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車窗，可以看到裏面坐着的那些旅客——是那三千名人質，按照談判細節，“條約”生效的要求便是人質的釋放。
按照“條約”，當這些人離開沃土境内，條約自動生效，女娲也将成爲有史以來第一個，被承認并且賦予相關權利的非人高級生命體。
“你看上去很開心。”車站的站台上，程林看了眼身旁的女娲，忽然說。
她換上了一條新的裙子，仍然是淡藍色，如同今日的天空般湛藍。
聽到他的話，女娲說：“當然，有什麽理由不開心呢？”
是啊，有什麽理由不呢？
程林猶豫了下，望了望那越來越快，遠離這裏的列車，以及頭頂飄動的五顔六色的氣球，條幅，說：“難道，你就不擔心，他們會反悔？”
女娲愣了下，皺眉，說：“已經簽訂了條約，反悔有什麽用？”
說着，她變戲法一樣拿出了一張紙，程林看了眼，二百年過去了，“印章”這種東西竟然仍舊存在，隻是換了些形式，密密麻麻的印戳蓋在紙上，雜亂，并不美觀。
“你這麽相信所謂的條約？”程林眼神怪異，在他看來，條約這種東西，向來沒多大意義，它就像是紙币，本身毫無價值，隻是因爲背後有足夠強大的勢力做背書，才有了價值。
“在我的數據庫裏，訂立條約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女娲說。
程林看着她認真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什麽，如果說女娲的知識絕大部分來源于所謂的數據庫，那麽對人類之間的爾虞我詐或許缺乏理解力，不是她不聰明，而是她吸收的知識本就是有局限的。
她畢竟不是一個真正的，見識過人類真實的複雜社會的人，而隻是個通過數據學習，獲取了一大堆知識，卻嚴重缺乏經驗的新生兒。
是的，也隻有新生兒才會如此簡單地相信一紙契約吧？
“雖然不明白你爲什麽擔心這個，既然訂立了契約，并且有全球幾十億人類共同見證，這已經符合了契約認知生效的基礎，理論上除非衍生出更長的認知鏈條，否則，這件事就是個不容改變的事實，這在程序上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女娲看了眼程林，莫名的，心中的喜悅減少了許多，她努力解釋道：“而且，假使發生什麽意外，我還有後手，我已經有高階戰士了，必要的時候，沃土千萬人口，我可以制造上萬個五品級機器人，隻要一個念頭，他們将會成爲一群出籠的猛獸，九品也攔不住這麽多。”
她的語氣很自信，因爲這是她依據數據庫推算好的。
程林靜靜看着她，也不說話，直到女娲說完，他才轉頭看向明媚的天空，陽光很絢爛，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忽然輕聲說：“女娲。”
“恩？”
“你有沒有看到天上有什麽東西？”
……
……
“轟隆轟隆……”
仿佛從舊時代駛來的列車沿着鐵軌，經由樂園郊外的草原，來到了一片臨時的基地處。
這裏，搭建着一片營房，四周，停着充滿了科幻感的車輛，半空中，飛行器緩緩拉低高度，列車被逼停，之後，三千名人質被“解救”出來，在接應人員的安置下進入營帳，休息，清點數目，等待被送回原籍。
基地前方，一座橫亘在草原上的純白的環形建築裏，幾個人類代表正聚集于此，他們的打扮穿着各不相同，相比于舊時代，有了不少改動，但整體上，仍舊沿襲着當初，其中有聯合國代表、沃土集團公司董事、聯合作戰隊的軍人，乃至于專業的，龐大的科研人員。
“人質已經清點完畢，随時可以開始轉移。”
“數目核對完成，全部人質已經接收。”
“彈道核算完畢，‘幹擾彈’準備就緒，是否立即發射？”
建築内，一道屏幕上浮現數個人類的影像，分别進行了彙報。
