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魏府牙兵


徒弟們多曉得藩鎮勢力的厲害,豈是一介平民能夠惹得起的,多來勸說:“師父,放了他罷。吃了飯還要上路回家哩。”那些商家也多來勸他罷手。崇堯不信洛陽長官會坐視不管,教徒弟們押着那漢子來到府衙擊鼓升堂。商家多跟着來看,擔着愁布袋看怎生結果。合城百姓男女多來圍觀,有那幾個識得的,叫了起來:“呀,莫不是當年舜王坪的大門主呂崇堯。”一個說:“我看他有些像,多年不見了。一時不敢認了。”嚷成了一片道:“是大門主回來了,爲我們做主哩。”那州牧升堂,教帶進原被告。崇堯便扭着那漢子到了大堂上。合堂皂隸叫起惡殺來。

州牧把眼看崇堯,仔細認認,跑下堂來執手問道:“呂門主是你麽?”崇堯道:“恕我眼拙,不識大人,請教是哪位?”那人道:“我是李勉呀。當年曾追随李大帥做個馬前卒,見過門主的。”崇堯道:“啊。李勉大人。”李勉道:“多年不見,門主仍然身子健壯,容色也豐腴多了。近年來可好,作甚生意?”崇堯道:“如今在梁溪落腳,買了幾畝地,做些水産生意。”李勉笑道:“好啊。”崇堯便說起魏府牙兵當街殺人的事來。李勉把眼望一下那個漢子,說道:“此人橫行不法,我也略有所聞。他是奉了魏王的指令前來洛陽購買貨物。”崇堯道:“大人既然識得他,那麽便治他的罪罷。”

李勉道:“崇堯兄,我看這件事還是算了。殺了此人不過就是一介武夫,可是得罪了魏王,嗔怒起來告到皇帝那裏,連我也官位不保,甚至性命也要丢了。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好。”便教給那人松綁。崇堯憤然道:“李大人,他是人犯,殺人是實。怎好就把人放了?”李勉道:“皇帝還敬畏魏王三分,崇堯兄莫要把事情鬧大了。”崇堯見合衙皂隸放了那人,氣不打一處來,推開衆人,擡腳将他踹翻,叫道:“我看你們誰敢?”此時那家苦主教崇堯徒弟們推推??,推到了公堂上。那家苦主聽說是魏府牙兵,早吓破了膽,叫道:“老爺呀,我不告了。我家還有幾口家小哩,饒我們性命罷。”

崇堯見那苦主到罷手了,聽得門外衆百姓呐喊:“殺了他,殺了他。”那漢子吓的面如土色,聽說了是當年的呂崇堯,隻顧把眼望着李勉,希圖快些送他出去。李勉暗示那漢子快跑。崇堯見他要溜,從衙役手上奪了一口刀,趕上去,一刀便朝那漢子後背砍去,早斷送了他性命。李勉望着血泊裏的死屍,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崇堯将刀擲在地上,叫道:“是我殺了此歹人。李大人治我什麽罪,我認了。”那家苦主一見那牙兵死了,倒吓得昏了過去。這時十數個漢子操着刀槍闖入衙門,叫道:“我們兄弟何在?”多看到了一具屍體,驚駭起來,叫道:“李勉,好大膽殺我兄弟。”幾個叫着:“拆了這衙門,把這衙門裏的人都殺了。”

李勉吓的不敢發言。崇堯徒弟們早把那十餘人圍住,吓的那十餘人魂不附體,叫道:“是誰殺的他,我們魏府要你衙門給個交代。”崇堯分開徒弟們,大步上前道:“人是我殺的。”那幫人見他體貌軒昂,神色凜然,不由得不詫異,問道:“足下是誰,報上名來。”崇堯道:“呂崇堯。”那十數人哪個不曉得當年舜王坪大行門門主呂崇堯威名,吓的倉皇失色道:“你是呂崇堯?呂崇堯又東山複起了。”大呼小叫起來。崇堯道:“你們的兄弟平白殺人,是我伸張正義殺了他。于此處州牧無幹,要報仇找我。”那十餘人又見崇堯多有幫手,不敢厮殺,叫道:“好個呂崇堯。我們回去自會告訴魏王。”擡了死屍撞開人群,揚長而去。李勉道:“崇堯兄呀,你都解甲還鄉,還要惹這是非作甚?田承嗣驕橫不可一世,帳下擁兵十萬,天下誰敢惹他?你倒好非要往刀口上撞。”

崇堯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李大人,你若不拿我交送田承嗣的話。我就告辭了。”李勉見他的徒弟們多有義憤之色,門外數千圍觀者無不稱贊崇堯仗義,想衆怒難犯,哪裏還能說什麽。崇堯見他無意動手,率領徒弟們便走。

李勉急忙喚住他,拉過一邊說道:“我給你出個主意。承嗣必然嫉恨你,你還是去找汾陽王,教他爲你說情。或許承嗣還能歇手,不然你明他暗,鬥他不過的。”崇堯道:“多謝指教。”崇堯出了門,多有百姓前來稱謝他爲民做主除害,也有爲他擔心的,教他快走。徒弟們道:“我們快回家去。不怕他勢力能夠伸到梁溪。”崇堯素知承嗣狡詐兇狠,嗜殺成性,想道:“這個是非不小,回去倒要教娘子擔驚受怕。可是長安路途遙遠,如何去得?”正在彷惶無計的時候。一個人遠遠走來,笑道:“真是人生無處不相逢啊。”崇堯把眼看時,卻是薛直,笑道:“是薛将軍。”

