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菲的語氣,雖然沒有把話說得明明白白,裏頭的意思已然表達得清清楚楚。
她也不着急,好整以暇地輕倚在巢穴上有弧度的邊沿,完美的身段隐隐綽綽之間,散發着讓人無法拒絕的誘惑力。
按理說,此情此景,大多數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絕對不會産生多大的抵抗意志,就算有,也會輕易瓦解。
更何況,這确實是一個不對稱的選擇題。
一個選項是拒絕,然後深陷危機當中。
另一個選項是欣然接受,擁香抱玉。
可偏偏就是這種送分題,江躍卻好像無動于衷,甚至連答題的意願都沒有。
林一菲纖手輕抵着下巴,露出一絲淺笑:“難道我的魅力不夠嗎?”
“林同學,你不覺得,現在讨論這個,時間地點都不太适合麽?”
“嘻嘻,我是不介意的。你介意嗎?”林一菲撩了撩鎖骨邊上的長發。
“如果我介意有用的話,我确實很介意。”江躍一本正經道。
“那麽,你是說,換一個地方,還是可以談的麽?”林一菲的語氣也異常認真。
認真到甚至讓人忍不住懷疑她是否做作。
可偏偏她的眼神是那麽真誠,那麽幹淨,完全看不出她一絲作僞的樣子。
讓人覺得,在這件事上,她是異常認真的。
“爲什麽是我?”江躍有些想不通。
林一菲笑了。
美眸盯着江躍,仿佛在欣賞一件心愛的藝術品。
“江躍,我對你的了解,遠遠超出了你的想象。”
“從中一班開始,我們在樓道上上下下,碰到過九百八十六次;在校内,一共碰到過七百六十三次;在校外,我們遇到的次數是一百三十二次。加起來,一共是一千八百八十一次。”
“這一千八百八十一次當中,你沖我微笑的次數有三百五十四次,僅僅點頭的次數有二百三十七次。其他的時候,要麽是人群中匆匆而過,來不及看一眼,要麽就是我看到你,你卻并沒有留意我。”
從林一菲櫻唇裏吐出的這些數字,詳細到個位數。詳細到讓人覺得她也許就是信口開河。
“這六年時間裏,我們總共舉行了一百二十三次全年級排名的考試。每一次你都是全年級第一。我一共有五次發揮超常,但最終還是隻能排在年級第二,始終沒有翻越過你,甚至都沒接近過你。”
“我知道,你有個同桌叫李玥,你們關系非常親密;你們班裏還有個韓晶晶,是星城主政的千金,她一直喜歡你。”
“其實,整個揚帆中學,何止她們兩個呢?在你知道和不知道的許許多多角落,喜歡你,默默關注你的女孩子,可能是幾十個,可能是幾百個,甚至可能是一兩千個……”
“當初的我,隻不過是無數個當中普普通通的某一個。也許你知道我的名字,但卻從來不會放到你心上,更别說爬到你心尖尖上。”
“你家是星城本地的。天權區新月港灣,可你爲了方便,日常還是住校。我也是星城本地的。爲了在學校可以多看你幾次,我也特意申請了住校。”
“我對别人說,住校是因爲想上晚自習,不想走夜路。誰都不知道,我隻是想每天上下樓的時候,能多碰到你幾次,能讓你多給我幾個微笑。”
“我不但了解你,還了解你身邊的人,了解你的圈子。”
“剛才那個人,他叫童迪,是你的死黨。還有一個茅十九,一個天天吹噓自己本錢出衆的村炮……”
江躍頭皮有些發麻。
他本以爲林一菲隻是随口說說,萬萬想不到,她竟如數家珍,居然掌握如此之多的信息。
雖然這些信息不算很私密,但兩人之間畢竟不同班,要是不多加打聽,還真不可能了解這麽多。
這些也就罷了。
最驚人的還是那具體到個位數的數據。
翔實到簡直不真實。
仿佛是看到了江躍臉上的詫異。
林一菲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凝。
“你不相信嗎?”
理智讓江躍覺得那些數據不可信,可林一菲臉上那真誠的笑容,真摯的語氣,卻讓他又不免信了幾分。
似乎,林一菲沒有必要編造這些毫無意義的數據吧?
