計等原始機械，沒有解剖學，也沒有細菌概念等。
可若以結果而論，本世界的醫學上限或者說特色醫學上限，卻高到不可思議。某些醫療書籍記載中，少數名醫、神醫不僅可以開膛剖腹、接骨斷肢、醫治粉碎性骨折，還能研制地球二十一世紀都束手無策的各種奇毒、功能類似《笑傲江湖》小說裏三屍腦神丹般控制性藥物。再傳說一些，癱瘓三四十年的絕症，甚至都能在數月之内康複，簡直不可思議到了極點。
可是，就像頂級高手數量有限，絕世神醫的數量也非常罕見。
翠海縣這樣的荒僻小縣，附近壓根沒有神乎其神的神醫。
賀路千從甯津縣輾轉來到翠海縣，不曾遇到過神醫，也不曾聽聞哪裏有神醫。
侯澤奇的斷臂治傷，理論上能夠治好，實際上卻無計可施。
空獄門請來的醫生，能有信心杜絕傷口感染，已屬萬幸。
賀路千理智接受現實，盡量解決侯澤奇斷臂之後的生活問題：“侯澤奇還有沒有家人？如果有，先把他的家人或親戚請過來，貼身照顧他一段時間。醫藥費用不必擔心，侯澤奇後半輩子生活所需也不必擔心，所有開支，全部由空獄門報銷。”
小頭目愣住了。
其餘空獄門弟子也愣住了。
出身貧寒家庭的弟子，自幼不曾得到鄉紳老爺們正眼看待。莫說死于敵對勢力襲擊，便是因爲保護家主而死，最多得到十來兩銀下葬費，得到父母兄弟永久租賃數畝地的承諾。卻是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不可能慷慨照顧一輩子。
出身逃兵的弟子，祁鎮北活時尚好。單志元矯诏擅殺祁鎮北之後，祁鎮各部陷入争權奪利混戰，他們連士兵的肚子都沒辦法喂飽，哪有心情關心其它福利？
出身衙役的弟子，平時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可一旦遇到了甚麽緊急事兒，例如賦稅不夠，例如遇見急案，除非心黑推罪給無辜路人，否則必然凄慘地各種替老爺們背黑鍋。
無論賀路千的關切态度，還是賀路千的後半生承諾，都是十二名弟子不敢想象的美好承諾。
一些弟子甚至激動地當場落淚，下意識跪謝。
賀路千理解弟子們的激動。
低下的生産力基礎和門閥江湖、科舉鄉紳的雙重盤剝，衙役們都活的好似難民。遇到在力所能及範圍内向地球二十一世紀福利看齊的空獄門，他們自然而然會因爲強烈對比而産生濃郁的幸福感。
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賀路千打斷十二名弟子的驚喜，指着書店說：“先解決仇敵再說。”
十二名弟子尴尬記起任務，連忙撿起武器站直，結成軍陣。
與剛才相比，十二名弟子的士氣有了肉眼可見的變化，仿佛不再害怕受傷，仿佛不再害怕死亡。侯澤奇就是好榜樣，即使傷了死了，空獄門也會照顧他的餘生和家人。相反，如果臨陣脫逃，即使暫時保住了性命，即使躲過了空獄門的懲罰，未來人生仍是一片晦暗。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空獄門不能倒。
賀路千敗了，空獄門倒了，種種承諾就沒有意義了。
某些弟子默默祝福賀路千：“門主，你一定要擊敗惡賊啊。”
另一些弟子則暗自下定決心：“有門主才有空獄門，有空獄門我才能有尊嚴地活着。如果門主遇到危險，甯可我搭上性命，也絕不能讓門主受傷。”
等等
小頭目亦神情堅毅：“請門主下令。”
賀路千嗯了一聲：“結闖字盾陣。”
