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崇堯舎粥的消息傳到元甫耳中,又曉得厭童失手,到怕崇堯告官追究起來。不想崇堯徑自隐忍了。及至又聽到崇堯舎粥貧苦花子,梁溪百姓多稱贊崇堯盛德。元甫歎道:“罷了。呂崇堯恁麽收買人心,我都要敬他三分了。”厭童曉得元甫歇手,也放下了疙瘩,思量道:“韋元甫都拿他沒辦法,我又跟他叫什麽勁。”約束手下莫去撩撥崇堯。不題。
那商家們逐日上門催着教崇堯押運貨物。崇堯爲是商家多送他紅利,又是饋贈,不好推辭的,再也每一刻安甯。徒弟們爲他逐日被商家絆住了身子,倒把授藝的事耽擱。多有散去的,張雁愧疚多送他盤纏回去。也有志誠不肯去的,又娶了莊上的丫鬟人等,便就在此落腳,給呂家耕作度日,養家糊口外随着崇堯謀生,也多成了人家。還有接了遠方家小來的,死心塌地的追随崇堯。張雁待餘下的這兩百多家甚厚,一一給他們安頓生業外,見那西院住不下了,便擴建大了數倍,俨然成了依傍着大行莊的又一個村落。一時人煙湊集,商貿繁華。又是崇堯的徒弟們,家家結以婚姻,愈是親如家人。至此大行莊内俨然成了一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世外桃源。
這日崇堯道:“商家們又聚集了十幾船貨物,還有咱家的一船水産。少不得要運去北方,我明日登程可好?”張雁道:“當了這個總掌櫃就沒一個月省心。”崇堯道:“事已至此,莫發牢騷了。”張莺道:“姐夫去罷。我相伴着姐姐,一塊料理家事。放心好了。”崇堯道:“莺兒,有勞你了。”張莺笑道:“你是我姐夫呀,就别總這麽客氣了。”崇堯又去跟恪卿說了。恪卿道:“相公一路珍重罷。”次日崇堯喚了十數個徒弟相随召集各商船揚帆起航。
不題于路多少狂風暴雨,惡浪滔天風波險阻。非止一日來到汴州碼頭,将船上貨物搬卸下船,雇賃車馬載了運往洛陽等地,也有路上市鎮就做成買賣的,就此回到船上守着。崇堯與徒弟們押運貨車,行了兩日。至晚客棧歇宿。次早登程啓程時,猛然間兩家商行管事叫了起來:“我家的貨物沒了。”崇堯吃這一驚不小,急忙喚來店家詢問:“夜晚可有什麽異常。”店家道:“你們自顧看管自己的貨物,我哪裏曉得。到來問我。”崇堯急忙禀報地方官府,緝拿賊犯。過了兩日毫無結果,各商家多來抱怨崇堯道:“地方上跟賊人串通,如何能靠的他。”垂淚抱怨,日夜啼哭好不凄慘。崇堯曉得那兩家的貨物,乃是極珍貴的絲織品與皮革,都是洛陽豪門士女預定下的,還有是地方将帥要做皮甲的材料。
原來崇堯走了十幾趟,便就托大了。徒弟們也懈怠了許多,晚間隻巡視兩番就歇了。崇堯慚恨道:“在我手裏丢了貨,少不得還你便是。”隻想人海茫茫,去哪找回貨物。另幾家管事多說:“追不回來了。且去洛陽把這些水産海鮮脫手則個。不然都要虧了。”崇堯道:“你們且去做生意。我去追回那批貨。”叫徒弟們與他們去洛陽。那兩家失主便就将行李下在此間客棧,專候崇堯消息。崇堯騎馬沿河岸由北到南走了上百裏,有由南向北走了上百裏,畢竟沒有一絲蛛絲馬迹可尋。這日想道:“此處相距相州不遠。我去找薛嵩,托他幫忙,或許能找到。時日一久,就怕此賊人将貨物換了錢,那就讨不回來了。”主意打定,顧不得往日嫌隙,縱馬來到相州。
故地重遊,此番是有求于人,光景頗是難堪。那門上的人見崇堯在門口徘徊,有些蹊跷,喝道:“隻顧在此轉來轉去作甚,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崇堯道:“在下有事要見你家薛将軍,煩勞通報一聲。”那門房把眼瞅瞅他道:“報上名來,我好去回覆。”崇堯道:“就說是故人呂崇堯求見。”那人一聽呂崇堯三字,倒像是認得似的,眼神頗是怪異,道聲:“且等着。”撒腿跑回裏邊去了。
須臾薛嵩三步并作兩步小跑出來,一見隻是崇堯一人道:“崇堯兄,什麽風把你吹到這裏來着?”崇堯見他不似當年,渾身上下金翠珠玉,光彩奪目,容色風度俨然是一派富足氣象。崇堯不覺自慚形穢,怕他不肯援手,倒要教他鄙薄,遂說道:“偶爾路過,過來走走,别無他事耳。”見他站在階上,好不氣概淩人。當時甚覺不該就沒張智的來找他,受他羞辱,牽着馬轉身便走。薛嵩惶恐,趕忙追上來,拉住他道:“崇堯兄既然來了,也不進門吃杯茶,這麽去了教我何忍?适才是我一時失态,不是有意怠慢,望祈見諒則個。”崇堯道:“是我不好,薛兄勿怪。”薛嵩笑道:“且去裏邊說話。”一頭教門房把馬牽去後槽喂養,一頭拽着他進門,來到廳堂上。命人奉茶。
薛嵩見他眉宇間似有愁惱之色,問道:“崇堯兄,到底遇上什麽事可有我效勞的地方麽。”崇堯道:“既然薛兄爽快,我也不瞞着了。在下的确遇上了麻煩。”便将客棧失去雇主貨物的事說了。薛嵩道:“近來山賊草寇作亂地方,我也是屢禁不止。放心好了,我即刻命人追查出這夥做不是的賊人來,與你追回貨物。”崇堯道:“薛兄仗義相助,在下永感大恩。”薛嵩道:“我家妹子還好麽?”崇堯道:“好。”薛嵩随即傳命教薛眬立即率領人馬追捕此賊,一頭說:“崇堯兄權且住在我府上,不日就有消息。”崇堯拜謝了。
當晚薛嵩整備酒肴飯馔款待崇堯。崇堯欣然赴宴。那時薛嵩請來一幹兄弟,薛直,薛堅父子,薛光還有副将裴志清。一幹人見了崇堯真是像遇上久别重逢的摯友,好不歡悅。推杯換盞,共籌交雜,暢談過去厮殺光景,多有恍如隔世之感。薛直笑道:“崇堯兄還記得當年引兵打我相州麽?”崇堯道:“怎麽不記得。”薛直道:“那日你我雙方打的恁麽激烈,怎的你就罷兵了?”崇堯道:“在下不忍心将士傷亡,故而退兵。”薛直哈哈道:“那日我薛家軍就要抵擋不住了。我急的沒辦法了,跟裴将軍商議殺了張雁,将她屍身抛出城外,以此叫你罷兵。你若是再慢的一步鳴金,便會見到張雁屍身,哪裏還有你今日與張雁生兒育女的好日子?”