那麽,哪來的動力,讓她記得這麽清楚?
“你不相信,也是正常的。”林一菲見江躍将信将疑的樣子,語氣有些失落。
“我信。”
不知爲什麽,江躍鬼使神差把這倆字說出了口。
“真的嗎?”林一菲本來有些情緒低落,聞言後,臉上頓時溢出光彩,笑容舒展。
詭異的是,明明身處這種血腥恐怖的環境,她的笑容卻像春日暖陽,夏日涼風,讓人無法生出任何反感。
“你一定好奇,爲什麽好端端會對你如此關注麽?”
這确實是個問題。
天底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
始于顔值的爛俗橋段世間多了去,多數就跟雨後的彩虹似的,時間長了也就消散了。
像林一菲這樣專注的,還真是罕見。
“你還記得,原來咱們學校門口那條臭水溝麽?”
原來确實有那麽一條水溝,不過三年前清理了一下,兩頭又開掘加寬了部分,又在兩旁植了草皮樹苗,現在已經成了一條景觀河。
記得早些年,上遊生活區域的很多污垢全往那水溝裏排,一到枯水期就污臭不堪。
爲此揚帆中學都不知道打過多少次報告,要求改造這條水溝。
林一菲忽然提起舊事,江躍多少有些費解。
“六年前,九月一号,咱們中一開學的頭一天。有一夥人,欺負一個鄉下來的小姑娘,把人家的自行車給扔進了臭水溝。那個小姑娘又瘦又小,一頭稀稀疏疏營養不良的紅頭發,站在臭水溝裏,用盡了吃奶的力氣,還是搬不動陷到污泥裏的自行車,哭得很傷心,很無助。”
“當時,水溝旁至少有一兩百個學生,可誰都不敢下去幫忙。污泥髒,僅僅是一方面原因。最大的原因,還在于欺負人的那一夥,他們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揚帆中學出了名的惡霸,一個個家裏非官即富,誰都不敢招惹他們。”
“直到你路過,你一秒鍾都沒考慮,就跳下去,幫她把自行車從淤泥中拔出來,還幫她舉上了岸,并且幫她清理了車上的淤泥。”
“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那一天天氣很炎熱,暑氣很重,樹上的蟬叫得格外噪,你穿着一身嶄新的運動套裝,背着新的書包,全身上下幹幹淨淨,就跟漫畫中走出的少年一樣,你還記得麽?”
六年前,那會兒江躍還是個剛從小學升到中一,十二三歲的少年罷了。
要不是林一菲提起這段塵封的往事,江躍确實已經想不起來。
經她這麽詳細地回憶,江躍才依稀想起,是有過這麽回事。
“那個小女孩……好像不是你吧?”
江躍有點糊塗了。
要是林一菲的話,在那種場景下,獲得幫助,留下一份念念不忘的好感,倒是可以理解。
可記憶中,應該不是林一菲。
“的确不是我,後來到了教室我才知道,她跟我是同一個班的。可惜,她後來上到中二,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在學校總被欺負的原因,終究沒能上完六年中學。”
同一個班?
那似乎也沒什麽吧?
後來辍學了?江躍心說難怪後來沒怎麽見着那個可憐的小姑娘。
“我到現在還記得,她辍學離校的那一天,從教室走到樓道時,一直沒有回過頭。她雖然什麽都沒說,可我能感覺到,她對這個學校,對這個班沒有一點眷戀。不過,她下台階之前,還是回了一下頭。這是她僅有的一次回頭!是看向你們班的教室。”
“你肯定會覺得奇怪,爲什麽我會記得這麽清楚。因爲,和她一樣,六年前那天,你的勇敢出現,就像一個爛到極點的世界裏,僅有的一個童話,僅有的一道色彩,在我的心中留下一抹永遠擦不掉的斑斓。”
“你知道嗎?你漂亮的衣服,漂亮的鞋子,漂亮的書包都因爲淤泥變髒了,可你當時的眼神,卻像神話中的雪山一樣純淨。”
“我永遠忘不了那抹夏日涼風一樣的溫柔眼神。”林一菲輕聲呓語。
“那種溫柔,如果是面對漂亮的女孩子,一點都不奇怪。可是那個小姑娘,又矮又黑,是個醜小鴨。你的溫柔善良,正因爲這樣才可貴。”
漂亮話都被林一菲給說了,江躍感覺自己無論說點什麽,似乎都不謙虛。
可當時江躍完全是當作一件小事來看待的,雖然事後确實招惹了很多麻煩,這些麻煩甚至伴随了他随後的一個學年,甚至更長時間。
誰能想到,也許人家當事人都已經忘掉了。
林一菲這個旁觀者,卻一直把這麽一件小事無限美化,乃至詩化?
