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日明伍從少春手裏接過孩子就走,來到運河岸邊,便要将他掼在河中淹死,好爲談厭童洩恨。也是擇行命不該絕,待要擲落河中,恰好身旁有人經過“咦”地一聲,叫道:“足下這是要作甚?世道再艱難也不能傷害自家骨肉性命啊。”明伍駭然道:“我自不要他性命,幹你甚事?”那人卻是個熱心腸,見他這般心狠,上前來說:“快說你有甚悲苦,忍心造這孽債?若是說的果然活不下去,随你也好。若是沒有道理,趁早打消此念罷。不然我要出首告你傷害性命,教官府做主給孩子找個生路。”明伍見他說到要見官,倒吃一驚,忙陪笑道:“不勞老丈操心,我想好了,不害他性命罷了。”那老漢兀自想要發作,批批點點罵他不成人子。
明伍舍了那老漢,且抱着孩子往下遊走,欲要尋個僻靜地方動手。叵耐那孩子又餓了,哭的擂天倒地,響震四方。多有人投來詫異的眼神。明伍一路賠笑:“回家找他娘喂他。”到了一家民戶,聽見内裏有孩子哭聲。明伍動了一念:“且哄他吃飽了,好再去尋他墳地。”叩門進屋見過了那家主婦,道明了來意說:“抱孩子出來玩,孩子餓的慌了。望求俯賜矜憐,舍些奶水喂他,足感盛情。”那家主婦不忍聽孩子啼哭,便抱來喂孩子吃飽了,明伍奉贈數錢酬謝過了出來。那時已是傍晚時分,崇堯家的徒弟,官府的捕快差役布下天羅地網,四處尋找。明伍好不驚慌,抱着孩子來到岸邊就要抛下去,見那孩子抿着嘴笑,甚是可愛,突發善念:“那個老漢說的沒錯,這是造孽哩。談莊主與他家有仇,我何苦來着葬送此子性命。天理上說不過去的,死後要下地獄哩。”
望見岸邊一條船隻下了幾個客商,便要起航南下。明伍聽得北邊人馬吆吆喝喝風馳電掣而來,慌忙大叫:“船家等等。”那撐船的水手聞言,便住了手。船上一個富商見是一個抱着孩子的漢子,叫道:“搭船的,快來。”明伍奔過去跳了上船,那水手撐開船掣起滿帆順水南下,早将呂家的人與官府捕快抛的遠了。明伍到松了口氣,心下苦惱道:“畢竟抱着這個累贅作甚,我還得供養他。”想要送去蜉蝣莊任由厭童處置,此時倒有好些不忍起來。把眼瞧瞧孩子,愈覺的眉目聰慧,煞是招人喜愛。蓦地轉了一念:“我在蜉蝣莊不過爲圖溫飽,終究是寄人籬下,苟延殘喘,終非久計。活了三十來歲無妻無子,這個孩子莫不是天意送我的麽?我養活他長大成人,依仗他靠老,怕沒有給我養老送終的。好過在蜉蝣莊多矣。”想到此把謀害他性命的心抛到了九霄雲外去了。
那富商過來問:“動問老兄欲要何往?孩子娘親呢?”明伍乍然見聞,面色多變了,支吾道;“他娘,他娘害病死了。我要帶他回老家去。”富商見他言語閃爍,好是怪異,又問:“老兄老家在哪裏,到不知我這船能否送達?”明伍反問道:“不知員外是要去哪?”那員外道:“我家住在錢塘。這船也隻走到錢塘就要靠岸,實在不知老兄欲要何往?”明伍見這富商好個樂善好施,當即抱着孩子跪下道:“員外,實不相瞞我是無家可歸之人。颠沛流離漂泊無依,今見員外慷慨好義,若蒙不棄收留,給我口飽飯吃,能養活孩子。在下當牛做馬報答員外大恩。”員外尚怕他是盜拐孩子的賊人,此時見他言辭懇切,倒有些不忍起來,說道:“我家廣有良田,隻要你肯舍力,我給你份工錢,養活孩子不難。”自此明伍随着那員外南下錢塘。不在話下。
