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 絕不繳械投降

玄吾道長曾以三十六天罡伏魔陣鎮壓無數厲鬼。

三十六天罡伏魔陣有表陣和裏陣兩層布置，三十六位青壯守衛的三十六個火堆，隻是浮在表面的“表陣”而已。數值化衡量的話，假定三十六天罡伏魔陣完全體的威力爲100%，少了三十六個火堆表陣的加成，裏陣仍能發揮95%威力。自玄吾道長出師以來，許多強橫的厲鬼，許多狡詐的厲鬼，都曾因爲誤把表面的火堆當成三十六天罡伏魔陣本體而慘遭瞬間鎮壓。

今日的李二姐，又是一則典型案例。

李二姐其實已經很小心了，她不僅驅趕人流沖垮火堆，真身又小心翼翼躲在火堆表陣的外圍。奈何三十六天罡伏魔陣的陰險遠超李二姐想象，其實際有效範圍是火堆表陣的九倍，當李二姐小心翼翼靠近火堆表陣窺探三十六天罡伏魔陣的霎那，她就已經落入玄吾道長精心布置的陷阱。

李二姐不是一頭普通厲鬼。

事實上，數隻普通厲鬼聯手，也很難比肩李二姐。十八條火龍撲向李二姐時，李二姐的鬼影突然詭異消失，仿佛已經瞬間化作黑影逃離了陳家。如果李二姐的對手是賀路千這樣的凡人，哪怕賀路千準備的再充分十倍，也無法阻止李二姐随時随地消失再出現，出現再消失。

可三十六天罡伏魔陣不同，它凝聚的三十六條火焰蛟龍不僅僅是三十六條火焰蛟龍。隻見玄吾道長掐訣、念咒、踏步、舞劍，三十六火龍時而和聚爲一，時而分散爲無數沒有實體的小火點兒，仿佛雷電閃光似地在三十六天罡伏魔陣裏高速追擊李二姐的真身。

不到兩秒鍾時間，隻聽遠處哇地一聲悶哼，李二姐便已在草地外圍顯出她的狼狽鬼影。無數沒有實體的小火苗随之聚攏爲三十六條火焰蛟龍，化作數根金黃色的火焰鎖鏈，結結實實鎖住李二姐。

描述起來似乎漫長。

其實，從兩三米長火焰騰空而起，到李二姐被三十六條火焰蛟龍繩索鎖拿，總時間不超過十秒鍾。對此沒有心理準備的賀路千，隻覺得自己還沒有回過來神，李二姐與玄吾道長的鬥法就在結束了。

但非常奇怪，玄吾道長并沒有得手之後的欣然和喜悅。

玄吾道長盯着低聲嗚咽、拼命掙紮的李二姐一會兒，冷然回頭質問陳彥琅：“你說她總共殺了八人？”

自李二姐複仇陳家以來，陳彥琅提心吊膽了好久，睡覺時都不敢熄燈。目視李二姐被玄吾道長鎮壓，陳彥琅興奮同時又有些心有餘悸，思量如何勸說玄吾道長把李二姐滅殺到一點兒殘渣都不剩。陳彥琅的精力全都集中在李二姐身上，以緻忽視了玄吾道長的臉色變化，随口答了一句：“是。”

玄吾道長繼續追問：“除了侍候她不周的兩名丫鬟和給她安排丫鬟的謝管家，她還另外襲殺了五位無辜的家仆？”

陳彥琅這時才意識到有些不對。

注意力轉回玄吾道長，陳彥琅疑惑發現玄吾道長的臉色非常難看，一點兒都沒有降服厲鬼的喜悅。陳彥琅一邊絞盡腦汁思考哪裏錯了，一邊竭盡所能安撫玄吾道長的情緒：“陳某怎敢欺瞞道長，這隻厲鬼的确害了八人性命。”

玄吾道長冷笑一聲：“陳彥琅，你可知道三十六天罡伏魔陣的‘伏魔’兩字是何意？”

玄吾道長語氣在問，卻沒有等待陳彥琅的回答，便自說自話地解釋說：“世間之鬼，林林總總隻有四種，一曰冤鬼，二曰怨鬼，三曰厲鬼，四曰魔鬼。”

“含冤而死者，謂之冤鬼。冤鬼如冤民，她心頭有一股怨氣，卻敬畏陽間和陰間的律法，哪怕仇人近在眼前，她也不敢越過國法害人。話本小說中，某某書生夜遇冤鬼傾訴，某某官員夢遇冤鬼叫屈，都是冤鬼複仇的套路。”

“怨鬼如怨民，她心有怨氣，不服管教，甚至罔顧陽間律法。但怨鬼隻敢怨聲哀道，而不會直接害人，怨鬼們習慣躲在角落裏等待仇人做錯事或在危險邊沿行走，然後趁機揭露仇人的罪惡報複。如果害人之後，運氣突然變差到諸事不順，或者突然被對手發現自己的弱點，背後十有八九是怨鬼從中作梗。”

“厲鬼如罪民、亂民，她們向來膽大包天。厲鬼爲人時就小觑國法威嚴，有仇必報，不惜匹夫一怒，血濺三尺；死而爲鬼，其戾氣更甚，哪怕明知陽間和陰間的律法都禁止以牙還牙式私人複仇，她們仍然不惜一切代價地肆無忌憚襲殺仇敵。”