薛直道:“我适才遇上了魏府那幾個惡棍,見擡着個死屍,就知道出事了。還不曉得是哪個敢招惹田承嗣,就來看看。原來是你。”崇堯道:“你不在相衛駐地,來此地作甚?”薛直道:“我兄弟薛嵩教我來洛陽辦些私事。正巧趕上你這一出。走,我們去寓所聊聊。”崇堯教徒弟們且回客棧,徑自與薛直來到寓所。薛直給他泡茶,問道:“這幾年都做些什麽生意?你家娘子還好麽?”崇堯都細細說了。薛直道:“而今你也是兒女成群了,還這麽沒張智的尋事惹非,叫你家娘子怎好與你生活。我家兄弟自從你搶了他的意中人,一直還牽挂着呢。如果聽說你殺了魏府牙兵,那還不是睡不安枕。”崇堯道:“是我一時氣憤,現在想來,真怕承嗣報複。”

薛直笑道:“幸好遇上我。我回去教我兄弟向承嗣求個人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罷。”崇堯驚喜道:“若得如此,感恩不淺。”薛直道:“承嗣與我薛家結爲婚姻,互爲表裏黨援。相信我薛家出馬,他田承嗣再強橫,也還是要給這個薄面的。”崇堯再三拜謝了。薛直道:“我兄弟也不想他心愛的人遭遇苦難呀。這是愛屋及烏,你可要好好善待張雁。來日教我兄弟曉得你待她不好,他一定跟你急。”崇堯笑道:“不知薛兄他跟紅線過的如何?”薛直笑道:“生了兒子取名薛平,兩口子過的極是恩愛哩。”崇堯道:“那就好。代我問候他們一聲則個。”薛直道:“我把話帶到。”崇堯吃了茶,别過了薛直,徑自回到客棧,将上項事說了。徒弟們跟各商家多松了口氣道:“這場天大的是非就這麽過去了,僥幸,僥幸。”着實欣喜。

次早,崇堯率領徒弟們與衆商家雇賃車馬載了财貨取道東下,來到岸邊碼頭。乘船返回,那時衆徒弟們還津津樂道崇堯殺了魏府牙兵的事,商家水手們多啧啧稱奇。崇堯擔着一肚子苦惱,想着:“我闖了禍,倒要薛家爲我求情。慚愧啊。回去還不傳開,多曉得了薛嵩愛戀過張雁,于我臉上怎麽好看相。”悔不該對他們就說出薛家的事體。那船家多曾曉得崇堯大娘子曾經險些跟薛嵩完婚,至今薛嵩念念不舍,如今又是薛家代爲出面調停,化解了危難,想道:“呂崇堯光是會闖禍,臨了還需是人家大娘子的舊相好給解圍。難怪大莊主隻是敬畏他家大娘子,敢情是有這個厲害的情郎撐腰哩。”背地裏說道,模樣上便做出些光景出來了。

待回到家,崇堯早一肚子憋屈無處發洩,借酒澆愁起來。張雁見他這般光景,曉得遇上什麽苦惱事體,召來一道出去的幾個徒弟詢問。徒弟們不好隐瞞,一五一十細細說了,隻說:“回來就這樣了。”張雁情知蹊跷,回到房裏,一把奪過他的酒杯。崇堯氣忿道:“誰用你來管我?”便去攫奪。張雁将身一閃,崇堯閃了一交,險些摔倒,愈是怒不可遏,一個巴掌便扇了過去。張雁橫眉冷對道:“你打。”崇堯的手掌便落不下去,悔恨道:“教我喝酒。”張雁垂淚道:“相公,你那面子就那麽重要麽?”崇堯道:“我沒用。闖了禍一走了之,還要教薛嵩出面求情。教人家背後說我閑言碎語。”

張雁道:“魏府牙兵肆虐橫行,相公殺得應當。薛嵩與我早已斷了來往,人家說什麽你都不必放在心上的。奈何要聽他人鬼話,回家作賤自己。”崇堯堕淚道:“人言可畏呀。恁麽多流言蜚語,你在家裏是聽不到,教我如何在外面做人。到不如死了的好,好叫你去找薛嵩重歸于好。”張雁聞言驚駭,嗔怒道;“說甚瘋話哩。”惱羞成怒之下,一個巴掌打在他的臉上。崇堯頭昏眼花,腳下踉跄往後就倒。恪卿偶爾路過,聞聽他們厮吵進門來解勸,正見張雁打翻崇堯,驚得目瞪口呆,失聲道:“姐姐,你打相公。”張雁情知一時嗔怒失手,到有好些惶恐,卻不輸口,說道:“他該打。”恪卿趕忙進門扶起倒地的崇堯,見他早是人事不省。張雁抹了淚,也來相幫扶到床上去。

恪卿愕然的盯着張雁。張雁一跤坐到,垂下淚來,甚是難過。恪卿道:“姐姐,相公他怎麽惹你了,就動手。”張雁抹淚泣道:“他說他不想活了,要叫我去找薛嵩。”恪卿坐下道:“相公他是吃醉酒了,說醉話哩。就當真了。”張雁道:“我死心塌地的跟着他,都頭來他聽了别人亂嚼舌根子就來撒潑氣我。我當年在薛家當衆悔婚跟着他跑出薛家大門,到而今我一心在這個家幫他打點家事,生兒育女。他倒好别人亂說幾句不中聽的,就要死要活,還說什麽教我與薛嵩和好。你說我冤屈不冤屈,我這是爲哪般呢我?”說罷,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張莺,宮秀,香怡與孩子們多來看望勸她說:“别傷了身子,腹裏還有孩子哩。”張雁一頭哭一頭說:“這個沒良心的,來日醒來,便又是一番光景。好氣人。”多說:“他是不該就聽信讒言了,那些說三道四的多不是好人,隻是要撺哄的人家出些是非,散了才好。”恪卿道:“姐姐莫哭了。教相公自個睡在這裏,莫管他罷。也冷落他幾日,看他還敢亂發脾氣。”張雁道:“夜裏要茶喝沒人遞。着了涼怎處?”倒有些割舍不下。恪卿笑道:“派個丫頭在旁伺候着就是了。今晚睡我那閣樓上去。”相拉着她就走。張雁依依不舍,望了崇堯一眼跟着去了。張莺差個丫頭伺候,宮秀,香怡領着孩子們也散了。不在話下。

