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很清淡,可以聽得出來,它是從遙遠的沃土傳來,可落在耳中,卻仿佛是有個人站在身旁低語。
隻不過,這一次,“聽”到的不隻是安德烈,還包含了基地裏的數千名“觀衆”。
程林?
人們被這聲音拉回了現實,眼神茫然四望,初始并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麽,但很快,意識到這是在隔着大草原與對方進行對話。
“程林……這名字……”安德烈微怔,生澀地重複了這個發音,大概是因爲受傷太重,所以頭昏眼花,亦或者是這名字終歸是太遙遠,他一時間竟沒有反應過來,隻清楚這顯然并非全球其他幾位九品巅峰的名号,卻莫名的感到有一絲絲耳熟,就仿佛聽說過一般。
“程林……”站在不遠處的哈曼博士等人也無意識地念出了這個名字,并生出了與安德烈類似的情緒。
耳熟……仿佛聽過,但又很陌生,似乎很久遠。
畢竟過去了二百年,在這條世界線上,“投影”總共才出現了幾個月,之後便消失了,“程林”這個名字也漸漸地失去了熱度,倒不至于無人認得,隻是“不常聽”,再者,慣性思維下也很難與眼前的這神秘人進行聯系。
足足過去了十幾秒鍾,人群中,一個亞裔面孔的人才猛地醒悟,驚呼道:“程林?你說你叫程林?!那位傳說中的飛升者?!”
他的聲音很大,加上環境安靜,瞬間吸引了人們的注意,經他提醒,人們終于意識到這名字緣何“耳熟”。
飛升者!
這個名字……分明與曆史書上那位“新夏國首位飛升者”同名!
這個念頭一經升起,便令他們生出無盡的聯想,傳說中,那位飛升者是早在靈氣複蘇之前便離開地球,跨入星海的超級強者,并一度以某種匪夷所思的方式将所經世界投影回來,曾經引發了全球熱議,并切實推動影響了整個人類文明的進程。
就例如現在的很多技術,都是從投影中所獲得的發現衍化而來,隻不過,曆史記載,投影隻出現了不到半年,便消失了,那位飛升者也再沒有出現在大衆眼前。
這一晃,便是二百年過去,在第一個九品誕生之時,人們尚且還以“程林”爲标杆,以爲九品之上,或許就可以獲取邁入星海的資格,然而,接下來人們卻發現,九品似乎已經到了頂點。
直到如今,都沒有人突破這層天花闆,甚至于有人開始懷疑當初的記載,懷疑那位“飛升者”的存在,懷疑曆史記載的真實性。
沒有人能想到,就在今天毀滅沃土的計劃中,卻意外遭遇神秘修士的阻撓,對方以令人恐懼的超凡強大,如此輕而易舉地将安德烈擊敗,而他竟自稱……叫做“程林”!!
“假名吧……不會是……”
一位議員喃喃,竭力壓下心頭的那個猜測。
“不會的,不可能的……”
一位董事也面色蒼白,自言自語。
顯然,隻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對方不願意暴露真實身份,所以用了假名,另外一種……就是眼前這人的确就是那位藏在曆史中的傳奇人物,并于今日,重返故土!
至于重名這種,可以排除掉!
然而偏偏這兩種猜測都無法令人接受,對方擡手擊敗九品巅峰,無須說明,人們也意識到,他必然屹立于更高的境界!超越九品的,人類從未探入的境界!
這就基本排除了“假名”的可能,這種超級強者,何必隐藏?
可如果是後者……那……
“你……你難道是……”
跪在草原上的安德烈心神恍惚,搖搖欲墜,相比之下,他更傾向于是後一種可能,作爲親身感受了程林強大的“親曆者”,隻有他才明白對方到底多麽強大!
或許,隻有這種強者,才符合“飛升者”的身份吧?
當然,安德烈還有一個不願啓齒的小心思,身爲在這個時代屹立于人類頂峰的寥寥幾人之一,安德烈有足夠的資格驕傲,而相比于被一個“同時代”的對手如此輕易擊敗,他更希望對方是跨越數百年長河,從星空回返的“仙人”!
被“仙人”擊敗是理所當然,被同時代人擊敗卻不是!
……
擁有類似情緒的不隻有安德烈。
分布于全球範圍,利用特殊頻道觀看這一戰的,來自各個國家,各個地區的九品境們,在這一刻,凝望着畫面中的情景,都有了類似的感觸。
遠隔萬裏,他們聽不到程林的聲音。
卻可以通過轉播,從那些驚呼聲中猜到發生了什麽。
安德烈……敗了……敗得那麽徹底,那麽毫無懸念……
看到這一幕的九品修士,無論是身處何地,都幾乎是一副表情:失魂落魄、震驚、難以置信、一點點慶幸,以及……一絲絲難以抑制的激動!
他們很清楚安德烈有多強,所以設身處地,很容易就判斷出,若是自己替代安德烈,也絕對不會比他的表現更好!