“厲鬼肆無忌憚殺人，魔鬼也肆無忌憚殺人，兩者的區别在于厲鬼一般隻複仇害他的兇手，不會牽連無辜；而魔鬼則是入了魔的厲鬼，她們仗着鬼道法術肆無忌憚禍害一方，才不管你是否是她的仇人。假如李二姐因爲冤屈而死遷怒陳家其他人，殺了罪行較輕的家仆乃至與此事無關的家仆，她必然因爲牽連無辜快速入魔，由厲鬼變化爲性質更加惡劣的魔鬼。”

玄吾道長緊緊盯着陳彥琅：“厲鬼殺人，法無可恕，卻情有可原。我輩修行人，心懷憐憫，一般隻制止厲鬼行兇，規勸接受陰間律法約束。三十六天罡伏魔陣也有慈悲之心，它伏的是入了魔的厲鬼，而非理智尚存的普通厲鬼。”

三十六天罡伏魔陣專爲伏魔而生，而李二姐偏偏沒有半點兒魔性。

這意味着，李二姐沒有亂殺人。

最少現在，李二姐還沒有亂殺人。

李二姐襲殺的謝管家等人，都是曾經害她性命的主要兇手。其餘的命案，例如林二全的堂哥、謝管家遇襲那夜被陳彥琅一怒打殺的奴仆，則全都是陳家刻意潑給李二姐的髒水。玄吾道長的論斷，從道法層面驗證了賀路千近日收集到的資料。

站在公平公正立場而言，即使李二姐複仇殺人行爲的确有罪，陳家的罪孽也勝過李二姐十倍乃至百倍。

賀路千再次與秦真鶴交涉：“你們準備怎樣處置李二姐？”

秦真鶴：“大概送她去陰間投胎轉世吧。”

賀路千皺起眉頭：“即使李二姐沒有入魔？”

秦真鶴聽懂了賀路千的意思，眨了眨眼：“你想爲李二姐主持正義？”

賀路千搖頭：“談不上爲她主持正義，無論如何說，李二姐總歸殺人了。正如玄吾道長所說，情有可原，法不容恕，和諧社會不能鼓勵個人複仇。但是，陳家呢？玄吾道長是陳彥琅哥哥陳彥元的知交好友，他再惱怒陳彥琅蓄意欺騙，想來也不會把陳彥琅扭到縣衙裏伏法吧。我，隻是不想罰一人、放一人，乃至站在陳家的立場鎮壓李二姐。”

秦真鶴沒有直接回答賀路千的質問，呵呵輕笑說：“你想多了。”

賀路千：“嗯？”

秦真鶴豎起右手食指，指向圓月夜空：“你覺得包括本世界的曆練世界，都是什麽？”

賀路千滿臉疑惑：“難道曆練世界也有隐情？”

秦真鶴小聲侃侃而談：“輪回殿管轄的曆練世界大概有七八種類型，其中最爲典型的曆練世界即是契合輪回殿之名的輪回世界。顧名思義，輪回世界就是不斷輪回的世界，它是一個因輪回者而生的世界，是一個因輪回者而死的世界。”

“輪回世界仿佛一盤電腦遊戲，輪回者降臨，輪回世界開始運轉；輪回者離開，輪回世界停止運轉，重置到初始狀态。陳彥琅、李二姐，甚至玄吾道長，他們都是輪回世界的初始化設定罷了。即使你今日爲李二姐主持了正義，待下一撥輪回者降臨，輪回者又将誕生一位咬牙切齒向陳家複仇的李二姐。”

“世界輪回規則下，輪回者與土著們的互動其實毫無意義。這些土著雖然擁有與我們一樣的血肉之軀，但你完全可以把他們當作比肩人類智慧的電腦程序或者說NPC。除非奪回輪回殿最高權限，關停殘酷的輪回世界，否則你的一切努力都毫無意義。”

賀路千渾身冰冷地沉默了。

好黑暗的輪回規則。

好絕望的輪回規則。

轉望四周，這裏的風景栩栩如生，這裏的土著有情有義，除了鬼道、道法等超自然力量，它與現實世界看起來沒有多少區别。可若透徹它的本質，這座輪回世界駭然竟是囚禁無數生靈的大監獄，李二姐、陳彥琅、玄吾道長等億萬百姓的存在意義僅僅充作一百名輪回者搏殺的蒼涼背景。

輪回殿是一座大監獄，無數輪回者飽經堕落文明摧殘而無路逃脫。

輪回世界是一座小監獄，無數土著一次次重置，無知而又絕望地演繹一幕名曰輪回的重複劇情。某種程度來說，這些土著才是真正的輪回者，他們像光明王故事裏的凡人那樣不斷輪回，不斷被重置到初始化狀态。

超脫輪回殿的前路，已經被堕落文明自高而下徹底鎖死；留在曆練世界苟延殘喘的夢想，也被輪回世界的輪回規則無情絞殺。你的一切努力，你的一切拼搏，早已被堕落文明抹殺了意義。

希望在哪裏？

或者說，輪回殿還有希望嗎？

最少，賀路千看不到丁點兒希望。

但是，賀路千握緊拳頭。

絕不繳械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