是晚,少春尋思:“呂崇堯獨宿,豈不是個絕佳的機會。我隻要悄悄過去在茶水裏下藥,哄那丫頭灌他喝下,保管他活不過明日。我星夜去了,投奔承嗣,教他去哪找我?”便要行事。待出了門,蹑手蹑腳來到廳堂右側長廊,便要過去東跨院。隻聽得身後一聲咳嗽,少春駭然轉身,微弱的星光下香怡正把眼來看。少春吓一跳,趕緊走回道:“我擔心呂莊主哩,想要去看看則個。你怎麽還沒睡?”香怡道:“孩子病了,在發燒咳嗽哩。”少春驚道:“那你找我作甚?去找她爹去呀。”香怡道:“他今晚沒回家,住在了西神山照料莊稼。你教我找哪個去?”少春慌說:“這麽晚了,我哪有法子可想?”

香怡便扭了他一把,少春叫疼道:“你是要怎的?我的娘哩。”香怡噗嗤一笑道:“你是孩子的親爹,門上鑰匙在你手上。你須是連夜去請郎中來則個。”少春道:“好好,我欠你母子的。我去請就是了。”便去房裏取了鑰匙,開了門去請郎中。香怡回屋守着昏沉咳嗽的孩子,待到二更天。少春方始領着郎中回家,郎中給孩子開了藥方,煎熬了喂下,吩咐了些說話。少春,香怡緻謝不已,付了醫藥錢。少春送郎中去了。又待一會,少春方始轉回,備言适才郎中死活不開門的事,若不是說有重謝,哪肯星夜前來。

香怡道:“是你的孽種,待要央求哪個。”少春嬉笑着便要與她尋歡。香怡道:“孩子還病着哩。”少春哪管一旁孩子,苦要歡愉。香怡扭頭捏頸,不肯順從。兩下争持不下,香怡又怕吵醒孩子,權且依從了。須臾興罷,香怡整容道:“孩子漸漸大了,以後可不能這麽胡做了。”少春道:“你待把我推給哪個?”香怡道:“這院子裏有的是标緻丫頭,随你揀一個适興罷了。”少春笑道:“我是弱水三千獨取一瓢,還隻喜歡你一個了。”香怡幽幽道:“你那甜言蜜語我聽多了。你那心思還指不定在哪個身上哩。”少春道:“你不吃醋麽?”香怡笑道:“我有漢子,怎的到吃你的醋。你倒說說,果真心裏想哪個了。”少春起身穿衣道:“不到的你能幫我作成了。”

香怡道:“倒是哪個?”少春笑道:“就是你平時極讨厭的那個了。”香怡紅了臉道:“是她。你倒是個竊玉偷香的賊,連她的主意也敢打。”少春道:“她平日裏總看你不順眼,你幫襯我做成了。好教她也做人不得,那時哪還有臉給你臉色瞧?”香怡道:“說來氣人,還是你害的我不是人呢。莫怪她冷眼待我。你也趁早打消此念,惹她惱了,那性子會殺人的。”聞聽雄雞高唱,少春慌了手腳,說一聲:“我去了。”推門出去,早已是東方魚肚白了,暗叫慚愧,一時高興忘了正事,隻想:“來日方長,慢慢再找機會罷。”一摸身上時,那包藥早不翼而飛了,唬的趕緊轉回香怡屋裏。香怡恰好拾的,疑惑的看。少春一把搶去道:“這個是我的。”香怡問:“甚麽啊?”少春笑道:“你說呢?”一笑走了出去。香怡笑笑,不疑有他。

且說崇堯一早醒來,見個丫鬟伏在床前打盹,頭腦昏沉的想着昨晚光景,叫一聲:“不好。”唬的那丫鬟跌到地上,爬起來慌道:“奴婢該死。”崇堯道:“沒你事。我問你我娘子呢?”丫鬟道:“大娘去二娘那邊歇息了。”崇堯匆匆忙忙奔到後面,那楊舜,王方早起在院裏習武,見了他,稱呼道:“幹爹好。”崇堯徑自上樓,恪卿正在梳妝台銅鏡前梳妝,張雁在内室疊被褥。恪卿道聲:“相公早。”拉過他低聲道:“去給姐姐陪個不是。”崇堯會意來到裏間,張雁不則一言,隻顧做事。崇堯道:“娘子,我昨晚醉了。”張雁道:“沒事沒事,接着去吃酒就是。”崇堯道:“我說錯話了,你打我好麽。”

張雁道:“你哪裏有說錯話,是我不合嫁給你才是。你不是要教我去找薛嵩麽?你寫張休書來,我立馬走人,決不會賴在你家。”崇堯到吓一跳,一把拉住她手道:“恁麽絕情的,我究竟說了什麽?”張雁道:“不是平日裏有那心思,吃醉酒也不會說出口。”說着雙眼模糊早淌下淚來。崇堯曉得昨晚說的話戳傷了她的心,好是愧疚,抱住她和顔道:“娘子,我們都在一起要八年了,怎好說散就散了。是我不好,原諒我這一回好麽,下不爲例。”張雁以手捶打他,哭的愈是嗚嗚咽咽,哽咽道:“再也不許你說攆我走的話。”崇堯堕淚道:“娘子,别哭了,教孩子們笑話。”恪卿見他們重歸于好,嬉笑着引着擇善,呂正下樓去教他們早讀。