崇堯聞言一驚,酒杯都爲之顫動了一下。薛嵩叫怪起來:“大哥,你跟志清要殺張雁?瞞得我倒好,直到今日才說出來。”薛直道:“那時候兄弟你是傻了。我薛家軍恁麽多人的命,我不忍心眼睜睜看着都葬送在一個張雁手上。”說着,掉下淚來。崇堯此時到有些後怕,如果當日拒不罷兵,或是遲上一些,哪裏還能跟張雁成就夫妻。志清舉杯道:“崇堯兄,我敬你一杯。你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漢。”崇堯舉杯道:“我敬諸位一杯。”薛嵩多吃了兩杯,情不自禁的堕下淚來舉杯道:“崇堯兄,雁兒是你的。哥哥知道她心裏隻裝着你,你們的姻緣似有天意注定的。你要好好善待,珍惜她。”崇堯道:“我會的。薛兄我們滿飲此杯。”衆人舉杯幹了。
薛嵩又責怪起薛直跟志清來,說道:“如果當日,你們殺了張雁。我會内疚一輩子,也不會再認你們這個兄弟。”薛直笑道:“這不是過去了麽。我也是今日高興,當着崇堯兄這麽一說。”志清亦是連稱不是。薛嵩方始放懷。崇堯好是感念薛嵩恩情。薛光道:“去年崇堯兄殺死承嗣牙兵,我兄弟親自去魏博鎮,送了承嗣好些錢财,做好做歉的賠了不是。承嗣這才答應既往不咎呢。”崇堯道:“魏府牙兵着實嚣張,我是出于義憤,這才沒有想到後果動手殺了。勞動薛兄破費,代爲求情,實在是過意不去。今日又來叨擾,更感無地自容了。”薛嵩到笑了起來道:“當日到我家接走雁兒,那時候也沒見你無地自容。今日這事不過皮毛小事,反而到介懷了。你呀你,跟我還客氣,說你什麽好呢。”
崇堯也笑了起來。薛堅道:“原本是我嬸娘,倒成了你的娘子。我還爲我叔叔抱不平呢。”薛直笑道:“我這兒子可喜歡張雁了。當日他就拿着一張弓箭要射殺你呢。是我兄弟攔住了,不然那日你也出不了薛家大門。”崇堯又教吓一跳。薛堅笑道:“我那時候真是氣急了呢。”崇堯見他們薛家人一個個坦誠相待,襟懷磊落,甚是感動,愈是把他們視爲知己。豪飲暢談,多年隔閡早在杯酒歡笑聲中沖的煙消雲散了。飲至更深,興盡而罷。薛嵩挽了崇堯手臂送他回到下榻處,扶他上床睡了。又差個丫鬟陪侍不題。次日一早,薛嵩又來請崇堯赴宴,又教紅線與兒子薛平來相陪一桌用飯,俨然家人。紅線含笑,略無羞縮,欣然與崇堯詳談近年光景。崇堯也将這幾年家中事體大概說了。
未兩日薛眬率領兵馬回府,備言覓得賊人蹤迹,追到清河,終于将他們斬殺正法了,追回了貨物。崇堯歡喜急出門看,隻見十數車的貨物齊齊整整,全然沒有一絲缺失翻動痕迹。崇堯道:“薛兄,我須是速去向那兩個商家交割,以免他們懸望。”薛嵩把着他手道:“崇堯兄,代我向雁兒問候一聲。說我想她,好麽?”崇堯道:“薛兄的話一定帶到。”再三稱謝不盡,别過了薛嵩,雇傭了人手,押着車輛返回。未幾日,崇堯押着貨物回到客棧。那兩家管事分外高興道:“我們還以爲崇堯兄一去不回了呢。”崇堯道:“受人之托,豈敢中途而廢。快上路罷。”管事辭退了雇傭的人手,歡天喜地的一同駕車趕往洛陽。
非止一日來到洛陽,交割了那幾家主顧。另幾家管事也做完了買賣,徒弟們也見了崇堯,都高興的問他如何尋回失去的貨物。有了前車之鑒,崇堯隻說委托了地方官府,差了得力的應捕,稽查追回來的。衆人不勝之喜,複到酒樓飲宴。至晚分頭住宿。捱到次日,崇堯與各家管事取道返回岸邊碼頭。登船起航南下,不數日早到了揚州。崇堯勃發意興,說道:“劉大人在此間興建造船廠已有多年。我們且駐了船,前去看看則個。”各商家多有與劉晏有所交往的,想去會面,欣然道:“呂莊主由此雅興,豈能不随鞭墜蹬,相伴前去。”都備了禮品一道前去了。
船上留下的多是崇堯徒弟們與各商家水手,傭人小厮。閑的無事聚衆賭博,玩樗蒲遊戲。煞是賭的興高采烈,崇堯徒弟們也将出錢來混賭。有兩個赢了錢,衆人撺哄着叫買酒吃。那兩個赢了大财,不好吃獨食,隻得把出千來錢教人去買酒肉。須臾買回來,十來家船上水手多跳過來打牙祭,觥籌交錯,吃的不亦樂乎。崇堯徒弟們兀自說:“不能多飲,你們管事回來不是耍子。”多說:“他們與劉大人甚有交情,這一去還不住個一兩日。”飲至黃昏,早酩酊大醉了,各自回船上睡訖。
睡到半夜,崇堯幾個徒弟去查看各船,叫了起來:“不好了,少了兩條船。”一家夥計說:“莫不是他家管事回來,乘船順水回家了。”徒弟道:“哪有是理。回來也不說一聲就去的?”一個說:“他家船夫夥計也不在,可見是回去了。莫吓人了,睡覺則個。”一個徒弟說:“我們還是去船廠瞧瞧,看是否回來?”幾個徒弟不顧腳下高低,連夜跑去船廠,問了船廠人,說是去了轉運司衙門。那幾個徒弟火急火燎的跑到轉運司,隻見大門緊閉,那時慌了将那大門猛敲。門上問:“誰三更半夜的打門?”徒弟說:“我們是梁溪商家呂莊主的徒弟,要見我家師父。”門上開了,閃出個老者來把眼上下打量着他幾個說:“你們師父睡了,找他甚事?”徒弟說:“碼頭上有兩條船不見了,我們來問是不是那家管事回去,乘船南下了。”老者道:“這個我可不知,你自問他去。”領着他幾個進了院裏,來到一間屋子前喊道:“呂老爺,你家徒弟找你,睡了麽。”
