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德宮,南宮清妏仰望天空。
姬樂設立的山河屏障隔絕洪水,如今夏國的夜空依稀能看到水紋流動。透過洪水,南宮清妏望着那輪朦胧彎月。
今日,在無光暗月的遮擋下,日神殿操控的月亮好像被咬去一大半,隻留下彎彎的一道月牙。
“你真想生下這個孩子?”突然,旁邊響起低沉的男聲。
南宮清妏扭頭一看,裴磊不知何時出現在不遠處的樹梢上。
“是你?”看到前幾日碰巧撞上的男子,南宮清妏皺了皺眉:“狄夫人呢?”
“她不在。”
裴磊在雷神離開後,重新回到尚德宮密室。他親眼看到楊柯和南宮清妏的争吵,從狄夫人這裏得知真相後,對南宮氏無比同情。
見婦人一臉憂愁,裴磊正色道:“你是一個偉大的母親,至少你肯爲了自己的孩子跟命運抗争。”
“抗争?”南宮清妏見裴磊似乎沒有惡意,也暫時放下戒心。而且,此刻的她還有什麽可讓别人迫害的?
如果裴磊殺死自己和腹中的孩子,或許楊柯更會松一口氣吧。
少了這個孩子,國民的出生再無牽絆。也或許,能讓他跟餘媖走到一起?哦,對了,以他對餘媖的照顧,恐怕不會讓餘媖承擔這份痛苦。畢竟自己的遭遇,某種意義上就是在替代餘媖。
見南宮氏不說話,窮極無聊的裴磊忍不住搭話:“你……你是什麽時候跟妊女聯絡的?”
“妊女?你是指狄夫人?”見裴磊點頭,南宮氏輕聲道:“去年吧。記得那時候,姬樂殿下還沒誕生。”
不過那時,自己根本不相信狄夫人的話。
區區一鬼女,跑到自己跟前,說什麽自己兒子是被夫君害死的?
于是,南宮清妏冷言拒絕後,獨自在暗地裏查證。
本意是用證據打這鬼女的臉,可根據自己查證的結果,國民絕育的時間段恰好和王室喪子的時間段重合。這時,她才信了幾分。
仔細想想,楊氏的确隐瞞着許多東西。縱然自己這個名義上的王後,也無法觸碰最核心的隐秘。
但真正确信,還是在李瓊雲流産後。爲了王庭能誕生第一個孩子,哪怕不是生的,南宮氏仍盡心盡力的照顧妹妹,想要通過這個孩子來否決自己的推測。
可正是在照顧這個孩子的時候,南宮氏察覺楊柯暗中的手腳。他促使這個孩子流産,讓這個已經成型的胎兒從母體流出。
也正是這一幕,讓南宮氏心中發寒,和狄夫人真正聯合。
“可說是聯合,我們也沒做太多交流。”
至少,南宮氏不會因爲狄夫人賣國。她和狄夫人很少交流,直到九宮城瘟疫爆發之時。
“那時候,我懷孕了。幸運的是,那段時間人心惶惶,沒有人注意到。可爲了我這個孩子,隻能跟她聯絡。”
狄夫人幫鄧恺治病時,得到南宮氏的傳信,二女進一步取得聯系。
但僅僅是達成默契,狄夫人并沒有幫助過南宮氏。直到前幾日,狄夫人和裴磊來九宮城藏身,南宮氏幫忙遮掩。狄夫人才出手幫她解決懷孕的問題,将孕相隐瞞。并且幫那些孕婦催生,紛紛誕下自己的孩子。
然而,狄夫人能做的,也僅僅在此。
她隻能幫現存的孕婦們催産。經過餘媖的手,确保這些孩子們安全。但在南宮清妏懷孕之後的時間段,夏國似乎沒有聽聞有其他國民懷孕。
縱然幫南宮清妏隐瞞一時,可随着月份漸大,國民們繼續出現零生育的情形,照樣會引發楊柯懷疑。
南宮清妏撫摸自己的小腹,爲了這個孩子,或許要讓夏國承擔絕嗣的悲劇。這樣,真的好嗎?