崇堯給她擦了眼淚,笑道:“哭的眼睛都紅了,是不是一晚想我沒睡好?”張雁破涕爲笑道:“美得你,誰想你了。”崇堯親她一下,笑說:“我愛你,娘子。一輩子與你厮守,白頭到老。”張雁淚眼含笑,嗔他道:“又說好話哄我。”崇堯去把房門闩了,張雁羞臊道:“作甚,孩子們還在樓下哩。”慌了手腳說:“這是妹妹的卧房,怎好?”見他極态,心下已自軟了,由他偎抱着推到床上。兀自說:“小心我腹中胎兒則個。”恪卿一頭教孩子們讀書,不時把眼望那樓上,心下突兀:“作甚了,這會還不下來。”欲要上去查看,又想怕他兩作甚勾當,撞見不雅。想想也是了,心下羞氣:“姐姐也真是的,忒也不羞。”不好叫的,隻好由他。

少時,兩個踱下樓來。張雁笑笑徑自去了。恪卿作色道:“相公,你好不曉事。”崇堯道:“娘子莫惱。我給你賠不是則個。”恪卿氣道:“少來了。從姐姐那裏就學來這些哄人的話,我才不吃你那一套。”崇堯見她是真生氣了,笑道:“待會我要去梁溪城。你需要什麽,我給你帶回來。”恪卿道:“我什麽都不缺,不用你來哄我。快走你的,我還教他們呢。”

崇堯便走了到前面來。張雁早打點停當與他出門,乘了轎子。崇堯騎馬相随,徑直來到梁溪城。城中士女多來看他,身後說道:“那是梁溪校尉呂莊主與他家大娘子來遊逛哩。”張雁教住了轎子,下了轎子。崇堯也把腳力交給轎夫,領了兩個丫鬟,徑自與張雁步行賞玩,置買物件。那與崇堯相熟往來的多向崇堯打聲招呼,向張雁問好。多說:“他夫妻感情甚好,情笃着哩。就有那善妒的人胡言亂語說人家些壞話。”張雁相拉着崇堯的手來到一個賣衣裳鋪面,精心挑選衣裳給崇堯換來換去,體貼入微,敬愛之情溢于言表。那老闆都說:“呂大娘子真是個賢妻良母啊。”張雁笑道:“夫妻本就該如此。是我不好,總怕做的不像我相公的意。”

老闆颔首而笑:“好一對并蒂蓮,比目魚,賢伉俪。”張雁千挑萬選給崇堯買了幾身緞料衣裳,付了錢。崇堯聽得耳邊多是稱贊他夫妻感情融洽的話,甚是自得,心道:“娘子邀我出來買貨,原來是爲了消弭那些流言蜚語。她真是煞費苦心。”着實感動。走到當街上,多有人把眼來看他兩,着實敬慕。張雁見崇堯身上略有微塵,笑道:“妾身給你拂去身上的土。”崇堯好不尴尬。那兩丫鬟隻是掩着口笑。張雁笑道:“别亂動。”拂去了塵土。崇堯道:“我們且去字畫店轉轉,或許有好畫。”張雁笑道:“應該的,有好畫給妹妹買上一幅。”

須臾來到字畫店,老闆恰像是貴客臨門似的,拱手道:“啊呀,稀客稀客。崇堯兄,這是哪位夫人?”張雁道了萬福,含笑道:“妾身張雁見過老闆。”那老闆含笑道:“好一個知書通禮,溫婉賢淑的夫人。崇堯兄,好有豔福耶。”張雁道:“妾身嫁給相公那是妾身三生修來的福氣,隻盼能相夫教子,做好一個妻子本分,便别無所求了。”老闆愈是稱敬道:“賢德,賢德。”

一璧廂請他夫妻兩進店,向那些買字畫的名流儒士介紹他夫妻兩,多贊不絕口。張雁浏覽一會,擡眼看到一幅山水畫,乃是王維的設色絹本辋川圖。但見圖中群山環抱,亭台樓榭在樹林掩映中顯得古樸端莊。别墅外,雲水流肆,偶有舟楫過往,呈現出悠然超塵絕俗的意境。老闆笑眯眯道:“這幅王維字畫乃是王維佳作,極是珍貴的。多少文人墨客多出不起價錢,一直保留到今。呂大娘子倒是鑒别字畫的行家,一眼就看出這幅山水畫非同尋常了。”張雁道:“不是我識得字畫。我家二娘子才是此中的行家,我不過看的新奇,覺得耳目一新罷了。”崇堯問:“這幅畫賣多少錢?”老闆笑道:“大莊主一擲千金。隻怕是爲了一幅畫還不肯出錢罷。”張雁笑道:“且說是多少錢。”

老闆笑道:“這是我那年到了長安,偶然遇上。時值安賊打破長安,那人急于逃命,身無分文,落得饑寒交迫。爲了活命這才忍痛割愛,當時我将身上所有積蓄買了下來,也花掉了我一百貫錢哩。”那兩丫鬟聽得,驚的伸出舌頭縮不回去。老闆把眼看他夫妻兩個。豈知一個說:“我們買了。”一個說:“這畫我們要了。”老闆驚愕他兩異口同聲的要買,感歎道:“好個夫唱婦随。”又說:“這是那個兵連禍結時候的價錢,而今可不一樣了。太平盛世有的是大富大貴人家,想要裝什麽斯文,多有肯出錢的。”崇堯道:“随你開口。”老闆笑着伸出三根手指頭道:“這個數。”崇堯尚有些遲疑。張雁笑道:“一言成交。”便教崇堯去轎子裏取錢。崇堯便去了,少時搬來錢箱,點出三百貫,交付老闆。

