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念之再不甘心,也沒法對着一個得了老年癡呆症,又快一百歲的老人繼續“逼問”下去。
她隻好笑着點點頭,說:“那打擾了,我去隔壁院子拍幾張照片可以嗎?我看那邊的院子打理得蠻好看的。”
那中年婦女頭也不擡,淡淡地說:“隔壁原來是秦家的院子,現在在何家公子名下,跟我們無關。”
意思就是她做不了那邊的主。
顧念之轉頭看着那邊的院子。
那裏花木扶疏,錯落有緻,靠院牆邊上也是種着一排繡球花,跟這邊的繡球花簇擁在一起,開得熱熱鬧鬧,蜂圍蝶繞。
靠院門的地方種着一株巨大的香樟,青蔥翠綠,還有淡淡的香氣。
她看着周圍沒人,也不耐煩從門口走出去,再走進來,直接走到半人高的院牆邊上,一手撐在磚木欄杆上,蹭地一下跟跨欄似地躍過去了。
霍紹恒:“……”
這身手還挺靈活,跟小賊似地……
霍紹恒又好氣,又好笑,不過一時身不由己,跟在顧念之身後,也躍了過去。
那中年婦女一回頭,發現剛才還在自己院子裏的兩個人嗖地一下跑到對面院子去了,還是從自己這邊院牆翻過去的,頓時黑了臉,輕輕用C城話埋怨了一句“小赤佬”。
顧念之翻了過去,才發現這邊的院子其實比隔壁大得多,隻因爲它在最裏面的地方,所以外面看着不顯。
在院子裏走了一圈,裏面還有抄手遊廊,全柚木結構。
主體建築是西式小洋樓,漢白玉的大圓石柱非常氣派,但是掩映在綠樹深廊之中,并不是特别醒目。
顧念之繞着小樓轉了一圈,拍了幾張照片,走回到院子裏,隔着半人高的院牆,站在那叢繡球花後面,笑着朝隔壁院子裏的人招手,說:“今天打擾了,我們得回家了。”
她本來是要跟霍紹恒一起向對面告别的,但也許是她說話的聲音大了一些,剛才好像睡過去的那位老婦人又醒了。
她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顧念之從隔壁的花叢中探頭出來朝她揮手的樣子。
雖然顧念之比她記憶裏的那個小姑娘幾乎要高出一半的身子,可是對這個老人來說,顧念之臉上的笑靥,翹起的菱角唇,還有唇邊小小的梨渦,都喚起了她久違的模糊記憶。
刹那間,顧念之和當年那個七八歲的鄰居小姑娘,神奇地重合在一起。
老婦人一下子坐了起來,直直地看顧念之的方向,一連串流利的英語脫口而出:“Gracee here,don't do that again. Your Mom and Dad will be home soon。”(Grace,快過來,别再這樣做了。你爸媽馬上就回家了)
顧念之:“……”
霍紹恒也怔住了。
他很快反應過來,輕輕往香樟樹後退了一步,将自己的身形完整地隐藏起來,隻讓顧念之一個人出現在那老婦人的視野裏。
老婦人身邊的中年婦女也吃了一驚,但馬上回過神,笑着對顧念之說:“你看,我祖母又記錯了。她以爲你是她很多年前的鄰居呢……”
顧念之張了張嘴,納悶地說:“……可是我就是叫Grace啊,難道你的鄰居跟我一個名字?”
這明明是她剛才胡謅的名字。
剛一見到這個老婦人的時候,顧念之不知怎地,想起不知道在哪裏見過Grace這個名字,就鬼使神差地用上了。
中年婦人笑着點點頭,“我祖母說過,以前這隔壁的鄰居家有個小姑娘,就叫Grace,跟我祖母很熟的,幾乎是我祖母看着長大的。你看,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祖母把她的親生子女都忘了,卻還記得隔壁這個小姑娘,有時候會拎出來念叨念叨。”
顧念之知道老年癡呆症患者對時間是沒有概念的。
他們記得很久以前的事,但不記得最近的事。
他們的記憶是沒有規律可循的,他們也許會遺忘生命中大部分的人和事,但是記憶裏最深刻的事,他們是不會忘的,而且會不斷被他們從記憶裏拎出來反複回放,就像看一場褪色的黑白老電影。
他們也沒有具體的時間概念,幾十年前發生的事,他們可能認爲是昨天才發生的。
也可能昨天發生的事,會被他們挪到幾十年前。
顧念之對老年癡呆症的了解不多,隻大緻記得失憶和記憶錯亂是主要症狀之一。
可僅僅因爲名字的相同就能讓這個快要一百歲,得了老年癡呆症的老人認錯了人?