看着這位柔弱的婦人,裴磊下意識想到自己,心中一陣酸楚。
當年,我的母神要是這樣做就好了。
然而,裴磊的命運更加悲慘。楊柯這些被犧牲掉的孩子,或許還有父母的追念與不舍,但自己的父神、母神從來不會正眼看自己。仿佛從自己誕生開始,就是作爲器具而存在。
不知不覺,裴磊對這個孩子升起一份同情。
這時,裴磊突然聽到遠處傳來的腳步聲。他趕忙化作雷光,遁入藏身地。
“姐姐。”青衣女子垂着長發,披着鶴氅走來:“夜深了,您還不休息嗎?”
“睡不着。”南宮氏幽幽一歎,臉上挂着幾分憂愁。
見此,女子慚愧道:“都怪我,要不是我跟甯遠吵架,也不會害得姐姐跟殿下之間出現這種矛盾。”
南宮氏露出慘淡的笑容,輕輕撫弄姐妹的秀發,柔聲道:“這件事跟你無關,是我和殿下必将經曆的事。”
從她和狄夫人聯手那一刻起,就預想到了這一天。
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今日之事後,殿下或許就真正對自己失望,夫妻情分徹底斷絕吧?
……
密林,楊柯氣喘籲籲,最終坐在地上調息。
他跟霍去病不同,霍去病有姬樂傳送力量,縱然沒有神性加身,但比楊柯更加持久。
可神性的确很重要啊!
霍去病靠着一顆大樹,默默體悟這次交手的心得。正如地母所言,和真正的半神交手,對他獲益匪淺。
“現在能好好談一談了?”姬樂蹲在楊柯身邊,沉聲道:“你兒子,我保了!”
“關于那個祭壇,不管是儀式也好,詛咒也罷。總之,我要想辦法破掉!”
“你?”楊柯譏諷一笑。不是他看不起姬樂,曾經他也這麽想過。
少年時期的自己傲氣沖天,哪相信什麽詛咒?但在國民零生育的殘酷現實面前,隻能低頭。
“看得出來,祭壇上面應該是一尊地神,而且可能跟地母神有關。而我見過地母,或許能促使對方改變心意?再或者,風雷日三尊主神聯手,還不能解決這個詛咒嗎?”
更别說,自己已經把夏國的烙印打入世界根源。雖然成爲帝祇在五百年後,但排斥也應該會小一些,可能不會再有零生育的事情發生?
說起來,零生育的緣由到底是什麽,其實還沒真正查清楚吧?
“你現在要做的,是趕緊回去,跟南宮好好談一談。她并非莽撞之人,你們夫妻攤開了說,比什麽都強。”
“晚了……”楊柯往後一躺,仰望天空蕩漾的水紋:“殺害她兩個孩子,更害得她三位妹妹跟着倒黴。我不認爲,她會原諒我。”
彎月照下銀色的亮光,讓人心生悲涼寂寥之感。
“請不要以己度人,你不配,謝謝。你不是南宮,怎麽知道南宮的心思?”
轟——
突然,山河屏障外浮現一道雷光,姬樂身子一顫,臉色嚴肅起來。
“怎麽了?”楊柯爬起來,霍去病走過來,跟姬樂一樣,同時往天上看。
“沒什麽,就是外頭多了一些魔獸攻擊。”
随後,屏障外面滲透下來一陣雨水,化作天雨灑入夏國。
“這水?”楊柯壓下兒女私情,擔憂道:“沒問題吧?”
“沒問題,是屏障的正常排水。外面的話,提恒達們正在圍剿魔獸。”姬樂閉目感應,在夏國屏障外圍,十八位提恒達聯手攻擊魔獸群,保護夏國不受侵害。
“不過怎麽突然冒出這麽多魔獸?”
很快,姬樂找到原因。
在西北方,多雅王國的菲尼迪雅順利凝聚神性,成爲大地之上第四位持有文明神性的國靈。而她展現自身的文明之樹,攪動大地洪水,導緻魔獸突然發狂,對各國發動攻擊。
或許是天神們耐不住了?