老闆笑道:“呂莊主就是出手闊氣,我這本買賣算是不虧了。”一面将畫卷起拴好。張雁欣欣然接過畫來,笑道:“送給妹妹,她一定喜歡。”崇堯與她出來,笑道:“恪卿她在生我的氣,正好把此畫送她,哄她開心。”崇堯與她滿城轉悠,買的東西,兩個丫鬟都抱不住了才住。随即乘轎,騎馬回家。到了家,崇堯道;“謝謝你,娘子。委屈你了。”張雁拉下臉來道:“我在人前給足你面子了,别人再也不會說三道四。你也該滿意了。”崇堯道:“是我心胸狹窄了。”張雁柔聲道:“相公,我知道你是太在意我了,所以顧忌别人的看法。以後可莫要聽信那些風言風語了,好麽?”崇堯道:“我知道錯了。”張雁笑道:“好了,煙消雲散了。我知道她在生氣,你快去哄你那可愛的二娘子罷。”

崇堯興奮地帶着畫來到恪卿閣樓上,見她不理不睬,尚爲早上的事氣惱。說道:“娘子莫惱了,看我給你買回什麽好字畫來了?”恪卿道:“不見得就是我心裏喜歡的那一幅。”崇堯道:“怎的就知道不是呢?”恪卿道:“拿來我看。”接過去解開,攤開在桌案上,雙眼一亮驚喜道:“是了。這麽貴相公也舍得買?”崇堯道:“你才是我心中最好的。去年你去了那家字畫店,回來後那個丫鬟都跟我說了,你盯着這幅畫看了許久,就是舍不得買。我一直沒有機會與張雁同去,今日乘着她也在,就去了。張雁也覺得對你不住,很樂意給你買了下來。”

恪卿欣喜道:“相公真是有心,還要謝謝姐姐。”把眼注着那副畫,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仿佛已經沉浸在那淡泊超塵的意境之中了,着實的愛不釋手。

未數日,早到了年初。崇堯,恪卿憑欄望着院子裏嬉笑的孩子們,好是高興。這日霍演趕着車轎到了大行莊。霍演進門便說:“娘子,我來接你回家去。”也不跟少春搭話,早把他撇過一邊去了。少春好覺慚愧:“這個霍演忒不把我看在眼裏了。”忍氣吞聲随着來到廳堂上。崇堯聞聽霍演來了,氣咻咻的來到廳堂上。霍演見崇堯臉色不好,吓一跳忙叫;“八哥息怒,有話我們裏邊說去,别當着外人罵我。”望内就走。崇堯盯一眼少春,轉回内宅。

宮秀早跑在了張雁屋裏啼哭抹淚,教張雁給她做主。張雁教她莫出去,兩個丫鬟攙扶着她徑自出門來。霍演見她挺個肚子,腆着臉笑着想要說幾句湊趣的話哄她。張雁不待他開口,斥責道:“十四弟好大的氣概。妻子跑來我家都好幾個月了,直等到過了年才來接她。可不晚了。”霍演聽她言語,似乎有甚變故,和顔道:“大娘子别吓我。我是真知道錯了,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敢動手打她了。”崇堯道:“十四弟,人家好好的跟了你,爲你打理家事。又要帶孩子,你倒好整日不學好跟一幫惡少放鷹走馬,花街柳巷的快活。吃了酒還撒酒瘋,誰能跟你過一塊去?”張雁道:“怎麽這會才來,是不是都輸光了?教人家跟你回去受窮?”張莺啧啧道:“演哥哥,你也太對不起宮姐姐了。”霍演被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聒噪的頭皮像要裂開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毫不羞慚,甚感無地自容。

半晌,說道:“大娘子,你教宮秀見我一面。我跟他賠不是,成麽?”張雁氣道:“怎的你還沒聽清楚。年前若是來接她,還有回旋餘地,而今是不能跟你回去了。”霍演道:“爲甚麽?”張雁道:“她是我妹妹,跟着你受苦。我把她另外許配了人家,你就死了這心罷。”霍演聞言,真如晴天霹靂,失聲哭道:“我的娘子哩。怎就這麽絕情,把我可害死了。”張莺撲哧一笑道:“哭也沒用了。”崇堯見張雁這般做弄他,實在哭笑不得。霍演哭罷,撲地跪倒道:“那我孩子呢?怎麽能教我的孩子随了他姓?大娘子,我求你了,好歹還我孩子。”張雁揶揄道:“孩子到可以還你。我看你啊,帶了這個累贅也找不到好的婆娘了。”

霍演道:“毓婷是我跟宮秀的孩子,不管怎麽我要把她撫養成人。也是我對她的交代了。”張雁笑道:“你就不想念她了?”霍演垂淚道:“是我不好傷了她的心。她要改适他人,隻要她能找個如意的,疼愛她的。我也放得下了。”宮秀聽到這,淚流滿面抱着孩子推門出來,哭道:“相公。”張雁氣道:“你怎的就出來了。姐姐正幫你教訓他哩。”霍演抹淚,欣喜的跳起道:“娘子,你又許了哪家,好似我麽?我能見你一面也撇的下了。”便要接過孩子去。宮秀不給。霍演搶道:“當真要我孩子随了人家姓。”宮秀與他搶的急了道:“哪有。都是姐姐扯謊騙你哩。隻是吓吓你罷了。”

