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虎山腳下,劍十七最後看了一眼那把大火,往昔已經随着火焰燃燒化成煙附上了他的心頭。那些人與物雖已不複存在,可全都在他心裏刻下痕迹,永遠不會抹去。
斬秋被劍十七包了個嚴嚴實實背在背上,一眼看去顯得極不協調,畢竟隻有十三歲,幼小的肩膀之上,卻似乎背負着整個仙道。
至少,在他心裏是這樣認爲的,“劍不消,仙不滅。”
迎着月光,步履蹒跚走了半個多時辰,劍十七終于是來到了安仁城内。
安仁城雖然比不得前皇都長安繁華,亦是比不上現皇都洛陽那般大,在揚州轄内,州城錢塘排第一,除此之外,沒有哪個地方能比得過安仁。
街道上,花燈出彩,明日可是個重要日子,兩年一度的宗門比試。
安仁城管轄之内有三大宗門,龍虎山上的青岚仙宗、蘇碧河畔的寒水冢、枯崖堨裏的浩策窟,這三大宗門在安仁成三足鼎立之勢,相互制約牽制,誰也不能奈何誰。
于是,在他們之間便有了個約定,那便是每兩年進行一次比試,各門各派挑選出最優秀的十名弟子輪流挑戰,最後勝出者便是獲勝者。雖說這隻是一次小小的比試,可對于宗門來講,獲勝便是代表榮譽,并且比試也是有彩頭的。
可就在三十年前,西方魔法在神州逐漸起勢之時,寒水冢和浩策窟便是随波逐流,慢慢由修仙轉變爲魔法,唯有青岚仙宗依舊堅定不移,仍舊修行仙道。
随着魔法在神州勢力越來越大,寒水冢與浩策窟兩個門派是越加壯大,門下弟子與日俱增。相對的,堅守仙道的青岚仙宗就沒有那般好景象了,随着沒落的仙道一樣,山中弟子是漸漸出走,一直到如今被劍十七一把火給燒沒了。
即便如此,可傳統比試依然被延續了下來。
要說劍十七的師傅也的确是個人物,在他手上的青岚仙宗盡管落魄得隻剩下幾間破舊瓦屋和十七名弟子,可比試依然是次次獲勝,林佑華的劍總是能叫其他兩個門派的弟子望而生畏。
正是因爲這樣,劍十七才将林佑華視爲仙道支柱,在他心中始終認爲隻要有林佑華在,仙道便不會塌,故而林佑華的離開,對劍十七心中的震動是翻天覆地的。
對于宗門比試,安仁縣衙可是很重視的,用縣令劉大老實的話來說就是‘他們不比常人,常人難過百歲,可他們每個都能活過百歲。’對于常人來說,這樣的修行之輩,那是絕不敢招惹的。
故而,每次比試之時,他們都會提前将城内布置的格外喜慶,顯得自己把這件事看得很重要,借以讨好。
這次當然也一樣,放在往年,看見這般熱鬧喜慶的景象,劍十七一定會高興地跳起來,反正那些人都打不過大師兄林佑華,這些彩燈就是爲他們準備的。
可今年不同了,今年沒有了大師兄,甚至連宗門都沒了。
想到這兒,劍十七覺得這些燈光格外刺眼,“索性,還有你。”他摸着背上的斬秋,稍稍安慰了自己。
走着走着,劍十七聞到了一股香味,其中的酒肉氣讓他低落的情緒有了細微的漲幅,擡頭一看‘花滿樓’三個大字映入了眼中。
“我怎麽走到這兒來了?香味就是從樓裏傳出來的,還真香的。”劍十七摸了摸肚子,他很想進去看看,看看裏頭到底有什麽吸引大師兄的地方,“不行,這兒可是煙花之地。”劍十七想着,随後想想不由莫名問着自己,“可煙花之地又爲何羞恥不入流了?”