出于某種共通的心理,他們傾向于後一種猜測,至于激動……則是因爲,他們在程林身上,看到了繼續晉升的可能!
人類困于九品久矣!
一位位九品沖擊失敗,以至于令人開始懷疑九品是否就已經是人類的極限,直到如今,程林的出現清晰無誤地告訴他們,并不是!這并不是極限!還有更高的力量等階存在!
……
聯合國,會議大廳。
巨大的畫幅将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展現了出來,當安德烈被擊敗之時,全場鴉雀無聲,落針可聞,等之後,程林宣告了自己的名字後,整個大廳又轟然炸響,幾乎每一個與會者都神态大變,無法保持冷靜,個别代表,甚至直接站了起來。
程林!
這個已經可謂“久遠”的名字在二百年後,再一次以這樣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現在人們面前!
假名?真名?如果是假的,對方到底是哪個國家的修士?爲什麽此前沒有任何消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這樣強大修士的誕生怎麽會毫無動靜?就像突然蹦出來一樣?
可如果是真的……難道那位傳說中的人物真的活了這麽久,并兜兜轉轉,跨入星海,又于數百年後歸來?這将會爲整個世界帶來怎樣的改變?是好還是壞?如何應對?
喧鬧、喧嚣……整個大廳不複莊嚴沉靜,滿室沸騰。
“安靜!安靜!”
直到安理會的人開始大聲呼喊,人們才暫停了議論,重新将目光聚攏過來。
“接入前線基地!接入前線基地!這件事已經不是他們能解決的了,我們要求與程林對話!”
……
……
基地。
漫無邊際的草原上陰雲拂動,沃草波動如浪。
後方的訴求很快傳遞了過來,哈曼博士等人強壓着心中的震恐,與後方進行了溝通,也有人去拿了治療藥劑,給安德烈服下,以免這位九品巅峰,傷重不治,隕落于此。
整個過程中,程林都并未打擾他們。
他依舊靜靜站在站台上,望着雨勢漸小的天空,瓢潑大雨已然化爲了朦胧小雨,相信很快就會徹底停下。
他知道對面肯定亂成了一鍋粥,所以很貼心地給予了他們一點鎮定的時間。
至于說出自己的名字……這也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想要保住沃土,又避免戰争,必須要用一個兩邊都能接受的解決辦法,至于如何做,當程林看到了推演程序給他的“技能”的時候,就已經明白該如何處理了。
“雖然可以強力結束這一切,但多加一道威懾總是好的,而想要讓人們接受我給下的結局,那總要給他們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神秘人’這個身份不好,雖然足夠強,卻充滿了未知,讓人不安,且無法信任,相比之下,借助‘飛升者’這個本就存在的符号,應該能更容易讓他們接受一些。”
程林站在細雨,很貼心地想。
……
基地。
安德烈被人攙扶了起來,穩定了傷勢,之後又有人對他耳語了一陣。
那是大後方傳遞過來的,想要借助安德烈的口,與“程林”進行一次談判。
雖然他很虛弱,需要休養,但在場,最合适的,仍然是他。
“我明白了,”安德烈點點頭,旋即鎮定了下心神,那深邃的目光中,滿是複雜,望向遙遠的前方,虛弱開口:“您究竟想做些什麽?”
他沒有追問程林的身份,因爲那本就不是最重要的。
說完,他微微側頭,似乎在聆聽什麽,這一次,其餘人的腦海中并未浮現聲音,顯然,對方是在單獨與安德烈對話。
沒有人有疑慮,在他們想來,假若猜測是真的,那以對方“飛升者”的位格,或許,也隻有安德烈這種才勉強有資格與對方交談,對于可以橫渡星海的強者,俗世的一切條條框框都毫無意義。
“好。”
“是的。”
“可以。”
“我知道了。”
基地安靜一片,隻有安德烈的聲音不時傳出,他臉上的神情,也從緊張,變爲意外,又化爲了最終的複雜。
終于,安德烈轉回身,望向了哈曼,沒說話,後者便已領悟,趕忙調試設備,令安德烈可以與後方對話,接着,就聽他用虛弱的語氣說:
“程……先生說,希望我們雙方可以停止無意義的攻擊,他希望,我們可以留下沃土……當然,他也将約束沃土,令其中的機器人無法侵入人類社會一步。”
聽到這話,哈曼等人怔住,這個答案似乎理所應當,當對方出手攔截靈能導彈,并擊敗安德烈的時候就已經表明了立場,可是,此時此刻聽到仍舊讓人覺得迷惑。
現場當即沉默下來。
顯然,大後方在進行緊急磋商,事關沃土,這不是某個人可以決定的,而結局如何,同樣事關重大,若是之前,他們絕對不會同意,或者說,假使同意,簽訂了約定,也仍是虛假,可如今,卻不同。
他們面對的是一個淩駕于九品之上的,疑似“飛升者”的超級強者,沒有人敢于承受與對方爲敵的後果,九品境雖強,卻并非唯一,可以互相牽制,達到一個基本的和平,可程林卻不在這個平衡中。
而程林也并未催促,草原上,微風徐徐,人們隻能靜靜等待,并暗暗祈禱。
作爲當事人,他們此刻已經徹底沒了進攻的心思,生怕大後方給予否決,一旦如此,誰知道是否會惹怒對方?那些躲在後方的人暫且安全,可他們怕是就要迎接對方的怒火。
在這焦灼的氣氛中,時間飛快流逝,每一分鍾,仿佛都是煎熬。
終于,收到了回複的安德烈輕輕松了口氣,他轉回身,在衆目睽睽下,開口道:“我們同樣希望和平,并願意與您拟定約定……隻是,您如何确保沃土不會傷人?”