卻說徐清星夜追趕,次日早到了蘇州。來到白家問起找尋事體。昱人卻不在家,盈盈抹淚說:“相公半夜回來,睡了幾個時辰。放不下,一早又率人出去尋問了。那賊人怎的就把孩子拐走了,你快說個清楚。”徐清将他們去割稻,回家就不見了孩子的事前後始末說了。盈盈啜泣道:“崇堯哥哥的命真苦。”徐清别過了盈盈,出門來想道:“我去十四叔家看看,或許他那裏有些眉目。”不避嫌隙,隻得硬着頭皮來到霍家。霍演正跟宮秀吃早飯,見他進門來,倒吃一驚道:“徐清,孩子還沒找到麽?”徐清垂淚道:“沒有。我來問問十四叔找到沒有,原來還是一樣。那我去找孩子,不打擾十四叔了。”霍演慌忙把他拉住道:“你找了一晚了,該餓了。坐下吃飯,我們再商量則個。”徐清果是餓的饑腸辘辘了,便過來坐下吃飯。
吃過飯,宮秀道:“徐清,家裏那麽多人,怎的就被賊人撈了去?”徐清前後細細說了。宮秀驚怪起來:“少春在你家裏?”徐清見宮秀一聽少春名字,就那麽吃驚,覺得詫異。宮秀暗罵:“少春忒缺德,這等勾當也做得出來。”擡眼見他疑惑,遮掩道:“我是不曉得他怎的瞞着我就去八哥家裏了,所以詫異。你十四叔也不跟我說一聲。”霍演進門來說:“八哥這個兒子出生才兩月就被人家拐走了,八成是被有心人算計了。今年那競渡賽事八哥得罪的人還真不少。”徐清聽他這話似有嘲諷之狀,忍氣吞聲站起身道:“我一定要把八叔的孩子找回來。”負氣出門。霍演追上道:“你離家走得急,身邊可帶了錢?”這一句話說着徐清病根,徐清蓦地止步。
霍演急回家取了一袋錢出來送給他說:“我這裏的家資都是八哥給的,有用錢的地方,大可以來找我。我這裏也會派人去四下尋訪,務必要找回孩子則個。”徐清泣道;“謝謝十四叔。”霍演忍不住堕淚道:“找不到也須回家去,莫要負了莺兒,教她望眼欲穿。”徐清道:“十四叔珍重罷。”出門上馬去了。霍演駭異道:“徐清這個愣小子,好忍心抛棄莺兒妹妹。”甚是爲張莺難過,不合嫁了這個冤家。
徐清一路尋問路人可曾見到一個抱着紅色錦緞包裹着孩子的三十來歲漢子,路人多搖頭擺手。徐清逐日問詢,走東竄西,又懷疑是被賊人溺水淹死,打聽湖河可有死屍新聞,将及一月,宛然金針堕進,泥牛入海全沒些影響。直到秋盡冬來季節,寒風凜冽,天寒地坼。徐清早已把個蘇州,湖州附近州縣找了個遍。眼看盤纏用盡,欲要回家,可是羞于空手回去面見崇堯,張雁姐妹,堕淚道:“天可憐見教我找到擇行少爺罷。”這日聽聞路人傳說徽州有起小孩子溺水事故。徐清猛想起:“徽州相距宣州較近,多是談厭童那個老鬼作祟。莫不這孩子就是?”打馬來到徽州,卻聽得說是個十來歲孩子,哪裏是個男嬰。又去宣州蜉蝣莊左近查訪,身畔無錢,隻好把馬賣掉,扮作流浪漢隐姓埋名托人引見到了蜉蝣莊打雜寄身,一頭糊口,一頭留心想要在談家查個海底眼出來。