霍演如夢初醒,如醉方蘇,叫道:“都是謊話?”兀自不信,抹了淚看崇堯。崇堯道:“十四弟,你跟宮秀認個錯,賭個咒。我就放人。不然你一人來還是一人回去。宮秀是八哥跟你大娘與你撮合的,你對不住人家,八哥跟你大娘還是能再嫁她。”霍演吃這一驚不小,曉得崇堯說得出做得出,趕緊賭咒道:“宮秀娘子在上,我霍演以後再敢不聽你話,回家打你,便教我八哥把你收回去,任由改适他人。”宮秀噗嗤笑道:“滑頭。賭個咒也賭的這麽輕。”霍演陪笑道:“不輕了,不輕了。”張雁也笑。張莺也歡喜他們破鏡重圓。崇堯道:“十四弟來了,就住幾日。”霍演道:“那敢情好。大過年的,娘子不在家打理,我那家裏連些吃的都沒了。”

張莺愈是笑得合不攏嘴道:“原來是餓得慌了才想起了娘子,跑來這裏的。”霍演道:“那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可難過了。幾個丫鬟粗苯的厲害,總不如娘子做的香甜可口。”宮秀笑道:“回家去後,我給你做好吃的。”霍演笑道:“娘子不記恨我了?”宮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哩。記恨你作甚,隻要你肯悔改便好。”霍演忙說:“一定改。”着實是怕她真個要改适了他人。

閑暇時霍演跑去西院與崇堯徒弟們閑話,把崇堯以前如何厲害,如何威風說的天花亂墜。那幫徒弟們見識過了崇堯在洛陽公堂上殺了魏府牙兵,問道:“那個田承嗣是個什麽樣的人?師父他怎的就不怕他?”霍演道:“說起田承嗣來,我也不大認識。倒是認得另幾個藩鎮節度使。相衛節度使薛嵩,成德節度使李寶臣,還有幽州節度使李懷仙三個,都跟我舜王坪大行門有着深仇大恨哩。”徒弟們興趣愈高,圍着他問。霍演想起舜王坪光景來,說道:“我們舜王坪起初一十四個兄弟結義。老大萬太清與老九霍中流,老十溫石柱三個如今在太行山落草,便是如今響當當的大同幫。”

衆徒弟們驚駭道:“大同幫三個老大就是師父跟十四爺的兄弟?”霍演道:“怎的了。他三個在我舜王坪武藝也隻是平平罷了。”一個徒弟叫道:“還有呢?另外幾個都有誰?”霍演道:“我二哥蕭寶應足智多謀,是我山寨的軍師,還有五哥韓朝玉力大無窮。他兩個喪命在薛嵩跟李寶臣那厮手裏。”徒弟們唏噓道:“一文一武恁麽厲害,怎的就死了?”霍演道:“便是我八哥,你們的師父娶大娘子張雁那晚,他們趁我們不備,殺上了舜王坪。二哥跟五哥就這樣爲了掩護我們跑,就死了。”徒弟們感慨他們英烈,多有掉下淚來的。

霍演接着說:“我三哥徐鏡平原本是宣州應捕,爲了搭救身陷囹圄的黃尚基四哥一家,仗義拔刀。我與他一起劫獄救出了黃四哥一家,從今以後就去了白家落腳,然後北上就遇上了安賊作亂。黃四哥戰死在澤州城,三哥徐鏡平戰死在邙山一仗。”徒弟們唏噓一場,又說:“徐清莫不就是徐三哥的兒子?”霍演抹淚道:“正是。說來還是我的小主子呢。”徒弟們贊歎道:“英雄後人,果然像他爹是個男子漢。”想念徐清至今未歸,多有心酸的抹起了淚。

又問:“還有那幾個呢?”霍演道:“六哥李得晗造反,兵敗而死。七哥歐陽哲委身事賊做了成德節度使李寶臣的将校。十一哥楊亦踔後來爲因重傷在身,沒有痊愈,又嗜酒過度,抑郁而終。”一個問:“爲甚事恁麽尋死,抑郁而終。”霍演不便說是爲了不忍揭穿張雁身份而送了命,隻說:“總之是他想不開,自己送了命,不幹别人的事。說來他跟八哥最是要好,從小一起長大。八哥爲他至今還深感負疚呢。”徒弟們道:“便是甄管家娶的娘子,就是十一爺的遺孀了。小十一郎楊舜是十一爺的骨肉。”霍演道:“是的。”徒弟們恍然大悟道:“也難怪了。師父對楊舜那麽好,像是對待親生兒子一樣。還有對甄管家娘子也是很好,不管甚麽事總是遷就她。原來是師父好兄弟的妻子。”

霍演奇道:“你們師父怎麽遷就她了?這話蹊跷呢。”徒弟們見他不曉得香怡與少春的關系,又想道:“少春是十四爺的大舅哥,還是莫管他家閑事罷。”霍演見他們不說,愈是奇怪:“八哥怎樣遷就十一嫂了?難道十一嫂做錯了什麽事麽?”疑惑不已。徒弟們掐指數數,叫道:“不對呀,還有一個沒說呢。”霍演嗔怪道:“還有哪個?八哥是你們的師父,十二爺是蘇州白家,你們是知道的。”一個徒弟摸着頭,叫一聲道:“還有一個十三爺呀。他是誰?又在哪裏?也死了麽?”衆徒弟們都叫起來;“是呀,少了個老十三。”霍演拍手笑道:“是呀,到忘了他了。他是黃四哥的好兄弟,名喚蓋簡良,人稱蓋鐵頭。而今想必是在宣州黃四哥老家照管黃四哥的家小哩。”

徒弟們多說:“好一個忠義的人,故主死了,便去舍一生精力去照管黃家妻小。舜王坪能人恁麽多,真是不簡單哩。”一個說:“難怪師父見了魏府牙兵都敢殺。敢情是經曆過大風大浪,萬馬叢中殺出來的。”徒弟們都說:“師父的兒女們将來個個還是好漢,不會遜色于舜王坪功業。”一個說:“那個小女孩王方是怎麽回事?她是誰家的孩子,怎麽沒有爹娘,叫師父撫養?”