霎時間，建築内的人們目光紛紛集中過來，有人松了口氣，有人則目露譏諷，唯獨那個站在最前方的總負責人面無表情，點頭：
“立即轉移人質，準備按照計劃行事，一分鍾後開始攻擊！”
“是！”
屏幕上，影像消失，建築内一名身穿正裝的男人忽然一揮手，吩咐人推進來一個推車，上面擺滿了杯子，晶瑩剔透的玻璃杯中酒液濃郁，芬芳：
“好了，現在，我想我們可以提前慶賀了。”
一人有些擔憂：“會不會出問題？一旦無法同時控制住全部機器人，倘若使得部分外逃，會非常麻煩。”
“理事先生，這點你盡可放心，”一個科研人員打扮的中年人優雅地端起一杯紅酒，笑道，“女娲的知識隻局限于數據庫，雖然龐大，卻不包含機要信息，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爲她缺乏對新式靈能武器的了解，幹擾彈，隻是一顆小小，長度不足一米的彈頭，一旦炸開，足以使得兩個樂園大的面積産生劇烈信号幹擾，介時，整個沃土的信息系統都會崩潰，這個過程可以持續3個小時，我想，這足以将其從地球抹去，您說是吧？安德烈将軍？”
說着，他看向了基地負責人，也是這次任務的第一執行人，叫做安德烈的男人身材高大，眼眸銳利，不苟言笑，聞言，認真點頭，确認道：
“哈曼博士說的沒錯，幹擾彈先行，令沃土癱瘓，之後，最多五分鍾，我們的導彈就足以将它徹底摧毀。”
建築内，幾乎所有人都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人們紛紛拿起酒杯，觥籌交錯，提前慶祝必然的勝利。
沒有人擔心會有什麽意外。
忽然，建築内的大屏幕上換了一幅畫面，那是一個巨大的倒計時，每一秒，上面數字都在跳動。
“35、34、33……”
人們舉杯。
“23、22、21……”
笑聲不絕于耳。
“10、9、8……”
當進入最後十秒倒計時的時候，這些來自各個組織團體，各方的代表共同走向前方，全息影像投放出來，一座精緻的城市在地面上靜靜伫立，看上去安靜且美好，細細看去，還會在大門附近，看到被裝飾的熱烈歡騰的布景。
氣球……彩帶……音樂聲……仿佛在觀看一場百年前爲背景的戲劇。
“3、2、1……0！”
“嗡~”
衣冠楚楚的，擁有不同膚色，來自不同國家的人們紛紛手持酒杯，微笑着看到一道閃爍着銀色光芒的“星辰”拔地而起，劃過湛藍的天空向那座城市飛去。
建築外，營房後部，一排發射器豎起，一枚枚靈能導彈被自動填充，計算彈道，開始了自己的倒計時，隻等“幹擾彈”生效，之後便會呼嘯而去。
……
……
沃土，火車站台。
列車依然遠去，不見了蹤影，鐵軌上默默停着幾列綠皮車，程林和女娲孤零零站在那。
“你有沒有看到天上有什麽東西？”
“什麽？”女娲愣了下，旋即擡起頭，下一秒，她被明媚的陽光刺得眯起了一雙眸子。
今天的天氣真的很好。
萬裏無雲，天空純淨的如同一泓水，便是波紋也沒有半條。
陽光也很好，迎着，将她的臉照的雪白，耀眼，城市裏不知道哪條繩索沒有綁緊，有三隻氣球被吹飛了起來，向天空上飄去。
一個紅，一個橙，剩下一個是淺藍色，與天空以及女娲的裙子同色。
有什麽？看什麽？女娲有些茫然，天氣明明很好啊，就在她有些惱怒，認爲是程林在戲弄她的時候，忽然，她的心弦蓦地跳了下，一種不安的情緒從内心溢出來。
“爲什麽……忽然有些……”她不太理解這種情緒，她不知道，這就是資料庫中所說的“第六感”，一種玄之又玄的，介乎于模糊運算的結果。
突然，她的瞳孔一縮，捕捉到了不安的來源，天空上出現了一點星芒，銀色的，很小的一個點，不易捕捉，然而她的雙眼畢竟是機械，擁有超凡的視力，隻見她眼眸倏然轉爲深藍，大腦中自動浮現出那“星芒”的本體。
那是一枚不到一米長的柱狀物，約莫隻有水管粗細，通體銀白，看上去缺乏威懾力，其也不存在于她的資料庫中，她不認識這是什麽。
然而，不知爲何，當捕捉到這副圖景，女娲的身軀忽然顫抖起來，顫抖如篩糠，一股莫大的恐懼淹沒了她，她幾乎是立刻，便意識到空前危險降臨。