且說崇堯失去孩子,整日悶悶不樂。張雁望見給擇行做的鞋子衣裳之類,不免睹物思人,潸然淚下。恪卿見她總是捧着孩子的物件啼哭,見她出門去,便把來藏過了。張雁回屋看到,勃然變色道:“是哪個藏了我兒。”一頭哭一頭罵,罵的崇堯躲避,恪卿惶恐,合院的人吓的大氣也不敢喘,罵的累了,深夜方歇。張莺一頭可憐姐姐,思念擇行,一頭想念徐清,又且覺察到懷有身孕,愈是牽腸挂肚,沒一日不是焦思掉淚。将到年終,徐清還是不歸。崇堯歎息道:“誰知這個孩子這麽執拗。”又想起鏡平來,不禁淚流滾滾,抱怨道:“徐清若是有個山高水低的,教我死後,怎麽好見地下的三哥。我一個兒子的性命便恁麽金貴,三哥兒子的命就不是命了。”起初擔心的一個,現在倒擔心起兩個來了。愈想愈氣,愈想愈苦,日夜借酒澆愁,形容逐漸的就憔悴下來。
那些平日往來的鄉宦多有來好言勸慰的,也有談說命運安排的不須過分勞神的,崇堯逐日迎來送往,這些話多聽的膩了。每每有人哄勸張雁,張雁多是疾言厲色轟他出門,不要他饒口饒舌說什麽這是孩子的命,氣惱了就要打人,自此吓的鄰舍也不敢登門來解勸了。
恪卿感同身受,甚是愁苦,每每勸解崇堯莫要太過傷懷。常想:“這麽下去,這個家還是個家麽?”倒覺得與其這般煎熬,倒不如死了輕松。縣令那邊得了崇堯重金懸賞,要緝捕那賊,找回孩子。那捕快也不時過來回禀幾句近來尋訪事體,也有探出有人見一個漢子抱着孩子搭了船隻南下的,去那南下水路尋訪,一無所獲的。說來說去,無非是毫沒蹤迹的話了。
一日崇堯偶然進張雁房間,張雁擡眼猛然間見到崇堯形貌憔悴,身軀廋了許多,愈是内疚起來,淚水縱橫道:“相公,妾身錯了。”崇堯噙淚抱住她,咽淚道:“娘子,孩子丢了,我們都很難過。日子還是要過,不要再難爲自己好麽?”擇善搖晃着張雁的手臂淚眼瑩瑩說:“娘,你還有我呢,娘别難過了。”張雁望着擇善模糊的淚眼,憐愛地說:“阿善,娘的好兒子。”崇堯哽咽道:“我家兒子怕是已經遭人毒手。娘子,徐清流落在外身無分文,又不肯死心,怕是也要死在異鄉,回不來了。”張雁道:“徐清認死理。相公快派人出去找他回來,莫要教他也客死異鄉了。你我于心何忍。”崇堯道:“我這就去派徒弟們四下尋找,好歹把他找回來,免得莺兒懸挂,害出病來,又是一條性命。”張雁着慌道:“快去快去。”
崇堯招呼徒弟們給予錢财盤纏分頭去找尋徐清,豈知過了年那些徒弟們先後回來,多說:“起先他去了蘇州白家,霍家。霍爺還送了他盤纏,之後就再也沒了消息。”張莺聞聽此信,到不在心上,尋思:“徐清一心找回擇行少爺,找不到是不會回家的。隻是他身邊沒錢,怎好生活?隻怪我當日沒有想到送他錢。”隻爲錢上張莺甚是憂心。逐日隻是禱告祈求菩薩保佑徐清早日找回擇行,回家團聚而已。