霍演道:“這些事我是聽十二哥說的。王方的爹娘都死了。她爹是我舜王坪的王其若,奉了師父的令去殺回纥兵,解救被擄的婦女。後來不知怎的便被六哥手下的人殺了。後來真相大白,六哥叫他的手下抵了命。她的娘方琴心也是迫于無奈,爲了舜王坪數萬人的性命,甘願赴死自殺了。八哥感念他家恩情,又是愧疚,便帶着南下撫養了她。以她爹娘的姓做名字,所以叫做王方。”徒弟們道:“原來是這麽回事。她的爹娘是因師父而死,師父撫養她理所應當。”

這時一個徒弟神神秘秘地說:“十四爺,快說說大師娘跟薛嵩到底是怎麽回事?”霍演把眼看他道:“問這怎的?”那個說:“外頭傳的紛紛揚揚的說大師娘跟薛嵩有甚不清楚的勾當哩。”霍演“呸”地一聲,罵道:“哪個爛嘴的诋毀大娘子清白?教我曉得了,撕爛他的嘴。”多說:“我們曉得師娘她極是賢惠,爲人正氣,哪裏是那些市井小人說的那樣不堪入耳。可是畢竟說個清楚了,我們也好在人前嘴巴硬氣,教他們不敢再亂嚼舌根子。”霍演道:“也罷,我說了。你們可别不信。”徒弟們睜大了眼睛道:“怎的了?”感覺裏邊一定有離奇曲折,一波三折的故事。霍演道:“說起來,大娘跟八哥兩家還是世仇哩。”徒弟們吓了一跳道:“他們有,有仇?”

霍演便将崇堯一家在齊州被害,師父山宗帶他南下學武,後來遇上仇人張氏兄弟在洛陽大鬧安賊宴會。接着張雁到了舜王坪與崇堯耳鬓厮磨,産生感情的事說了。徒弟們說:“還有呢?”霍演接着将崇堯與張雁如何禦敵,如何到了談婚論嫁的當口,又是如何結婚當晚發生變故的事,及至後來張雁暴露了身份,爹跟叔叔遇害,又回到舜王坪險些自殺,随後離開舜王坪,欲要成全崇堯與恪卿,三年沒有見面。最後到了薛嵩投唐婚娶張雁的當日,崇堯前去接了張雁出來喜結連理的事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

隻聽得那幾百徒弟們遐思旖旎,神遊物外。徒弟們半晌回過神來,歡喜的叫道:“好師父,師娘,真是有情有義。曆經千難萬險,初心不改,還是走到了一起,好叫人羨慕。”又說:“難怪師父恁麽喜歡師娘,他們走到一起還真不容易。不是親耳所聞,還真不敢相信。兩家恁麽大的仇,師父爲了師娘連家仇都不在乎了。師娘爲了師父也是甘願與她作惡的爹決裂,還肯爲了師父赴死,逃婚。”又說:“師娘真了不起。”一個說:“還是師父厲害,愣是以真情打動了師娘。”幾個叫:“師娘了不起。”幾個叫:“師父厲害。”兩下争得面紅耳熱,不可開交,揎拳裸臂要打了起來。霍演好笑道:“打,打,都學了幾日功夫有能耐了。”那幫徒弟們當真是火爆脾氣,說打就打,便在院子裏大打出手,多至上百人卷入了厮鬥中。霍演笑呵呵的在一旁看。

早有丫鬟等人跑回去禀報家主。崇堯風風火火的趕了過來,大喝一聲道:“住手。”徒弟們多聽得崇堯呵斥罷了手,灰溜溜的垂頭等着挨罵了。崇堯道:“爲甚起同門相打?”一個徒弟上前兩步嗫嚅地說:“師父,這個不好說哩。”崇堯蹙眉道:“有甚不好說的?”十數個徒弟把眼瞅着霍演,低聲道:“霍爺曉得。”崇堯道:“十四弟你在搞什麽鬼,教他們大打出手?”霍演道:“我就說了八哥跟大娘子的過往,他們就這樣了。”崇堯道:“還不說實話。”一個徒弟叫一聲:“師兄弟們有的說大娘厲害,有的說是師父厲害。我們争持不下,就打了起來。”崇堯哂笑道:“卻爲這個!”徒弟們見他轉怒爲笑,到歡喜起來,簇擁過來問道:“師父,你快說說你跟師娘的事。”一個徒弟便跑去搬張椅子來,叫崇堯坐了。

崇堯且說道:“是你師娘厲害些。”徒弟們多笑起來:“我們就說師娘厲害麽。”張雁放心不下教丫鬟扶着也跟着過來,聽到這話微微一笑。幾個徒弟問:“師父說說師娘跟薛嵩的事罷。”崇堯道:“你師娘跟薛嵩是異性兄妹,從**好。可是娘子她心裏隻裝着師父,當她得知了師父還活着時,奮然不顧正在與薛嵩拜堂,就跟着師父跑出薛家。這份恩情師父沒齒也是難報的。師父不該就聽了别人話與你師娘吵架。”顔色間着實追悔。徒弟們也難過了,又着實敬佩師父肯當着他們這麽多人承認錯誤。張雁在身後聽到,抹着歡喜的淚含笑走回去了。