停頓了兩秒,在場的數千人再次聽到了程林的聲音,他仿佛輕笑了一聲:
“拟定約定……這就不必了……至于如何确保……很簡單。”
簡單?
安德烈怔住,旋即,仿佛感應到了什麽一般,豁然擡頭遙望!
片刻後,即便是肉眼凡胎之人,也能清楚窺見天邊那暗沉的烏雲忽然亮麗了起來,并不是散去,而是被映紅了。
“火焰!”
有人驚呼。
在天邊,地平線上,一道橙紅的火焰升騰而起,它起初很低,卻迎風見漲,幾個呼吸間便貫通了天地,成爲一座高達萬米的火焰高牆,并飛快向這邊蔓延而來!
……
站台上。
熾熱的高溫将被大雨浸泡的世界烘幹,白蒙蒙的“霧氣”升騰,翻卷,一時宛如仙境,程林将“永燃之環”進行了“增幅”,之後指向性地向沃土城外,那偌大的被稱爲“隔離帶”的草原推去!
火焰烘幹了雨水,灼燒着陰雲,将其驅散,露出了純淨的,湛藍的天空。
若是從天空俯瞰,便會看到,一個無比巨大的,籠罩了整個沃土城市群的“環”浮現,并迅速擴散開。
草原上,那烈焰轟然前行,所經之處,草木焚毀,化爲漆黑,這一幕極壯觀,令觀者無不心驚,這一幕極快,在基地的人們還未因恐懼而開始逃離前便已掠過千裏草原,并在他們面前百米外停下!
“火焰!”
“火焰!”
數千人面對那近乎接入天空的焰牆渺小如蝼蟻,大片大片的人們驚恐地後退,卻又難以組織起有效的撤離,隻有安德烈等少數人并未移步,仍舊站立不動,凝望着那瞬息間席卷大草原的烈火,心神搖曳,驚悸莫名!
“封閉!”
突然,人們腦海中再次響起程林的聲音,那火焰高牆便漸漸淡去,一縷縷消失,可在它原本所在之處,卻出現了一層宛如“熱浪”的“膜”。
這層“膜”并非隻出現于此,在他吐出“封閉”兩個字的刹那,整個沃土全境爲中心,焚毀爲焦土的草原爲邊界,出現了一個無比規整的圓,其又以圓環爲邊界,向上,聚合,成爲了一個類似于倒扣的碗一樣的“罩子”。
一個以“膜”分隔的罩子!
徹底将沃土與外部隔絕!
當這個罩子徹底成型,基地數千人腦海中再度浮現出程林的聲音:
“既然這草原被稱爲‘隔離帶’,那不如就當真以此爲界,令它化爲真正的‘隔離’,從此以後,内外互不侵擾,人類與沃土相安無事,這樣……你們是否接受?”
安德烈怔怔地聽完,這才回過神,他撐着虛弱的身體走上前,來到這層“膜”的邊緣,伸出手,并未觸摸,隻是隔着一段距離閉目感應片刻,旋即眼神複雜,深深歎了口氣。
雖沒有嘗試,但以他九品巅峰的眼力,足以分辨出,這看似脆弱的界限,恐怕就算他實力完好之時,全力攻擊,也無法撼動分毫!
至此,他已經明悟,無論大後方會議讨論的結果如何,最終都已成定局。
無論“締約”與否,“撕毀合約”與否,同樣毫無意義。
安德烈苦笑一聲,搖搖頭,深深地歎了口氣,也不再等後方的答案,感慨道:
“我們……接受。”
“很好,”程林的聲音仿佛很輕快,“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再多打擾,你們回去吧。”
“是。”安德烈點頭,下意識轉回身,然後猛醒,趕忙回問:“那您……”
“我?任務完成……我也到了離開的時候。”腦海中,那聲音輕輕說道。
安德烈愕然:“離開?您去哪?!”
這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沒有回答。
安德烈怔然,旋即意識到了什麽,猛然掙脫了旁邊人的攙扶,在數千人困惑、不解的目光中踉跄着跑了幾步,望向“膜”内的世界,鼓起殘餘的力氣大聲呼喊:
“去哪?!”
他的聲音回蕩在焦土與草原的交界線上,烏雲散盡,陽光從清澈湛藍的天空上潑灑下來,照亮了世界。
這次,卻也真的再也沒有了回答。
……
沃土世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