光陰迅速,彈指間早又到了早春二月季節,春鬧枝頭,一派欣欣向榮氣象。一日,昱人帶着盈盈來到,備言找不到孩子的事。崇堯,張雁此時已是流幹了淚,傷透了心,也隻當做茶餘飯後的話題罷了。昱人見他夫妻如此光景,想他是悲哀過甚了,把那孩子看作了一場夢了。唏噓之下來見恪卿道:“妹妹呀,你也要好好勸解你家相公跟大娘子,教他們莫要想不開了。”恪卿道:“日子久了,會淡忘的。”盈盈感傷合家沉浸在失去孩子的悲傷中,全然沒有個喜氣,歎息道:“什麽時候才好使崇堯哥哥喜悅起來。”恪卿踱至盈盈身邊,低聲說了句話。盈盈高興的跳了起來,叫聲:“可知好哩。崇堯哥哥必定聽了這個喜訊會高興起來。我把這個好事告訴他則個。”
昱人詫異道;“甚事這般開心?”盈盈悄聲向昱人說道:“你家妹妹又要當娘了。”昱人拍手笑道:“這麽一來便是沖喜了,沖沖晦氣,多會好起來的。”急忙去向崇堯禀報。幹咳兩聲進門道:“八哥,快跟我來。”崇堯别過了張雁,随着昱人來到恪卿屋裏,問道:“十二弟甚事,這麽神秘?”昱人笑笑道:“你自問你家娘子罷。”崇堯道:“娘子有甚事倒是說呀。”恪卿含笑道:“相公,我有了身孕了。”崇堯一愣,轉而笑道:“好,啊好。”健步如飛的去了。恪卿氣道:“一句話不說就走,什麽意思呀?”昱人好笑道:“他是高興極了,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張雁呢。要讓她也高興高興,好撇放得下擇行。”盈盈也笑,說道:“你姐姐保準會愉悅起來哩。”恪卿幽幽道:“姐姐思念擇行,不會因爲這個就放懷的。這會是她一輩子的痛呢。隻有擇行回來,她才會真正開心起來。”昱人,盈盈笑道:“沖沖喜總是好的。”
崇堯來到張雁屋裏,說道:“娘子,恪卿有了身孕。”張雁擡眼道聲:“好啊。我兒沒了,她又有了兒。你高興了罷。”崇堯一怔道:“畢竟是我家添丁進口的好事,你是家裏的大娘,哪個不在看你行爲。也要高興些才好。”張雁噙淚道:“我給我兒做的衣裳鞋子多是妹妹取去了,算是我送她孩子罷。祝賀她好有福氣。”崇堯見她感傷如此,痛定思痛,悲從中來,不覺間早淌下淚來。張雁又見他哭,不忍心了,強笑道:“相公,我不好。我這就去恭喜妹妹。”一頭抹淚,下床脫了鞋子,就要去西跨院賀喜恪卿。崇堯見她賭氣,忙抱住她,叫道“娘子别鬧。她哥哥還在哩,我求你别鬧了。”張雁扯開他的手,走了兩步,駐足回身道:“相公走啊,一起去。”崇堯注着她臉上淚痕未幹,擠出來的笑容,實在不知她是真情還是假意,一時癡呆了。
張雁莞爾一笑,過來執着他的手道:“相公,妹妹懷有身孕是我一家的大事情。這個消息傳出去,就會把外面對我家不好聽的流言蜚語沖得一幹二淨了。愣着作甚?”崇堯笑笑與她結伴來到西跨院,恪卿請他兩進屋坐了,教養娘端來熱茶。張雁執着她的手,喜悅的問:“妹妹瞞得姐姐好,有幾月了?”恪卿見她眼簾上還是濕漉漉的,哽咽答了一句:“兩個月了。”一語說罷,抱着張雁哭了起來,哽咽道:“姐姐,别爲擇行的事難過了好麽。妹妹心疼哩。”張雁掉了兩顆淚,笑道:“不了不了。妹妹今年給咱家生個孩子,姐姐跟妹妹一塊帶大他,把他當作咱家的寶貝。”昱人,盈盈看的難過,陪着掉淚不已。擇善,呂正聽他們說又有小弟弟了,歡喜地蹦跳起來叫道:“我們又有弟弟了。”