在青岚仙宗,師兄們每每提到‘花滿樓’,師姐們都要臉色嬌紅,從她們嘴裏便能聽到‘煙花之地’‘不知羞恥’‘不入流’之類的詞彙,并且她們都會細細叮囑劍十七,讓他一定要遠離花滿樓這樣的煙花之地。
正處于懵懂時期的他思來想去,還是進退兩難,花滿樓的神秘感卻在不知不覺之中被放大無數倍。
樓下門前,幾個美麗姑娘花枝招展在往來道上對着過路男客笑臉相迎,嘴裏嬌嫩喊着:“官人,來嘛。”
“好熱情啊!”姑娘們的熱情,劍十七看在眼裏,“書中說,君子當以禮待人,那些姐姐如此熱情,我萬不能拒人千裏之外。”
“沒錯!要進去看看。”于是乎,劍十七興高采烈地便是往花滿樓走去。
行至門口,本以爲那些姐姐們也會熱情的拉自己進去,可讓劍十七沒想到的是,她們與自己說的話截然不同:“哎喲喲,這是誰家小孩啊?快些離開,這兒可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劍十七不明所以:“你這花滿樓開門便是做生意,我看姐姐們亦是熱情攬客,我既然來了,便是客,姐姐們何故不迎我進去反而要趕我走呢?”劍十七看着她們,明眸清澈。
劍十七的話,惹的那些姑娘們一陣陣哄笑。
“咯咯。”一位身穿粉色衣服的姑娘走到劍十七面前,捏了捏他的臉,“你這小孩長的倒是俊俏,可花滿樓到底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等你長大些再來吧。”
又有一位穿着打扮貴氣的公子滿臉笑意,走到劍十七面前,用手比了比身高,“小子诶,毛都還未長齊全,就學人家逛窯子?八成也是個色鬼轉世。”他看劍十七的眼睛滿是嘲笑,而後擺着折扇被姑娘們的歡笑聲迎了進去。
“得了,得了,小鬼,你快些走開,莫要再擾姐妹們生意。”那些姑娘許是不想在與劍十七玩笑了,便要趕他離開。
正巧這時,一位婀娜多姿的身子從劍十七面前走過,那些姑娘們見了她紛紛恭敬喊了一聲:“莫姐姐。”
被稱爲莫姐姐之人并未留意劍十七,剛要徑直走入花滿樓,就讓一聲‘莫姐姐留步’給叫住了。
喊她的自然是劍十七,盡管隻是一個背影,可他确定,眼前這個莫姐姐就是與他比琴技輸了的那個莫姐姐。
聽見聲音,莫姑娘隻覺得聲音熟悉,于是停步轉身,看見劍十七,一眼便是認了出來,好奇問道:“小十七,你如何在這兒?”
莫姑娘見了劍十七顯得很意外,這兒畢竟是花滿樓,安仁城有名的青樓,怎麽也不是他這半大個孩子該來的地方。
無巧不成書,劍十七的肚子在恰當的時候‘咕噜咕噜’響了幾聲,他摸了摸肚子,臉上澀笑道:“這裏的飯菜很香,老遠就聞到了。”
聞言,莫姑娘莞爾一笑:“你随我進來吧。”
有了莫姑娘帶路,這會兒劍十七很順利的走進了花滿樓,相對于樓外的熱鬧,這裏頭才是真正的歌舞升平,如若不然的話爲何人人臉上都笑開了花?
走進了樓裏頭,飯菜肉香更足,劍十七即便已是前胸貼後背,還是規規矩矩跟在莫姑娘身後,盡管很好奇,目光也會不時看看這樓裏景色,臉上表情卻沒有太大的浮動。
“哎喲喂,我的莫姑娘诶,你可總算你來了,客人們都等你聽你的琴音呢,你快去準備吧。”迎面快步走來一位婦人,花枝招展打扮豔麗,對着莫姑娘焦急道。
“知道了金媽媽。”莫姑娘應了一聲,雙手輕輕按在劍十七的肩頭,“還請金媽媽替這位小公子準備一些飯菜。”
這人便是花滿樓的老鸨金琵琶金媽媽,她瞥了一眼劍十七,目光中多少帶着一些嫌棄。這也不怨她,如今的劍十七一襲破舊素衣,背上背着包裹住的斬秋,肩上挂着打着補丁的包袱,盡管面容俊秀,卻也敵不過這樣的不堪賣相,瞬間就讓人聯想起兩個字‘難民’。
“這位小……公子是何人?”