“所以啊,江躍,在開學的第一天,你就赢走了一個少女所有的心事。那一刻,我在心裏求告了無數次,希望我們可以分在同一個班。”
“可惜,老天沒有聽到我的求告。爲了可以接近你,我拼盡全力學習,我自己不能接近你,我希望在考試排名的名單上,離你越近越好。所以,每一次我考到年級第二的時候,我都覺得是我離你最近的時候。我身邊的朋友都笑我,說我考了第二比第一還高興。”
“我當然高興,隻有在那時候,我才覺得自己勉勉強強可以匹配得上你。”
“我想抓住每一個讓我變得更優秀的機會,隻有這樣,我才會安心,覺得自己沒有被你徹底甩開,覺得還有靠近你的機會。”
“所以,當這個全新世界爲我打開一扇窗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邀請你一起加入。”
“這是我的機會,也是你的機會。相信我,相比于新的世界,過去的那一切一定會讓你嫌惡。”
話題又回到原點。
江躍歎了一口氣:“林一菲,謝謝你對我說的這些,我也很感激你的邀請。不過我還是得說,也許我也在你所說的新世界,我們每一個人都不知不覺進入了這個新世界。隻不過,我們方式各不相同罷了。”
林一菲怅然若失。
到底還是……
拒絕了嗎?
“所以,你終究不想留下來嗎?”
“留在這裏?一棟廢棄大樓?和外面的世界隔絕?林一菲,這就是你理解的新的世界?”
“當然不是!”
林一菲有些急了:“有些秘密,隻有你加入進來,我才能跟你一起分享。這棟大樓,隻是我的一個臨時落腳點。這裏,是我涅槃新生的第一站。江躍,隻要你從那裏走過來,我可以帶你一起涅槃,一起獲取新生。”
拒絕的話已經講過,江躍不打算再重複。
看在林一菲尚且還能講講道理,江躍努力心平氣和道:“林一菲,放了童肥肥,我們現在就離開,就當沒有來過這棟大樓。你也盡快離開這裏。”
林一菲失落無比:“江躍,說到底,你還是對我沒有一點點好感心動嗎?”
“如果可以,我甯願你還是當初那個在排名榜單上緊追不舍的女孩。”這是江躍的大實話。
畢竟眼下的林一菲,終究和那一樁樁殺戮,一樁樁變異牽扯不清,而且大概率就是主謀。
現在要江躍和林一菲拼死厮殺,确實有點難以爲繼。
可要江躍同流合污,顯然做不到。
林一菲美豔的臉蛋上,罩起了一層寒霜,似是被江躍的态度徹底激怒,失去了耐心。
“難道你就沒想過,你的倔強,會讓你把命都丢掉嗎?你知道,女孩子對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往往會想着摧毀掉!”
林一菲突然放起了狠話。
“你要是這麽想,我反而沒什麽心理負擔了。”江躍坦然一笑,“再打一架?”
林一菲雙眸盯着江躍,眸中竟閃爍着兩團詭異的光芒,仿佛是怒火在眼中燃燒起來。
不過,她旋即抿嘴笑了起來,如冰消雪散,春回大地。
“江躍啊,江躍。不愧是你,我早知道,你這麽驕傲的人,肯定不會這麽輕易妥協的。你要是真答應了,反而會在我心裏大打折扣。”
“我沒有看錯,你還是六年前那個單純幹淨,又無所畏懼的少年……”
說着,林一菲玉臂輕抒,朝江躍跟前丢來一件什麽。
“這個,可以救那個死胖子。”
“今天說服不了你這個小冤家,暫且到此爲止。不過你要記住了哦,你的往後餘生,本小姐承包了。”
說話間,那大蚌殼一樣的巢穴蓋子,散發着一陣陣氤氲紫氣,緩緩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