恪卿忙呵斥道:“莫要亂喊,誰曉得是弟弟還是妹妹。”哪裏能止喝住,早教他兩跑去院裏四處跑老跑去喊成一片了。多有養娘丫鬟前來向崇堯賀喜,多說:“可知貴人宅上喜事多哩。”崇堯徒弟們把這當作一件新聞不多日早傳遍了梁溪,多有舊時來往的鄉宦人等上門來道賀,一時間沖散了挂在人們心頭的陰霾,變得熱鬧喜悅起來。有那幸災樂禍的,此時也啞口無言,不敢再言三語四的影射呂家晦氣的話了。
合家上下隻有張莺不爲之動心,還是每日早晚飯前禱告說:“莺兒祈求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保佑徐清找回擇行。”早晚三遍,沒一日間斷的,習以爲常。崇堯,張雁勸了幾番,全然不聽。見她心比金堅,立志如此,也不好強她,隻索由她罷了。旁人也感動她赤城的,也有感動她癡情的,關着自家的郎君,心志如此,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崇堯見張莺小腹隆起,差了兩個丫鬟伺候她飲食起居。
昱人,盈盈多說起宮秀爲霍演生女毓婷的事,又見擇善甚是乖巧。昱人心下歡喜:“幸而我家女婿尚在,沒有被偷去。”住了幾日,别過回去蘇州。不題。崇堯日逐教導徒弟們武藝,至晚方散。月下徘徊,好是恨那賊人苦毒,一腔怨憤難以宣洩,執着一口刀舞了起來借以發洩心中仇恨。輾轉騰挪間,使得那刀光閃閃風馳電掣,刀底下風聲飒飒作響。楊舜,王方拍手歡笑道:“幹爹好厲害。”恪卿出屋看到如癡如醉,愉悅的笑道:“今日這趟刀法不同往日,愈是淩厲猛惡。”便問這刀法是何名稱。崇堯舞罷,回身道:“娘子看看喚它何名好呢?”恪卿笑道:“這刀法守得滴水不漏,出刀如風,就向轉動的輪子,可喚它滾輪刀法。”崇堯笑道:“好,那就喚它滾輪刀法。來日我把這套刀法傳授徒弟們。”次日,崇堯便将此滾輪刀法傳授徒弟。徒弟們歡喜的手舞足蹈,仗刀演練起來,啧啧稱贊道:“這刀法迅疾如電,一刀緊似一刀的快,大有使風雲變色的威勢。用以禦敵,足以教對手亡魂喪膽了。”
一日恪卿乘轎到梁溪買了一架古琴回家,每當晚飯後便在屋前撫琴,纖指撥弄發出淡淡的憂思來。崇堯便就舞刀使出那滾輪刀法,琴聲铮铮,刀光揮灑相映成趣。張雁也提起早擱在一邊的劍與崇堯對練。楊舜,王方,擇善,呂正四個歡喜喝彩。張莺也随着過來觑看,臉上現出久違的笑容。少春聞聽後院歡聲笑語,甚是不樂,想道:“兒子丢了,還恁的能苦中取樂?”四喜與香怡笑笑,說道:“他們能開心起來再好不過。”