崇堯道:“怎麽了?”一面點燈起來,出門來看。徒弟們焦急道:“師父,沒了兩條船。我們來問是不是他們家管事回去了。”崇堯一驚道:“我與他們吃酒,多說明日才回去,哪裏會私自離開。”急忙來看那幾家,一一敲開門,隻見沒有少了一家。各家管事便叫苦起來道:“這是怎的起?怎的起?”一幹人來不及辭别劉晏,匆忙回到碼頭上,隻見各家夥計還在睡夢裏。管事的叫道:“是張員外跟鄭員外兩家的船沒了。”那張鄭兩家管事擂天倒地價哭了起來:“我們怎好回去交代員外哩。天殺的賊啊。”崇堯問:“你們兩家船上是甚财物,我好去追讨。”張家管事道:“我船上别無他貨,隻是有這番生意的本利錢三千貫。還有十來個夥計。”那鄭家道:“我船上有十四個夥計,還有河東煤十噸,銅五千斤,錢也有兩百來貫。”
崇堯道:“你們權且回梁溪,料到此賊是往南去的。我去追讨則個。”張鄭兩家道:“大莊主追不回此物,我兩家便永無翻身之日了。”崇堯道:“你們回去莫要聲張教我娘子知道了。”衆管事說:“這是自然。”徒弟們說:“師父,那師娘問起,叫我們怎麽回覆?”崇堯道:“就說我去訪友,不日就回。”徒弟們把眼瞅着那兩家,說道:“師父,須是要快些,不然可要出大事了。”崇堯豈能不曉得其中幹系,揚州之行也是不合自家說起,才有了這場事故。一旦追讨不回來,這兩家急了會把這個失去的财貨人口算在呂家頭上,那時雖不傾家蕩産,也要去掉一半家私賠償。
當下别過了,崇堯踅回劉晏府邸,備言其事,托他協助。劉晏蹙眉道:“這賊去不多遠,我這裏馬上分撥快船追趕。”星夜調集兵馬駕了快船追趕。崇堯也是乘坐了快船,追到天明,到了一片湖澤。隻見兩家船隻在那停泊,崇堯與官兵攏過船去,跳上去,看時那兩家夥計一個不少都被綁縛鎖在船艙,隻是錢貨沒了。官兵将他們松了綁縛,問起賊衆事體。衆人道:“我們也不曉得怎的就來到這裏,醒來時候就這樣了。”崇堯吩咐他們暫且在此守候,自率官兵上岸沿路問起裏中鄉民。有個别人說:“夜裏曾聽得人馬喧嘶似乎是望西去了。”
崇堯率兵急趕,一路上多是這個說話。崇堯道;“這是山賊所爲了。”官兵曉得是山賊,便就怕了,尋思:“我們怎好敵得過那山賊,須是調集了重兵才能讨得回來。”怕那厮殺送了性命,倒有些畏縮。崇堯見他們不肯走動光景,心道:“他們原是船廠官兵,不曾上過戰陣厮殺,畏懼山賊情有可原。”也不好強他,說道:“你們且回去,通知劉大人,教韋大人派兵來征剿賊寇則個。我去尾他跟腳,待到韋大人派兵來,我便與一并征剿奪回财貨。”衆官兵見說大喜道:“我們去通報就是,務要教韋大人發兵馳援。”崇堯縱馬往西追了下去。不在話下。
且說衆官兵回到揚州向劉晏說了。劉晏便去知會元甫分撥兵馬前去馳援救應。元甫接到此報,冷笑一聲道:“去年我叫你率領徒弟與我進剿賊寇,你是一口回絕。害得我損兵折将,無功而返。這番教你嘗嘗苦頭。”遂置之不理,又思量:“想那賊寇奪了财貨,便是口中之食,豈肯就還。呂崇堯與那賊寇必然是要翻臉,少不得他是寡不敵衆,命喪其手。那兩家失去财貨的欺負他家孤兒寡母,把這失去的财物算在呂家頭上。管教他家家破人亡。”自謂得計,好不得意。
那幾家商家回到梁溪早将失去财貨的事傳開,張鄭兩家還道是崇堯不日就會追回來,豈知一晃十數日全沒些影響。忍耐不住,發作起來,竟自告到了縣衙。縣令接着兩家苦主,問道:“狀告呂莊主,可是爲失去财貨的事麽?”張員外道:“正是,還望老爺明斷,教那呂家賠償我家三千貫錢。”鄭家道:“我家煤錢,銅錢少不得算在他家頭上。”縣令大喝道:“你們事體我略有耳聞。呂崇堯被你擁戴做了總掌櫃,平日出去,也是盡他的心。哪有是理,你家失去了就算在人家頭上的道理?”張家道:“不是這樣。請聽小民上陳。每每出去做成生意回來,我們各家商戶都會送呂家紅利。他接受我們錢财,那财物失去的幹系就在他身上,須是賴不得的。”鄭家道:“那日失去時節。隻爲是他呂崇堯要去拜訪劉大人,使得船上沒人照管,方才着了賊人的道。怎說是與他沒有幹系?”
張家道:“我家夥計回來,說他竟然辭退官兵,一個人前去找尋。顯而易見是他私下與賊串通,支開官兵,一個人去與賊分贓着。”縣令驚駭道:“這話可不能亂說,誣賴平人通匪是要坐罪的。”張員外道:“如果不通,爲什麽正好是他要去見劉大人,那晚便出事了。就連他的徒弟們也多沒有照管好财物,沒有内鬼,賊人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的駕了船就去别處作案。事後他又不帶一兵一卒去追讨?”縣令也疑惑起來:“莫不真是呂崇堯監守自盜,串通匪寇?”