也明白了程林方才那番話的真正含義。
撕毀合約！
人類撕毀了合約！！
攻擊！
那是某種超出她知識範圍的武器！！
她不明白爲什麽已經簽訂的合約會如此輕易被撕毀，就像是她無法理解，一行寫好的，檢查無誤的代碼突然失效了！
“警告！警告！不明武器将于5秒後降臨，5、4、3……”
突兀的，同一時間，東區、西區、大歐區……等等各個區塊，整個偌大的，宛如一個獨立王國的沃土樂園的每一個角落都回蕩起緊急報警聲。
各個大區裏，正在忙碌工作的機器人們紛紛停下了動作，茫然地看向了天空，看向那越來越亮的銀芒。
……
“轟隆。”
一條馬路上，兩個工人剛将貨車閉合，便被那警報吸引，旋即看向了天空。
……
郊外。
地下工廠區。
生産線仍舊在一刻不停地運轉，然而，突兀的，所有的操作工都接收到了這條覆蓋整個沃土的警報，他們擡起頭，看向頭頂，卻隻能看到屋頂，他們的視線被厚厚的土層阻隔，無法窺見天空。
然而，在他們的大腦裏，卻同樣出現了那一輪漸漸盛大，比太陽更耀眼的銀芒。
……
樂園最邊緣，高聳的城牆上，一列沒有人類的外貌與皮囊的造型奇異的機器人靜靜伫立在這裏，它們模樣奇特，身軀嶄新，這便是這十天來，女娲生産出來的第一批戰士。
每一個，都足以承受最低六品的能量。
它們就這樣伫立在這，沉默不動，軀體内部卻早已充滿能源，即便離開沃土，失去了能源補充，憑借儲備，若是待機足以“存活”百年，隻是行走，也能支撐十數年之久。
此刻，在警報響起的刹那，這些沉默的機器雙眸忽然被點亮，散發出嗜血的光輝，體内早已嵌入的一條命令被激活：
“任務：躲避攔截，進入目标城市，殺死一切人類！”
“嗡……”
短暫的熱啓動後，這些高階機器人……準确來說，應該是“高階戰兵”轟然躍起，向高牆外遁逃開去！
它們遁逃的方向各不相同，速度極快，幾乎發出破空聲，毫不懷疑，隻要給他們一點點時間，就能逃得無影無蹤！
與此同時，整個沃土之内，近乎所有的機器人都在命令的指引下，向城外飛奔！
奔跑！
奔逃！
試圖沖出重圍，殺向人類世界！
然而，他們跑得再快終究也是晚了。
隻見那銀色星芒在半空便轟然爆開，一道近乎透明的光圈擴散開，瞬息間，便卷過偌大沃土！
沿途，但凡被波及的機器人，全部眼眸灰暗下來，動作驟停，然後在慣性的作用下向前栽倒！
一萬……十萬……百萬……千萬……
高聳的城牆外，被稱爲“隔離帶”的草原上，光圈轟然卷過草原，那些奔跑中的“高階戰兵”猩紅的眼眸黑掉，仿佛死機了般，就那麽突兀地停在原地，站在美麗的大草原上，還保持着向前奔跑的姿态。
……
……
火車站台。
程林眯着眼睛看到那銀芒緩緩消失，看到那光圈擴散開，穿透自己的身體，耳邊，沒有了歡喜，慶祝的歡呼與喧鬧，在他身後的大門裏，因爲距離太近，那些機器人們連奔逃都未來得及，就已經被幹擾，熄滅，停在原地，臉上的笑容都還凝固未曾散去。
沒有轟隆的炸響，一切都很平靜，甚至沒有任何建築受到損害，那枚“幹擾彈”隻是破壞了這片區域的信息網絡，于是，深藏在地底的女娲本體，就再也無法控制任何一個載體。
甚至于……或許，就連她的本體也遭到了攻擊。
“女娲……你還在麽？”
程林扭頭，看向身旁的她，她身上的淡藍色裙子随風輕輕飄舞，白色的襯衫一塵不染，右手牢牢攥着那份“沃土獨立條約”，宛如石雕一樣站在那，保持着望天的動作，臉上那不解、迷惑、憤怒、瘋狂、絕望的神情宛如藝術大師的手筆，很難想象，一台人造臉孔可以展現出這般複雜的情緒。
她的眼眸也灰暗了下去，變成了純淨的半透明的“水晶球”，像是程林的那台中樞一樣。
“水晶球”裏倒映着湛藍的天空，以及那三隻正在越飛越遠的氣球。
紅的、橙的、藍的。
……
ps：下一更不用等，應該會很晚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