莫姑娘沒有與她多做解釋,“我先去撫琴獻技,待會兒再與媽媽細說。”
“那你快去。”而後看着劍十七,語氣已是不太好聽了,“你随我來!”
随後劍十七跟着她左拐右繞,來到了一間滿布灰塵的破舊柴房,“你在這兒給我等着。”金媽媽撇下這句便是出了門,“我這一天天忙的,還要養閑人,惱死老娘了。”也不知是故意還是什麽,劍十七聽得很清楚。
人在屋檐下,劍十七沒有在意,隻是轉身整理了個幹淨地方出來,放下了包袱,然後坐下閉目養神,腦海之内回溫習着炎黃印。
一個時辰之後,有人推開了柴房的門,将幾個碗盤放下便走了。
劍十七餓了很久,趕忙上前,看到那些飯菜,他愣在原地,雙拳捏的咯咯作響。眼前的飯菜淩亂不堪,各種菜式混在一起,連米飯裏也有不少沾着湯水油質。一看這就是别人吃剩下的,若不是有他在,這些飯菜應該要被倒掉喂狗吧。
“如此欺我!”
許久,劍十七松了拳頭,将心中所有的不甘與屈辱咽下腹中,緩慢蹲下端起了碗筷,簡單幾個碗盤卻是比巨石還要沉重。
正當他要下筷子吃飯之時,柴房門再次被打開,“小十七?”莫姑娘推門而入,她見了那樣的飯菜,一把奪過劍十七的筷子,直接扔在地上,臉上的怒意轉化爲歉意,“抱歉,是我考慮不周,随我出去吃吧。”顯然,她是知道金媽媽爲人的。
而後,莫姑娘帶着劍十七出了花滿樓,“小十七,你想吃些什麽?”
劍十七想了很久,“米粉吧,泡粉,可以嗎?”
“當然了。”
小食館,劍十七一連吃了三大碗米粉之後,放下了筷子,“飽了。”
等到他吃飽之後,莫姑娘才問道:“你如何一個人去了花滿樓?我可不信是聞到飯菜香。”
劍十七笑了笑:“我真是聞到飯菜肉香才去的,隻不過……現下就隻有我一個人了。”
“林佑華呢?”青岚仙宗被血洗之事在安仁城已經是人盡皆知了,她自然也知道除了劍十七還有林佑華活着,并且她與林佑華的關系頗爲親密。
“大師兄,他……走了。”
“走了?去哪了?”
劍十七搖了搖頭,“不知道。”
“無恥!”莫姑娘莫名生氣,“他竟撇下……你,自己走了?那……”她看着街道上的彩燈,知道明天是什麽日子,“明日的宗門比試,你還要去?”
劍十七點頭:“要去。”
“可是你從未修行過啊,你怎麽跟他們打?”
劍十七緩緩将斬秋劍從背上拿了下來,放在桌子上,“拿它打!”
莫姑娘本也是大戶人家,奈何家道衰敗,雖是流落煙花場所但也僅是賣藝并不賣身,自幼習琴的她在安仁城無人能及,唯獨那次與劍十七比,一連彈了三曲,曲曲竭盡全力,可還是自覺不如,故而對劍十七印象極爲深刻。
莫姑娘即便不清楚劍十七包裹住的到底是何物,卻也能猜到個大概,一把按在其上,勸解道:“小十七,聽姐姐一句勸,這次比試你不要去了。”
劍十七搖了搖頭:“不行啊,這些年我們青岚仙宗從未輸過,到了我這兒,自然也不能給宗門丢臉不是?”
“可是青岚仙宗都已經沒了。”這話說出口,劍十七低下了頭,莫姑娘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我無心冒犯,别見怪,我隻是……”
劍十七不等莫姑娘講話說完,再度拿起斬秋背上,“姐姐今日三碗米粉之恩,若是明日我有命回來,再來謝過姐姐。”說罷,他便是起了身,走了兩步之後停下轉身,恭敬行禮,“隻曉得姐姐姓莫,卻未請教全名。”
莫姑娘眼中泛起别樣情感:“莫玉容。”
“不與寶玉比容顔,姐姐卻要勝過那玉石幾分,劍十七記下了,告辭。”
這三碗米粉,或是餞行。
這劍十七之名,莫玉容是第一個聽見的,亦或是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