鄭家便帶上本家夥計,叫屈喊冤聲稱是崇堯故意要去與劉晏會面,好教歹人下手。縣令見他們個個說的鑿鑿有據,有枝有葉,想要爲崇堯開脫,卻是不能夠。又且崇堯未歸,畢竟不知能否追讨回來,通匪事情更屬可疑,哪裏能夠決斷。當下說:“呂莊主追讨财貨未歸,便要我斷決教他家賠償,也不能草草了。你們權且回去,我去呂家去讨個說法則個。”當即退堂,換了便服來到大行莊。張雁正聞得縣衙上兩家狀告事體,唬的喚來那些徒弟,問崇堯與這兩家到底是甚事體。徒弟們見瞞不住了,隻得實說了。
張雁聽罷,驚得一跤跌倒道:“相公追讨不回,我家少不得要償還他的了。”恪卿,張莺聽着潸然落淚,隻想禍事來了。合家正在心慌意亂,彷惶哭泣間,聽得門上少春傳話說縣令到了。張雁趕緊來到前堂相見,縣令道:“那兩家狀告你家的事可曉得了?”張雁道:“民女方才知道。”縣令道:“我跟崇堯兄是平日往來的至交,他的爲人我是清楚的,可是那兩家失去恁麽多的财物,又豈甘心打了水漂。兩張狀紙告的是鑿鑿有據,兼有人證,那是個不依不饒呀。就連本府礙于情面,也不好決斷了。”張雁道:“大人秉公執法就是。”
縣令道:“料到呂家也還出得起這些财物償還他,可是名聲至重。那兩家還把個通匪的罪名扯了出來。如此一來,梁溪還不轟動了,說是呂家勾結了賊寇,卷了張鄭兩家财物,說什麽暗裏來明裏去。更有甚者,還會落個私通搶匪的罪名,落得身敗名裂,做了階下之囚。”
張雁道:“我家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憑他們怎麽說,通匪的罪名我家是死也不認的。”恪卿曉得利害,淚珠撲簌簌的走來,跪下向縣令乞憐道:“父母大人,千萬要爲我家相公洗脫冤情呀。”慌得縣令扶起道:“二娘子千萬别這樣,折煞下官了。”張雁道:“民女請大人暫且按住他們狀子,待到我家相公回來,再做區處。”縣令道:“下官自會吩咐他且再等些時日。希望呂莊主能夠盡快回來。”張雁道:“如此多感。”教少春送縣令去了。恪卿哭道:“姐姐,相公能追回财物來麽?”張雁泣道:“便是追了回來,想那惡意中傷,意欲謀害我家的也要坐相公一個勾結匪寇的罪名。”恪卿道:“那就沒轍了麽?”張雁道:“隻怕是要落個滿門抄斬的結果了。”合家此時道是追回來不是,追不回來也不是,實在是急的沒出豁處。便是擇善,呂正,楊舜等孩子們也曉得大禍臨頭,抹淚哭泣,好不凄涼悲恸。
少春心下竊喜:“呂崇堯你完了。追不回來少不得是個賠償,要去得你一半家私。追回來就是一個通匪罪名,合家受戮。”那兩家苦主隻要财貨,得了縣令囑咐暫且等待崇堯消息,隻好唯唯回家,免不得日夜焦躁,唉聲歎氣。又要有那訂了貨的上門追讨,有那債主也上門來追讨錢财,弄的兩家做好做歉賠不是,磨得嘴皮子也要破了,真是疲憊不堪,愈是懷恨崇堯。又候了兩日,全不見動靜,情急之下來到呂家攪鬧。張雁教少春關鎖了大門,隻叫兩家整日在外叫罵。崇堯徒弟們勸解不開,也着實羞慚,躲回家裏再不管他。
張雁,恪卿又氣又苦,聽得門上百般辱罵,隻是飲泣吞聲,不敢回應的他。張莺忍不住要去争吵。張雁一把拉住了道:“莺兒,他們是苦主。失去了财物,我家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去與他吵鬧,免不得叫他撞進門來,吓壞孩子們。忍讓他些個。待到相公回家,還他錢便是。”張莺哭道:“莺兒聽不得這樣髒污話啊。”張雁哄她道:“我哥你姐夫曆經九死一生,多少磨難才有今日。這些委屈算什麽。不哭,快去看念君。”推她回屋去了。
四喜與香怡鑽在屋裏耳聽得門外人罵什麽僞君子,什麽貪婪刻薄謀取人家錢物,什麽勾結匪寇的,罵的甚是不堪入耳。四喜唉聲歎氣道:“呂莊主招惹的甚麽人這是?”香怡垂淚道:“八哥也是殺敵好漢,一世英雄。倒要受這些人的肮髒氣。”眼淚撲簌簌的流淌下來。四喜道:“他們就是市井無賴,娘子莫理他。待到莊主回家,看他們還有甚話說?”那兩家罵了兩日,罵的索然了,罷興而去。商量道:“分明是他家理虧,縣令維護他家。我們上告到韋大人處,必有分曉。”便去找元甫上訴。不題。
且說崇堯往來于揚州方圓百裏,來回詢問賊人蹤迹,十數日一無所獲。隻想:“罷了,回家去索性将出家私賠償他罷了。”待要返回,卻聽兩個人說着話走來。一個說道:“柳家近日倒像是做成了什麽生意,山寨好是紅火。”那個說:“可不是。下山買酒又買肉的,又有好幾個上山入夥了呢。”崇堯覺得古怪,趕上去問道:“你們說的那個柳家是哪家?”一個詫異道:“問他怎的?”崇堯道:“我,我也想去入夥,混口飯吃。”兩個道:“看你樣子不像是無家可歸的,怎的也去幹那營生。”崇堯道:“且說在哪裏。”将出百來錢送他們。那兩個眼饞心熱,歡喜道:“便在此去望南百來裏路那座山頭就是。隻問白馬郎君柳大郎即可。”接了錢,歡喜的去了。
崇堯得了此信,翻上馬背縱馬疾馳,不上半日功夫早到了一座山麓。隻見幾個樵夫路過,崇堯上前打個問訊道:“此間有個白馬郎君柳大郎麽?”樵夫問:“足下是誰?”崇堯道:“在下無家可歸,想要見一見柳大郎。”兩個見他儀表不俗,怪異的打量了兩眼道:“随我們來。”領着崇堯徑直沿着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山,那山色倒是清幽,好個風景。崇堯心下盤算着如何向柳大郎開口,又想:“且看是與不是再處。若果是了,我便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教他好好送我财貨下山。不然觑便殺出來,搬取救兵,剿滅了他,也是一場快事。”行了一程,來到一個去處,乃是一個幽深的洞穴。兩個樵夫道:“進去則個。”