那縣令聞說崇堯一家不甚難過了,便又來撺掇前去太湖競渡赢錢。崇堯婉言謝絕了。徒弟們也有要去的,明裏暗裏說道出話來。崇堯橫眉冷眼斥責徒弟們一番,說道:“從今往後再也不許提起競渡賽事來,也不許大行莊的人去觀看賽事。如有查出,即刻逐出大行莊大門,再也不許他踏進一步。”縣令聽得此話,落得掃興,也不敢再上門慫恿。徒弟們也隻把眼看那西院廳堂上供奉着的龍舟,想道:“師父他放不下擇行小主子。一日回不來,是不會再去競渡劃龍舟的了。”想那擇行如何還能回來,隻把競渡盛會,當作一場春夢罷了。
到了七月,張莺生下一個男嬰,合家甚是高興,隻是記挂徐清還不知道有了兒子,未免有些尴尬。張莺笑着臉上像綻開的花,教崇堯給孩子取個名字。崇堯把眼望着張雁,笑道:“娘子,你來取罷。”張雁笑道:“喚作徐念君如何。”張莺聽到“念君”三字,心頭像被什麽戳了一下,臉色多變了。張雁忙說:“另改一個罷。”張雁噙淚道:“姐姐,不須改了。待到徐清回來,好教他曉得我日日在念着他。”張雁道:“姐姐也是這個意思。要教他要懂得珍惜莺兒,莫辜負了莺兒對他的情意。”崇堯歎息道:“徐清到了哪裏,都快一年了還不回來。”張莺道:“徐清找不回擇行是不會回家的。姐夫莫爲他憂愁了。”又兩月,恪卿生下一個女嬰。崇堯取名呂芳。不題。
卻說徐清隐姓埋名寄身蜉蝣莊日逐跟着一般苦力耕作,扛糧袋,下水捕魚。雖說厮混的熱落,畢竟地位卑微,便是進入莊内也是不能。在莊上也是有了差遣才能進入大門,還有人監視舉動。夜裏隻與苦力們擠在莊外窩棚裏,或有幾個賞錢多與夥伴打平夥買酒吃了。睡倒的時候,悄悄摸出那支金鳳钗來,暗暗垂淚道:“小姨娘你還好麽?我好想你。”
這日厭童小妾生了一女,歡喜的邀請了親朋故舊,達官顯宦,也給每個莊上苦力一份喜錢,教他們買酒吃。徐清與苦力夥伴們趁着熱鬧吃的東倒西歪。徐清望見那談管家吃醉酒出去閑逛,便尋思:“我且制服他,問出擇行下落來。”撺哄道:“我們出外閑步則個。”衆人齊聲叫好跟着徐清出門望市集上而行,招搖過市,唬的路人多逃避過了。閑逛一會衆夥伴多結伴回去,徐清便尾随着那管家來到僻靜之處,乘他酒醉,欲要下手。時近黃昏,忽爾一群漢子罵罵咧咧道:“那不是談家管家麽?也有今日,打他則個。”圍住了談管家便是拳打腳踢起來,那管家大醉,哪裏曉得是哪個冤家對頭,隻叫:“你們賊男女下黑手耶,待我認出,非扒了你們的皮。”
徐清氣惱:“恁麽暗箭傷人,以多欺少。我且打退他們再處。”想到此,縱身撲上去,大叫:“休要無禮。”那幫人叫怪:“哪個不長眼睛的多管閑事,打他。”一群人便來打徐清。徐清使出渾身解數,下手沉重将那幫人打的落花流水,一哄散了。那談管家挨了一頓拳腳,倒是清醒了許多,爬起來道:“你是哪個?”徐清一頭給他拂去身上泥土,一頭笑道:“小子徐水青,就在蜉蝣莊上做個苦力。”談管家得他仗義出手,顧不得身上疼痛,高興地視爲摯友,連聲道:“好兄弟。”徐清扶他去市集上延醫用藥包裹了傷勢,說道:“談管家吃醉酒這一跤摔得倒不輕哩。”管家正爲被人毆打,臉上無光,不好回去看相,當下聽得此言,甚是感謝徐清知高識低肯幫襯圓臉,愈是欣喜,說道:“你我一見如故,結爲兄弟如何?”