布置陷阱與排查陷阱，是本世界俠客頭領們的基本功。
最少，排查陷阱是俠客行走江湖的必備技能，否則一把石灰或一把鐵釘就能輕易殺死你。
闖字盾陣是排查室内陷阱的策略之一，正前一面鐵盾，左右各兩面鐵盾，背後跟着一面鐵盾，以此防禦室内的強弩、火铳、暗器等伏擊。攻擊若來自正面，鐵盾橫檔即可；攻擊若來自頭頂，賀路千可以及時抓取左二或右二鐵盾高舉；攻擊若來自地下，背後的鐵盾亦可及時充當借力平台。
闖字盾陣自然無法百分之百保證安全，但有六面鐵盾防禦四周，總比單槍匹馬莽進去強。
最少，能夠排除許多不必要的威脅。
六面鐵盾兩步一砸，賀路千及先頭部隊有節奏地闖入書店。
屋内沒有火铳，沒有強弩，也沒有暗器。
但，一柄長劍徑自刺來。
觀其劍尖變化，襲擊者似乎準備正面突破六面鐵盾封鎖，從鐵盾縫隙裏沖向賀路千。
靜看劍鋒急速接近，賀路千心裏卻沒有半點危機感。
因爲……
太弱了。
襲擊者太弱了。
除非襲擊者蓄意隐藏實力，且藏匿方法巧妙到賀路千都無法覺察痕迹，否則此人最多處于戰八到戰十二區間。
襲擊者的速度和力量，強于嶽山小三俠，卻還達不到量變引起質變的關鍵點。
如此實力，欺負一群空獄門新手尚可。
正面襲擊賀路千，則是自尋死路。
如何反擊呢？
擊退他，還是擊殺他？
八男二女今日蓄意挑釁，又狠辣砍斷侯澤奇的右臂，何須對他留情？
心中默默判處襲擊者死刑，賀路千果斷拔刀出鞘。
而後，賀路千與斬日刀刀鋒自闖字盾陣縫隙中突然出擊，冷靜而又果斷地斬向襲擊者。
鏡頭移向八男二女。
空獄門弟子猜對了。
八男二女中的二女，的确分别是儒服中年的妻子和女兒。
儒服中年姓徐，真實身份乃是某門派掌門。
徐掌門頗有名氣，莫說嶽山派的第二代弟子、第三代弟子，便是天下第一高手，嶽山派的掌門，都會拱手敬稱他一句徐掌門。徐掌門行走江湖時，斷斷續續積攢了許多名氣，一度被人尊稱爲天下前十。
本世界的天下前十稱号，其實非常水貨。
武林群雄練的都是殺人技，除非真刀真槍幹一仗，否則誰也不會服水。可現實世界的搏殺，非死即傷，沒辦法像競技遊戲那樣頻繁切磋。輸一次，或許就死了。站在武林江湖頂點的頂級高手，又地位崇高，不是某門派掌門，就是某門派長老，一舉一動都代表整個勢力的對外态度，很少無事無非大打出手。
武林江湖各種排行榜，除了第一名全都是嶽山派掌門，第二名到第九名都各有各的說法。而徐掌門的天下前十稱号，在那些水到亂七八糟排行榜裏，都難看見他的名字。
可或許練武練出了強大自信，或許多年來的勝績造就了強大自信，徐掌門卻常常以天下前十稱号自诩：“縱然天下前十有些誇張，前十二、前十五，總是有的。”
徐掌門自謂武功高強，始終小觑空獄門和賀路千，甚至不屑布置陷阱。
等待賀路千這段時間裏，徐掌門和他的妻子雍容并排坐在椅子上，悠然翻閱賀路千編纂的《五虎斷門刀批注》和《斷虎刀法筆記》，時而點頭表示贊同，時而搖頭表示不以爲然。徐掌門的女兒，亦小女兒姿态偎依在母親身邊，格格笑着談論翠海美景傳說，央求母親帶她一起孤舟泛海。
其餘七人，皆是徐掌門的親傳弟子。
七名弟子不敢與徐掌門同坐，兩三成群聚起來說話。其中有人談論最近的時勢，有人談論翠海當地傳說，有人談論何時返程，卻無一人鄭重其事地讨論即将到來的戰鬥。
八男二女對賀路千的輕視，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