崇堯便舉步入内,那兩個樵夫緊緊跟随着。叵耐那洞穴曲折回環,摸黑走了一程,洞内豁然明亮起來。隻見洞内坐着百十個人團團而坐,正在大口吃肉,大碗吃酒。一個眉目清秀的漢子坐在上頭吃酒,有兩個男女伺候着。這兩個樵夫道:“柳爺,又來個入夥的。我們把人送來了。”崇堯看那柳大郎一表人才,一身儒衣打扮,到與昱人有些厮像,暗道:“莫不有是個不第的秀才。”那個柳大郎把眼來望,認得仔細,大叫一聲:“快把他拿下。”那兩個樵夫便動手,早教崇堯回身打翻。那上百個強人霍地操起地上的刀槍團團殺至。
崇堯喝道:“且慢。”那一百多人将他圍住了。柳大郎道:“呂崇堯你丢的财貨都在我這裏,你好大膽子敢來問我要。”遂問那兩個漢子可曾看見官兵。那兩個道:“沒有,隻是他一人一馬。”柳大郎道:“久聞你是個好漢,今日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傳說的那麽神。兄弟們給我上,我要活的,不要死的。”崇堯道:“那就恕我得罪了。”那一百多人憋着一股勁掄着刀槍便殺。崇堯拳打腳踢,縱來躍去如入無人之境,須臾将他們打翻一片。柳大郎見崇堯身手果然了得,下手卻不索人性命,暗自感激。崇堯打了半晌,哪裏經得住他們如狼似虎的輪番攻殺,氣力消耗殆盡。又有人背後下手,防不勝防,又打一陣子,吃教身後幾個漢子抱住了,衆人一哄而上扯手的扯手,抱腿的抱腿,将他綁縛了,也好生費了些氣力。
崇堯喘息道:“呂某受人之托,保護财物,不合被你搶去。那兩家必然不肯與我幹休。還望柳當家的高擡貴手,讓我把财物帶回去,來日必有厚報。”柳大郎道:“當我這裏是慈善院呢。實話告訴你,那些煤正好我用來燒造兵器,那些錢我用來招兵買馬再好不過。哪裏能教你三言兩語給你帶回去?”崇堯掉淚道:“既然這樣,我呂崇堯也沒面目見江東父老,足下把我殺了罷。”柳大郎道:“這個卻是不成。殺了你别人會笑話我殺害好人了。我也曉得你家事,你就代爲償還了罷。我敬重你是個漢子,接濟貧苦,來我這裏又不帶官兵,足見好情。來人送他下山。”
崇堯道:“足下既然識得我,我也識得了你的山頭。我回去帶了官兵來,你依然躲不了的。若不殺了我,若不就還我。”柳大郎氣的跑下來叫道:“你還當真不想活了。實話告訴你,我這裏隻是一個藏身的地方。你一走,我就又到了别處去,官府是找不到我的。”便教人送他下山。這時一個漢子撞進來叫道:“回禀柳爺。楊當家的來了。”柳大郞駭然道:“他怎的知道了?”一個漢子大步流星進來,望了崇堯一眼,說道:“柳大郎,你好糊塗。這是大行莊莊主,你也敢綁。”徑自給崇堯松了綁。那個柳大郎甚是慚愧,說道:“楊大哥,我也是沒辦法。兄弟們都餓得瘋了。他呂崇堯與各商家聯合北上,每次都打着梁溪大行莊旗号。兄弟們曉得方當家的話,每一次都放他過去。可是我那兄弟們的家小誰來養活?我這裏都要餓死人了。”
那姓楊的漢子便是楊亦天。亦天叫道:“方當家的三令五申,誰也不準碰呂家的商船。你今日不僅劫了船,還綁了人。方當家怪罪下來,叫我如何回她?”柳大郎道:“是兄弟錯了,願受責罰。與我兄弟無幹。”便來請罪領死。亦天含淚道:“兄弟走好。”拔出刀來便砍。崇堯急忙叫住道:“足下不要殺他。”柳大郎道:“不用你來求情,楊大哥快殺。”那時一百多人多跪下來懇求亦天,饒了柳大郎這一回。崇堯道:“這位兄弟,柳大郎出于無心,還是饒了他罷。”亦天道:“既然是呂莊主爲你說情,暫且記下這顆腦袋。快快送還人家财貨。”柳大郎道:“送還就是。”
崇堯向那姓楊漢子道;“足下是哪位?你說的那個方當家又是那個?還望賜告。”亦天道:“我名喚楊亦天。方當家便是足下多次救助的方青鸾。”崇堯道:“原來是青鸾姑娘。”亦天道:“方當家早已下令各路不得向大莊主的商船下手。可是我們這個兄弟爲了他的兄弟不顧方當家的命令,私自劫了船。是我聽得了消息,幾處去打聽,方才曉得是他幹的。這就趕來了,沒有傷着莊主罷?”崇堯道:“我在此多謝諸位好漢了。”亦天笑道:“何須客氣,快快回家去罷。”一頭吩咐柳大郎派人護送财貨去梁溪。
此時一個漢子疾步而入叫道:“不好了,楊爺。”亦天道:“甚事恁麽慌張?”那人禀道:“梁溪那兩家苦主狀告呂莊主,告不下來。便去越級上告到了韋元甫那裏,韋元甫率兵到了梁溪。”亦天,崇堯一驚道:“驚動了韋元甫。”亦天蓦地一腳将柳大郎踹翻,厲聲道:“你不曉得韋元甫那老賊與莊主有仇麽?呂家上下有個閃失,我宰了你。”柳大郎驚慌失措地說:“我知錯了。我們快去趕往梁溪解救大莊主家小。”
亦天道:“你想害死呂家人麽?”柳大郎甚是驚恐,自語道:“這可如何是好?我沒想到會弄成這樣啊。”着實悔不當初。崇堯道:“我得馬上回去。”亦天道:“刻不容緩,呂莊主速速回去,莫教韋元甫害了家人。我這裏打點停當,就送回财貨。決計連累不了大莊主。”崇堯道聲:“多感。”急急忙忙奔出山洞,沒命價似的跑下山,跨上馬背望梁溪疾馳。