姬樂心中不由慶幸,幸好自己跟雷神達成協議,如今有雷神保駕護航,不用擔心夏國的安危。
“行了,趕緊回去。今夜雷陣雨,你還真想在外頭睡一晚啊!”
姬樂沒有阻攔雨水的降落,連勸帶逼的,将楊柯攆回王宮。
……
大雨中,楊柯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尚德宮。
南宮清妏正站在屋檐下觀雨。
這場大雨突如其來,狂風暴雨吹得百花東倒西歪。
南宮清妏幽幽一歎,不由想到自己夫妻。
他們夫妻如今,不正如這雨後殘花支離破碎嗎?
突然,她看到遠處緩步走回尚德宮的楊柯。南宮氏愣了下,趕緊拿出雨傘出來迎接:“殿下竟然回來了?”
她本以爲,按照楊柯的脾氣,今夜肯定要在外頭留宿。
楊柯下意識往外頭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不見半個人影。
他用複雜的眼神看着南宮清妏。就南宮清妏站出來的這一會兒,絲發已經被雨水打濕。
楊柯手輕輕一拂,神性光輝隔絕雨水,幫南宮氏烘幹身上的水汽。
“算了,進去再說吧。”
兩人走入内室,默默坐下。
剛剛吵架不久,如今再度相見,兩人都感到些許尴尬。
看着南宮氏,楊柯臉色閃過一絲悲傷。
曾幾何時,自己滿心期待的盼望自己二人的孩子降生。然而現在,自己隻希望永遠不要看到自己的孩子。
隻要……隻要國民能順利繁衍,自己将他們的孩子視如己出也就夠了。
但這隻是自己的想法。作爲母親,清妏又是如何想的?
自己用了幾年時間,才認清這個現實,才能接受這個宿命。那麽南宮呢?說到底,自己本就愧對人家。
南宮氏心中也很慚愧,楊氏一脈的付出,她并非不知道。就連她自己也是楊氏犧牲的受益人。如果沒有楊氏那些孩子們的死亡,恐怕自己也無法順利降生于世。
但事情輪到自己,讓自己大義犧牲自己的兒子,實在是做不到啊!
兩人沉默良久,南宮氏站起來:“我去叫人幫殿下洗漱。”
“不用,我今夜去密室睡。”楊柯被姬樂攆回尚德宮,也不好再往外走。不然,在宮門口肯定又要跟霍去病打一架。動靜大了,引來甯遠、建節他們,那就是組隊群毆自己了。
他動作有些狼狽,開啓密室通道,鑽入楊氏一脈的專屬密室。
南宮氏欲言又止,最終沒有阻攔,就如自己二人這幾年來的默契一樣,靜靜坐在外面留守。
……
深夜,雷雨大作。姬樂靜靜站在王庭門口淋雨。青年見了後,也默默站在一旁靜候。
“我說,雖然你不怕風寒之類的毛病,但也注意點吧?”
姬樂搖搖頭,望着尚德宮方向,幽幽一歎。
“你是傷感楊氏的命運?”
“我在想,君王的責任和義務。楊氏的确背負了許多,楊柯這傻大個,看起來沒心沒肺,但比你我承受的,并不輕松多少。”
“至少,弑殺親子這種事,你我可沒體驗過。”
“……”風雨中,霍去病望着遠處搖曳的樹影,不由懷念起自己的孩子。雖然也是早夭,可到底比楊柯的孩子要幸福啊。
随後,他問道:“你打算怎麽做?”
“怎麽做?這不是從一開始就決定嗎?”姬樂仰起頭,望着天空中的驚雷:“不管那位打算怎麽懲戒,楊柯也是我的國民。怎麽可能讓他繼續這樣下去?”
“他問我,爲什麽不早點來。”
“的确,我沒能早點來到這個世界,沒辦法早一日終結楊氏的悲劇。但此刻既然我在這裏,就不容許楊氏繼續這樣下去。”
“倘若連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都無法守護,我有何面目執掌社稷?”
“南宮肚子裏的這個孩子,我保定了!”
“因爲,我即華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