一個徒弟說:“師娘跟薛嵩是兄妹之情,那麽薛嵩爲師父求情于田承嗣也是出于對妹妹的關愛了,根本不是有甚不正當關系。那些都是無稽之談的。”崇堯道;“讒口交加,能叫人相信市中有虎,衆奸鼓釁,聚蚊可以成雷。”霍演道:“大娘子清清白白的嫁給八哥,隻爲了薛嵩幫襯一下,那些小人就把這髒污話來說,分明是嫉妒八哥。巴不能八哥遭了難他們才甘心呢。”徒弟們道:“可恨可恨。”崇堯道:“飯後。我們打馬球則個。”徒弟們歡呼雀躍起來道:“好哩。”

飯後,崇堯,霍演各帶一隊跨上馬背在府前教場上縱橫馳騁,揮舞球杆打起了馬球。恪卿歡喜帶着孩子們奔出府門觀看,拍手喝彩。縣令喜氣洋洋的領着幾個僚屬登門造訪,見他們打馬球,笑道:“徐泗濠節度使張建封倡導馬球運動,這才幾年功夫,連我梁溪小縣城也盛行起來了。呂莊主豪興不淺呀。”崇堯住了手,跳下馬背來迎接縣令。一璧廂請入堂上用茶,望着門外撥馬揚塵的玩耍,甚是愉悅。縣令道:“崇堯兄,崇堯兄。”崇堯轉過臉來道:“縣令大人有話就說。”縣令道:“是韋大人叫下官來的。”崇堯一聽是元甫,便不悅道:“他叫大人來有甚公幹?”

縣令道:“韋大人極是賞識崇堯兄府上徒弟們的武藝,想要讓崇堯兄率領他們前去征剿盤踞在淮西山澤之間的草寇。”崇堯驚駭道:“我,我是一介草民,如何能率領徒弟們去幹這勾當?”縣令道:“上命難違呀。韋大人另外還會派他部下得力幹将率重兵去,許諾隻要徹底平了匪患,就給崇堯兄一個好的武職。不會是梁溪校尉一個虛銜了。”崇堯聞言,義正詞嚴地說:“這個絕難從命。我的徒弟們都是出來學藝的,不是去殺人的。有個山高水低的,我如何交代的他們家爹娘妻兒?”縣令笑道:“學武就是用來殺敵的麽,叫他們上陣去磨練磨練也是好的。他們巴不得去呢。”

這時候門外縣衙僚屬多跟徒弟們說了。那些徒弟們聽得熱血沸騰起來,一見說有仗打,還有賞錢,立功的還有封賞,哪個還不樂意,奔進來上百人叫嚷道:“師父,我們去罷。這是報效國家的時機呀。”崇堯勃然大怒,蓦地起身道:“住口。哪個都不能去。”唬的衆徒弟們目瞪口呆。崇堯道:“哪個出了我這門,便不是師徒關系。”縣令好不慚恨道:“崇堯兄想想罷。”崇堯道:“都回去歇了。哪個要走便來與我把這了斷師徒關系的執照簽了,去打仗死傷與我無關。”徒弟們怏怏地散了,多有回頭盼着崇堯轉念的。縣令道:“崇堯兄這麽堅決,怕是韋大人那邊不好回複罷。”崇堯道:“我不是官身,憑他怎的。若是記恨我,大可以把我這梁溪校尉的虛銜也撤去了。”縣令見他這麽執拗,負氣而去。

霍演,恪卿與孩子們多轉回來,見他還是那麽氣憤,悄地回了後宅。少春與香怡見狀,吓得也不敢多說什麽。崇堯轉回後宅,向張雁備言前事。張雁笑吟吟的給他泡了茶道:“推得好。相公爲了徒弟們生命打算是對的,還有我們不能步十二弟的後塵,枉自與人結仇。此例一開,我家騎虎難下,勢必聽由那韋元甫擺布。厮殺不斷,甚時候是個頭。”崇堯道:“娘子說的是。我就怕這個呢。”

說話間聽得前堂聒噪聲一片響起,崇堯驚駭道:“這必是有那不安分的要與我決斷了。”趕緊來到前堂。張雁也惶急了教兩個丫鬟攙扶着來到前堂,隻見堂下跪着三十多人涕泣不已。崇堯道:“你們要去打仗圖出身,師父不攔着。可是你們要想好了,一走上這條路,就不能回頭了。”徒弟們哭道:“我們都是窮苦出身,便是多學的幾年,回家去也是耕田種地,給财主家打工,苦熬掙紮也沒活路。眼下官府用人之際,豁出性命拼殺一場,或許還有個好前程。師父開恩,放我們去罷。”崇堯噙淚道:“你們是我的好徒弟,師父不忍心你們去送死啊。”張雁,張莺,霍演,恪卿多把好言相勸,曉得他們心意已決,是勸他不住了。崇堯又想到他們是要去跟與他們是一樣的貧苦人厮殺,說一句:“去也可以,隻不要打我的招牌。”徒弟們道:“師父崇尚仁義,徒弟們怎敢出去辱沒師父名頭。”

崇堯便教張莺把他們的執照拿來,教他們在自己名字上簽字,銷名退了師徒合約。徒弟們跪拜三個頭道:“師父待我們的恩情,我們感德難忘,來日若有寸進,必當結草銜環報答。”崇堯揮淚道:“師父不求你們報答甚麽,隻盼你們能好好活着。”徒弟們淚流滿面,又叩拜一回:“師父,師娘珍重。”方始起身依依不舍的别過,相伴去了。崇堯心如刀割,堕淚不已。那剩餘的徒弟們多去送他們離開了莊門,揮淚告别。張雁哽咽的泣道:“我不知怎的想他們會被當做了炮灰。”恪卿也是抹淚,想着他們往日在一起說笑光景,害怕他們有個閃失。霍演道:“八哥,莫難過了。你教他們的都是厮殺的本領,不讓他們去憑着本事吃飯,他們學這本事作甚?人各有命,由他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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