話說元甫接到兩家苦主的狀子,大喝一聲道:“好一個梁溪縣令,必然是私受了呂家賄賂。把這樣一個通匪的賊首,教他從容分贓,回家再從容計較打點官府。”又問那兩家道:“你們所告可是實麽,莫要誣告了。”張鄭兩家道:“爺爺台下明鑒。呂崇堯私通匪寇劫了我兩家财貨,數日不歸,又不帶兵追讨,内中必有隐情。”元甫道:“你們可要說話一般,莫要來日又要改口了。誣告的罪名也是要坐牢的。”張鄭兩家道:“絕不敢誣告的。”元甫笑道:“那好,我與你們去擒拿呂家人犯。”喚來湯平領了一千兵甲,晝夜兼程南下梁溪。須臾到了梁溪,元甫來到縣衙當即将縣令革職查辦,教湯平立即率兵包圍呂家。
湯平領命率兵馳赴呂家。那時驚動了合城老幼,争相簇擁挨挨擠擠前來大行莊看官府擒拿呂家人犯。張雁聽得莊門外人馬喧騰,驚得花容失色道:“兵都來了?”恪卿随着她驚慌失措的來到府前,隻見一幹兵甲早将大行莊圍個水洩不通。徒弟們躍躍欲試,想要與官兵拼個魚死網破。湯平怒道:“本将奉命前來擒拿呂家一幹人犯,與他人無幹。若有拒捕,格殺勿論。”張雁教四喜快去制止火并,四喜趕去西院莊舍,将徒弟們都吆喝回去。張雁道:“湯将軍,這是什麽意思?我家可是良民,動不動就帶兵來,是欺負我家柔弱可欺麽?”湯平笑道:“末将奉命行事,這裏有淮南節度使韋大人出的朱票,可以驗看。”
張雁道:“我家所犯何罪,便要拿去見官?”湯平道:“這個,是那兩家苦主告你家通匪,劫了他們的财物。我且問你,呂崇堯可在家麽?”張雁道:“他去追讨貨物未歸。不見得就是通匪罷?”湯平亦是曉得其中蹊跷,躊躇道:“說不得總要見官。待到呂崇堯回來,公堂上對質去。”便教把呂家上下老幼一個不留都解赴縣衙。
蓦地恪卿道:“湯平,你可認得我?”湯平道:“你是白昱人白校尉的妹妹,怎不認得。你有話說?”恪卿道:“我哥哥與你曾是同僚,念在往日交情,容我去見見韋大人,禀明我家冤屈。好麽?”湯平一怔,思量道:“韋元甫草率行事,未免唐突。也不見得就能治了呂崇堯的罪。蘇州還有個白昱人,我若是把呂家送交官府,将來獲釋,白昱人還不怪我。我且教她去見元甫,或許她真能說服韋元甫也未可知。”張雁向恪卿道:“妹妹,你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去見的韋元甫。萬一有個閃失,教我如何交代相公?”恪卿噙淚道:“湯平立馬就要拿人。我一個人去如果能以我哥哥原是他的下屬,打動他的舊情,教他收回兵馬。我忍這羞辱也值得了。總比全家都被綁縛衙門,受此奇恥大辱要好。孩子們都還小,哪裏經得住這樣折騰。”
張雁掉淚道:“相公不在,我便是這個家裏的主事的。我不準你去。”便要把恪卿送回院裏去。恪卿掙脫了哭叫道:“姐姐,我不忍心姐姐跟正兒,擇善他們也去出醜啊。”一把推開張雁便就走了過去。湯平笑道:“或許韋大人還真能被你說動,回心轉意呢。”張莺哭道:“二娘别去。”恪卿回頭望一眼他們,垂淚道:“姐姐珍重。好好看好孩子們。”又想湯平道:“還望湯将軍稍後。”湯平道:“你速去,我等着韋大人的信便是。”恪卿喚頂轎子,便朝着梁溪方向去了。張雁千思百轉,尋思着恪卿的話,分明是有訣别意思,禁不住淚水撲簌簌流了出來。
門樓外百姓看的人山人海,想着崇堯一家恁麽和善,招來這場大難。有說:“唉,張鄭兩家員外實在不該,丢了财物。呂莊主還他就是了,倒要攀扯上什麽私通匪寇的勾當來。缺德呀。”又有說:“張家與鄭家說的頭頭是道,莫不真有其事。若不是這樣,呂家哪有恁麽多的錢,又是買田置地,又是呼奴使婢。”有的說:“我看啊,呂崇堯真是勾結了賊寇呢。韋大人也不會貿然興兵,這裏邊一定有原因呢。”張莺哄着擇善,呂正,楊舜,王方等孩子,教他們莫出去。
少春早躲得到了花園裏隐藏起來,遠遠地看着,巴不得湯平即刻動手,看到呂家那家小被解赴縣衙的凄慘光景。合院養娘丫鬟多躲藏起來。隻有四喜,香怡兩個與張莺一處看護孩子,着實心驚膽戰。張雁與湯平對峙着,兩下一個自得的待着元甫消息,一個淚眼模糊,悲痛欲絕。張莺着實難過,垂淚道:“姐夫,你在哪。快回來啊,姐姐快撐不住了。”
且說恪卿滿以爲以昱人本是元甫下屬這段交情說服元甫暫且罷兵,待到崇堯回家再作區處。到了衙門,元甫早推倒後堂,叫她來見。恪卿思量:“到了後堂正好與他細說冤情。”随着差役來到廳堂上。元甫笑道:“二娘子一向可好啊。”恪卿跪下道:“民女是來向大人陳訴我家冤情。望乞大人莫要聽信張鄭兩家一面之詞。”元甫一見恪卿便已神魂飄蕩,魂靈都被勾去了,笑嘻嘻道:“張鄭兩家狀告你家相公也不爲全誣。畢竟他一個人去追讨财貨,十數日沒有音信。莫不是真有甚說不清楚的圖謀麽?”恪卿吓一跳道:“大人明鑒。相公他本分守法,豈會勾結強人,監守自盜。”元甫道:“二娘子,隻是這些話麽?”恪卿道:“我哥哥在蘇州曾是大人屬下,看此情分。大人暫且息兵,容我相公回來,再作區處。我全家都深感大人再造大恩,必然結草銜環以報。”
元甫思量道:“說來說去就是要我網開一面。我那調撥出去的人馬憑她這幾句話,就收回來。成何體統,到教梁溪士庶把作了笑柄,于我官聲不好,前程不吉。”把眼瞅着貌若天仙,絕色風華的恪卿,禁不住尋思:“我且賺她到内室,她是有求于我,威逼利誘,不怕她不從。”當下說:“你家冤情,本官曉得了,且到内裏詳談怎麽個處法,如何。”恪卿不知是計,欣然如遇恩赦,頓首拜了三拜道:“謝謝大人。”元甫便教她起身,随他到内室。一頭叮囑手下道:“告知湯平速速将呂家一幹人犯擒拿到縣衙大牢,等候本官明日發落。”手下得令飛也似的去了。