徐清慌道:“這個怎敢?”管家道:“有什不可以呢。就這麽定了,來日我擡舉你不須做苦力了,跟着我做個小管事可好?”徐清尋思:“與他攀上關系,處的熱落了,甚好問出實話來。”便笑道:“那我就認你這個大哥了。”談管家付了醫藥費與徐清回莊。次日便請命厭童,教徐清跟随他做了一個小管事。厭童見他勤謹誠實,武藝又好,又無父無母,沒有牽絆,便委以心腹,大有給他找個好親事的念頭。徐清婉言謝絕。合莊上下見他待人和善,又得管家與家主寵愛,多有稱呼他徐小官人的。不在話下。
且說崇堯每每教梁溪縣令派出應捕四下尋找徐清,雖然那應捕黨羽極多,上心的事極少結不了案的。然而就這件事倒成了十分棘手的,縱然是糾結了數州的同僚,依然是沒些音耗。茶餘飯後那些應捕閑聊道:“恁的教人道我們白吃皇糧,出去見人不得。”這個說:“這都一年多了,我們拿不住那賊人,也不好去見呂莊主。白花了他家那麽多錢,好不羞人。”那個歎息道:“我這條腿也跑遍了附近幾個州縣,畢竟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不曉得甚時候才有個了結哩。”又一個說:“你們說說那個徐清放着家裏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不管,倒是鐵了心的不回家要找回擇行小主子來。”那個說:“人家那叫知恩圖報,你懂麽?”另一個說:“眼看就又要過年了,這徐清是又回不來了,可憐了那小娘子又要恓恓惶惶的自個過年了。”
那張莺一門心思在念君身上,想着把念君帶好,便是對得住徐清了。兩個丫鬟也是小心的服侍,生怕觸惱了她。張雁暗暗抹淚:“擇行死活也倒罷了,徐清這個沒良心的害得我莺兒倒好。”崇堯女兒呂芳做滿月喜宴,也沒有請幾個人,隻自家吃個便飯。張莺也不來吃飯。張雁隻是強顔歡笑,席間楊舜,王方思想擇行跟徐清,一味偷偷抹淚。香怡也是無情無趣的歎息。崇堯,四喜,少春三個隻是吃悶酒。養娘先後哄着擇善,呂正去了。合家全然沒有一絲喜慶光景。恪卿郁悶,未吃幾口菜,抱着呂芳回去,一個滿月喜宴就這麽慘淡收場。
晃眼便是年初,恪卿向崇堯道:“我想搬去後面閣樓住,落個清靜。就便在樓下教孩子們讀書。”崇堯尋思這一年多來張雁脾氣變得易爆易怒,動不動責打丫鬟,嗔怪她們粗苯,又時而恸哭,吵的不耐煩,莫教吓壞了襁褓中的呂芳,遂說:“去罷。”恪卿欣然道:“我且去住在西樓上,東樓還給姐姐留着。”一面吩咐丫鬟養娘人等搬取了屋裏一應物件遷到了後院西樓上。崇堯又不想教西跨院空了,想道:“隔開些她兩姐妹也好。”便向張雁說了一聲道:“莺兒有了孩子,兩個丫鬟陪伴她。那屋子窄小,便教莺兒住去西跨院,也寬敞些。”張雁道:“我去跟莺兒說聲。”竟自來找張莺,說了其事。張莺也爲姐姐動不動發火的事憂愁,怕吓壞了念君,含笑應允,搬過去住在了恪卿那屋裏。依舊供奉觀世音像,早晚三遍禱祝不歇。
那恪卿與呂正,呂芳住西面閣樓之上,楊舜,王方便住在樓下以便于讀書。一日飯後,兩個坐在門前台階上閑話,說道:“楊哥哥,徐哥哥能找回擇行弟弟麽?”楊舜哭道:“妹妹啊,擇行弟弟怕是沒了。”王方也哭了起來,咒罵道:“那個做不是的賊恁麽心狠,害殺了我弟弟,還害得徐哥哥回不了家。”說着嗚嗚咽咽抱頭大哭起來。豈知那個關鎖瘋了的養娘的屋子就在一側,那個養娘見兩孩子啼哭擇行,觸着了那尚未完全迷失的心智,吓的瘋叫起來,亂嚷亂叫:“不是我,不是我。”搖晃着被釘死的門窗,一味怪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不是我,不是我。”楊舜,王方吓的止了哭聲,隻怕她跳了出來,躲在一邊呆呆的看。丫鬟們聞聽那個瘋子又在咆哮,大呼小叫,急急去禀報崇堯。