顧念之直覺沒有這麽簡單。
她想了想,單手撐在半人高的院牆,又跟跨欄似地翻了過來。
老婦人急了,将那中年婦女一把推開,自己跌跌撞撞地從台階上走下去,迎向顧念之,依然說着标準牛津腔英文。
“Grace!I've told you many times!Don't do that again !You naughty girl!”(Grace,我跟你說過很多遍了!不要再這樣做!你也太皮了!)
顧念之忙迎上去扶着老婦人,驚訝地說:“您的英文說得真地道!”
那中年婦女跟着追了過來,也扶住了老婦人的另一邊,帶着淡淡的驕傲說:“我祖母是第一批留學英國的留學生,那時候很少有女學生留學英國。”
顧念之點了點頭,笑着說:“聽得出來,老夫人的英文無懈可擊。”
那老人現在隔近了看顧念之,更覺得她的樣子似曾相識,皺了皺眉頭,上下打量着顧念之,喃喃地說了一句:“……長高了……”
顧念之:“……”
她這一次聽清楚了,老婦人真的就是把她當成了她鄰居家的小姑娘!
是不是就是秦素問?!
從時間上看,秦素問車禍家破人亡之前,就是住在這裏的……
顧念之心裏一動,笑着用英文說:“Auntie,would you know when my Mom and Dad will be home?I am really hungry。”(阿姨,您知道我爸媽什麽時候回來嗎?我真的餓壞了。)
老婦人拍了拍她的手,然後又幫她捋捋額發,手指在她的菱角唇邊輕撫了一下,說:“……長大了,小囡囡長大了……你要吃什麽?還想吃菱角粉糕嗎?”
顧念之一動不動,任憑老婦人雞爪一般瘦骨嶙峋的手從她臉上劃過,輕聲說:“您認錯人了,我不是您的鄰居Grace。”
“怎麽不是?”老婦人似乎聽明白了她的話,皺起眉頭,“你明明就是她。我記得很清楚,你的嘴唇很特别,像個尖尖翹翹的小菱角,唇邊還有小梨渦。你小時候很愛吃菱角粉糕,我做的菱角粉糕你最愛吃。你媽媽老說就是因爲你愛吃菱角,才長了菱角唇……”
老人一說起這些陳年往事就滔滔不絕。
她擡頭看着對面的香樟樹,陷入沉思,喃喃地說:“……已經過去一百年了吧?這樹長得真高。”
她又擡頭看着顧念之,“就算過去一百年我也記得你沒有燒傷的樣子。”
顧念之心頭大震,身形跟着搖晃了幾下。
沒錯了,這老婦人說的就是曾經住在隔壁的鄰居小姑娘秦素問!
而從這老婦人嘴裏,顧念之第一次得知秦素問沒有燒傷之前,長得是什麽樣子!
居然也有菱角唇,還有小梨渦……
那中年婦女瞥見顧念之神色都變了,忙歉意地說:“您别在意,我祖母有病,她記得不是很清楚,不作數的。”
“我記得很清楚!”那老婦人斬釘截鐵地強調,“我記得很清楚,過一百年,一個世紀我都記得!Grace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她還會回來的!她會回到這裏,翻過院牆,找我要菱角粉糕吃!”
說着,她看向顧念之白白嫩嫩的面龐,又糊塗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臉,疑惑地說:“你的臉好了?傷得那麽重……我看報紙的時候,差點沒吓死……現在看你一點都沒有變……你整容了?”
顧念之想起了昨天秦會昌那個同事說,當年那場車禍曾經成了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秦素問被燒傷的照片還上報紙了。
要是換做是現在,那種照片根本不可能直接出現在報紙等媒體上,就算要出,馬賽克也會打得連人形都看不出來。
可是那個年代,她被燒傷的照片卻登上了報紙,估計也沒打碼,不然不會對這些人造成這麽大的沖擊。
看這位鄰居老婦人,自己都得老年癡呆了,卻還記得有關秦素問的一些往事。
如果不是對他們印象最深的事,這些得了老年癡呆症的老人是不會記得的。
而這種排他的記憶,甚至比健康老人的記憶還要清晰準确。
顧念之一瞬間不知道是什麽心情。
她應該是高興的,畢竟追查了這麽久的疑問終于有了一線真相的曙光。
可是這曙光卻讓她不寒而栗。
春日的C城,氣溫已經漸漸上來了,陽光透過樹梢灑下來,照得人暖暖的,穿一件薄外套都嫌熱。
顧念之站在這陽光明媚的院子裏,一股寒意卻從腳底升起,她遍體生涼,頭一次有些膽怯,不敢去面對這可能又可怕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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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今天的第一更:第1778章《不寒而栗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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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