恪卿來到内室,情知有些尴尬,急忙回步。元甫早已閃将進門來道:“二娘子,本官正要聽你如何說呂崇堯是清白的呢,如何就走?”恪卿驚慌道:“我家相公回家自有分曉。大人容我回去告知我姐姐說大人錯愛之德。”元甫笑道:“且不忙回去,二娘子卻是如何謝我?”恪卿見說到謝字,看他神色,早曉得他的意圖,失措道:“大人,可憐民女。自古道守身事大,民女跟相公情笃,豈能造次。”元甫道:“瞎說什麽,本官仰慕你的美色,願與你效于飛之樂。怎到說起這掃興話來。你若是敢踏出這個門,本官照樣能把你一家拿下大獄。”恪卿啜泣道:“大人可看在家兄面上,容我保全名節。不然妾身雖是一介女流,豈敢偷生而毀貞潔。”說罷,淚流滾滾,哀哭起來。
元甫哄她道:“莫哭。我放你回去可好?”恪卿一頭抹了淚,閃身便走。元甫猛地将她攔腰抱住,強行就要推到床上去。恪卿掙紮叫道:“大人饒我。我家相公若是曉得,必不饒你。”元甫道:“再要反抗,莫怪本官改了主意。”恪卿情知難以得脫,便要尋死,哄他說:“大人撒手,妾身從命便是。”元甫果然松手,笑吟吟的推?她到床上去。恪卿道一聲:“咦。”假做驚異狀。元甫回頭看時。恪卿觑便縱身猛力的望着牆頭上撞去,竟是要舍命保全貞潔。元甫猛然醒覺時,已是晚了,急忙趕去攔阻。其時一個人影破門而入,一把推開元甫,攔在恪卿身前,卻是崇堯。恪卿使得力猛,竟自将他撞得貼上牆去。隻聽得“蓬”地一聲,崇堯胸口一陣劇痛,如受錘擊,似欲裂開了。
元甫被推了一跤,爬起來大叫:“誰啊。”卻見是崇堯,竟自吓的癡呆了。崇堯眼中堕淚,摟着恪卿,心如刀絞般難過。恪卿以爲是元甫,又哭又叫,奮力厮打,卻覺得這人隻是抱着,一動不動。恍然詫異擡起頭來,崇堯眼中淚流滾滾。恪卿淚眼模糊,委屈的叫道:“相公。”夫妻兩相抱,淚如雨下。崇堯道:“娘子,你受委屈了。你怎的這麽傻,便要尋死。”恪卿哭的嗚嗚咽咽道:“他不是好人。”崇堯撫慰道:“有我在,誰也休想傷害你。”
元甫又羞又慚,怒道:“呂崇堯,你好大膽,竟敢闖縣衙重地。”崇堯摟着恪卿,含淚道:“韋大人,即便是我呂崇堯有不是處。你身爲地方父母官,竟然私設公堂,意圖淫污民婦。又該當何罪?逼死人命,你就能逃得了這彌天大罪?”元甫反倒教崇堯反跌一着,正是羊肉沒吃着,空惹一身臊,好不惶恐。
目送着他将恪卿摟着出去,氣的咆哮起來。元甫正要出門發洩怒火,陡然間見一個人跳了過來,卻是昱人。原來早有地方傳到了蘇州。昱人放不下,趕緊來到縣衙。問起左右多說:“官兵圍住了呂家,二娘子适才進去向元甫求情。”昱人不顧利害,便打進縣衙,哪個能攔得住他。見着崇堯護着恪卿出來,氣不打一處來,風也似的趕到元甫跟前。元甫驚怪道:“昱人,怎的是你?”昱人怒道:“狗官。”一拳照着元甫臉上打到。元甫哪裏閃的開,早被打的鼻青臉腫,捂着臉怪叫道:“白昱人,你也忒放肆了。”那合衙僚屬見到元甫挨揍,好不私下偷笑。
崇堯道:“十二弟好生照料恪卿,我須趕緊回去。”飛步走了。昱人掉淚道:“恪卿,哥來晚了。你沒事罷。”恪卿淚眼含笑道:“哥哥,我沒事。這不好眈眈的呢。”昱人冷眼掃了元甫一下道:“韋元甫,你若是敢再亂來,擔心腦袋。”元甫又羞又愧,好不懊悔,到教昱人毆打,顔面何存?昱人一頭喝散衆官兵差役,攜着恪卿走出縣衙,送恪卿乘了轎子,相伴着望呂家而去。
且說湯平得了元甫命令,心道:“既然脅迫了人家侍寝,又要将人家拿入大牢,韋元甫老兒忒也不是東西了。”當下傳令速速擒拿呂家一幹人犯。那時衆兵得了将令一擁上前就要闖入大門。徒弟們見勢頭不好,便要沖過來攔截,叵耐叫官兵刀槍逼住了叫:“拒捕麽?再往前就格殺勿論了。”徒弟們隻是叫:“你們不能不分皂白草菅人命。”
張雁見衆兵上前,情急了霍地攫奪過一口劍來,運刃如飛殺散官兵,厲聲道:“我絕不允許任何人闖進我家。誰要是要進去,除非從我屍體上踏過去。”湯平厲聲道:“韋大人有令,如有違抗,格殺勿論。”衆兵便撲了過去。張雁揮劍便殺,那些官兵見狀到吓一跳,不敢過分逼近。香怡,四喜,張莺孩子們望着張雁瘋了似的的砍殺,哭作一片。湯平好生敬重張雁舔犢情深,爲了家人性命都不顧了。張莺跌坐在地,望着門外狂叫狂殺的張雁,嚎啕大哭道:“姐姐啊。”
楊舜,王方兩個掙開香怡,四喜,撒腿跑出來,大叫:“我們也不活了。”徑自與官兵動手。楊舜哭叫:“狗官,你們殺了我舅舅,還我舅舅命來。”不顧性命的跟官兵厮殺起來。唬的香怡哭喊:“小十一郎回來,回來。”四喜将她拖住了,香怡哭的死去活來。擇善也是急了,跑出來護在張雁身前,哭道:“别打我娘。”呂正亦是奔出來道:“要殺便殺,決不受辱。”湯平見衆兵畢竟不敢動手,大喝一聲道:“還不快拿下。”張莺痛徹心腑,淚如雨下,恨不能就死。
衆兵互望一眼,發聲喊一擁上前,可是怎忍心殺害這幾個年紀幼小的孩子,倒是捉襟見肘,大呼小叫好不着忙。張雁不忍目見,凄厲的叫道:“相公,妾身先走一步了。”一把推開擇善,望着衆兵的刀槍上撒足撞去。衆兵驚駭道:“這個女人瘋了。”到吓的拖了刀槍,回避不疊。湯平氣的大叫一聲,拔劍掠起刺了過來。張雁哭叫道:“你要殺我孩子,我先殺了你。”情緒癫狂着仗劍擊殺湯平。徒弟們望着這邊厮殺,眼淚縱橫,奈何身家性命幹系,都是不敢前去,好不悲憤慚恨。門樓外的人見這家子一個個視死如歸,甯死不辱的厮殺,莫不垂淚歎息。多有人叫了起來:“别爲難女人孩子。”湯平與張雁厮殺十數回合,竟然殺不過張雁,好是吃驚:“想不到呂崇堯這個娘子竟然是個身懷絕技的豪傑。”不想教部下嘲笑,殺得愈是猛惡。張雁蓦地左手掌一翻,一把飛刀激射而去。
湯平急閃,早已是被一刀劃破了左臉面頰。張雁縱身一掠,長劍如飛似射戳向湯平。湯平驚駭的魄散九霄,魂飛天外,竟是不能閃避。那時衆兵見湯平命在須臾,哪敢遲疑,刀槍并舉向她戳去。張雁心念電轉,回劍格開衆兵刀槍。湯平見到有機可乘,飛身趕上,長劍急送朝她胸口刺了過去。張雁耳中聽得擇善哭喊“娘,娘。”的聲音,目中垂淚,已是不抱僥幸。那時身後人呼馬鳴,早有崇堯竄将過來,一把拽起張雁,抱在懷中。湯平便要舉劍刺去,早教他一腳踹的倒退開去。唬的湯平擡眼叫道:“呂崇堯。”張雁把眼目注着崇堯,喜悅非常的說:“相公,回來了。”說罷,徑自昏死過去。崇堯急忙把她救醒,堕淚道:“娘子。”
張雁噙淚道:“回來就好。”把眼望着那一幹官兵,哽咽道:“你是怎麽的就失去了他兩家财物,告我家一個通匪罪名?”崇堯垂淚道:“他們誣告我通匪,少不得要教他自食惡果。”百般安慰。張莺望見崇堯救了姐姐,絕處逢生,喜極而泣道:“姐夫回來了,姐夫回來了。”楊舜,王方,呂正三個也自罷手。擇善抱着崇堯哭道:“娘差些就死了。”呂正哭的淚流滾滾。香怡,四喜都是抹淚高興道:“這下可好了。”好是慶幸死裏逃生。張雁一驚道:“妹妹?相公快去救妹妹。妹妹去找韋元甫了。”崇堯含淚道:“她沒事。”說話間,昱人喝散人群,領着恪卿轎子回來。湯平見了昱人,好不驚駭,上前說:“昱人兄,我是奉命行事。”
昱人道:“罷了。明日公堂上我自會爲我八哥讨回個公道。”崇堯道:“我呂崇堯就在這,一百年也不會走。告訴韋元甫,明日我自會去公堂與那兩家失主對質。”湯平唯唯而退,駭異恪卿欣然歡笑的走出轎子,倒像沒事人似的,心道:“看樣子韋元甫還沒有得手,就教白昱人搶出人來了,可不是瞎忙活一場。”湯平急忙率領官兵退出,到了門樓外,喝散圍觀的人,緊緊把手。一面派人去元甫處聽問是否将崇堯一家拿了。崇堯,昱人,張雁,恪卿相伴回到府裏廳堂上。張莺兀自身心俱疲,渾身虛軟,倒像是大病初愈似的。張雁問恪卿:“妹妹,韋元甫那老混蛋沒把你怎麽罷?”恪卿道:“我求韋元甫罷兵,等到相公回家,再作區處。他就答應了,卻要我侍寝。是我不從,就要以死保全貞潔。相公來得及時,救了我,把我帶了出來。我哥哥趕到打了韋元甫一拳呢。”說罷,悲恸哭了起來。
崇堯摟着恪卿,堕淚哽咽道:“半日之間韋元甫險些要了我兩個娘子性命,這口氣我咽不下。”張雁抹淚道:“那兩家财物追讨回來沒?”崇堯道:“明日便有分曉。”張雁見他成竹在胸,倒是松了口氣。昱人道:“來日我跟八哥一起去公堂對質,看那兩家如何說。”張雁見擇善,呂正,楊舜,王方,念君,呂芳多在一旁垂淚,說道:“莺兒,妹妹你們帶孩子去睡覺罷。”恪卿,張莺,丫鬟們領着孩子們去了。
張雁道:“相公,你對我實說。那财貨到底是誰人劫了去?”崇堯道:“是一夥匪寇,爲首的喚作柳大郎。”昱人道:“那他們如何送回财貨來?送來不是就露餡了,你這個通匪罪名,可是不打自招了。”崇堯道:“這個我說不好。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如何蒙騙官府,隻說會打理停當。”昱人道:“八哥好糊塗啊。隻說追不回來,索性賠償了他。然後告他個誣害平人的罪名,可不是好。他們怕坐牢,自然是花錢免災,教八哥撤訟。”崇堯道:“我相信他們一定有辦法送回财物,又不會使官府說我通匪。”昱人見他說的這般溜撒,暗自思量道:“那些匪寇多是通的官府的。青鸾能夠自由來去于市鎮,可見他們勢力的龐大。八哥的猜測不無道理。”
張雁掉淚道:“不能便宜了他兩家。害我家到這個地步,豈能容他。我不要他家的錢,隻要官府斷的公道,打也要打回他來。”崇堯道:“娘子莫哭了。”張雁嗔怒道:“就是你聽信她們花言巧語,以爲是好人。還好意送他們北上做生意,臨了害你一場,要叫你家破人亡才甘心。你就是個蠢材。我好懊悔跟了你。”說着,嗚嗚咽咽哭個不住。崇堯亦是難過,害她受此驚吓,險些喪命,不勝悲怆。昱人瞅着這兩口子,張雁捶打崇堯,撒嬌撒癡。崇堯百般撫慰,任打任罵。不覺笑道:“甚時候了,還有心情打情罵俏。門外還有一千甲兵呢。我眼不見爲淨,回我那閣樓上睡了。你們回屋去愛怎怎的。”說着,起身徑自去了。
徒弟們要見崇堯,四喜攔住了說:“還嫌不夠亂麽?叫你們師父,師娘靜一靜,都回去罷。”徒弟們道:“我們師父能打赢官司麽?”四喜道:“你們師父那是金剛轉世,當年恁麽多鬼子都沒能要了他的命,又豈會輸給那兩家卑鄙小人。”徒弟們甚是高興,轉回去了。香怡望着崇堯擁着張雁去了。一笑道:“八哥回來就好了。”想着張雁适才幾乎就要送了命,兀自有些驚魂未定的。少春見到崇堯回來,想着明日對付公堂,不曉得是個怎樣結果,好是放不下,一夜輾轉難眠。
卻說湯平叫去請示的人來回話。那元甫回覆說:“還嫌不夠丢人麽?”湯平得了此令,吓的隻是率兵圍着呂家,一夜不敢合眼。呂家上下也是一個不眠之夜。張雁心神不甯地說:“相公,你到底有無把握?鬧到這個地步,韋元甫可是鐵了心的要置我家于死地。”崇堯道:“你想怎的?”張雁道:“也須有個最壞打算。我想将家中一應貴重物品,細軟錢物打點停當。一旦事體不諧,索性殺出去,上山落草。待到覓得門路雪了我家冤屈,扳倒韋元甫,然後回來。”崇堯道:“這是個絕路,不成。”張雁道:“要識時務。韋元甫大權在握,我們隻是一介草民,如何鬥得過他。俗話說民不與官争,奈何與他争一日之短長耳。”把眼望着床上熟睡的明心,不禁淚水模糊了雙眼,哽咽道:“我家孩子們都還小。我怎忍心教我們的孩子跟着我們罹難,妾身死不瞑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