恪卿領着呂正下樓來問:“這是怎的了。”楊舜道:“我跟妹妹說擇行弟弟,他就叫起來了。”恪卿道:“孩子在她手中失去,她于心不安哩。你們以後莫在她跟前來玩。”兩個“嗯”了聲随着恪卿去念書。崇堯來看了下,多說:“以後不要刺激她。”丫鬟們領了話語,嘟囔的責罵那個瘋子幾句,一頭去了。
話說少春自從送走擇行,使得徐清一去不返,便打點如何撺哄得張莺到手。叵耐張莺不出前堂一步,便是想見一面也是不能,如何能夠上手。這日見香怡樂呵呵從内宅出來,回對面屋裏去了。少春閑時多曾與香怡說得着話,故而是沒甚避諱的,就便随着進來,問道:“甄娘子笑的爲什這麽開心?”香怡笑道:“我做了些甜點,送去給莺兒。她吃的香甜,都收下了。”少春道:“莺兒喜歡吃甜點麽?”香怡道:“嗯。來日我再做了送她。”少春笑道:“甄娘子,你說那徐清去了一年多了,怎的還不回來?是不是死在了外邊,或是另有了相好,就見異思遷了呢。”香怡是個沒甚見識的,一聽這話到有幾分疑惑起來,說道:“呀,八哥派去幾撥人都找不到徐清,莫不是真出了個甚事。絆住了身子,回不來了。若不是這樣,好歹找到找不到回家說個話,再去找也成啊,怎的就連個音信也沒有呢?”
少春笑道:“我正擔心這個呢。”香怡便無心無緒的做着午飯,待四喜回家。少春客寓呂家,獨處寂寥,早愛慕李香怡年紀少艾,貌美如花,心裏動火已久的,此時轉了一念:“李香怡是個可以穿房入戶,毫不避諱嫌疑的人。我若是跟她打的熱落了,教她從中穿針引線,何患所謀不成。”當下挑逗道:“四喜大哥快要回來了。吃過飯就去地裏忙活,平日也沒個知情識趣的人跟甄娘子說話。我閑的沒事,就多跟娘子多親近親近也不寂寞了。”香怡見他今日言語怪異,有些輕薄光景,臉上羞臊,待要數落他幾句,又怕門外丫鬟人等耳目衆多,惹出是非不好看相,當下又不好回的他這說笑,隻任憑他罷了。少春見她不則一聲的做飯,笑一聲,徑自去了。
四喜回家,便要邀請少春過來吃酒。香怡道:“好好地,喚他作甚?”四喜憨笑道:“他是這裏的門房管事,我不在家。他多跟你彼此經常相見的,親近些也好。”香怡心下嗔羞:“親近甚麽,這憨貨倒要湊那李少春的趣,不曉得他打甚歪主意哩。”四喜就去請來少春,少春笑嘻嘻的坐了與四喜吃酒。那少春本是風流倜傥的少年,又是言談便給,捷于應對到把個隻有一膀子力氣憨頭呆腦的四喜比下去了。香怡怪那四喜口齒笨拙,到把少春當作知己看待,哪裏曉得甚麽利害,心下倒有幾分喜歡少春诙諧識趣光景起來。四喜吃得半醉,上床午休了。少春當那香怡來收拾桌面碗碟,便一把執住她的手,摸着軟滑細膩,隻嘻嘻的笑。香怡縮手不疊,教他抓着,好不急促尴尬,把眼回頭望那四喜,酣然打着呼噜。少春見她嬌臉紅一陣白一陣,輕笑:“甄娘子,我跟你一起收拾。”香怡輕聲道一句:“放手。”
少春笑笑松了,任由她收拾碗碟罷,道一聲:“稍後再來。”出門而去。香怡羞氣難當,把四喜大罵道:“快去幹活,睡什麽?”四喜睡夢裏被打醒,揉着眼道:“怎的起,天還早哩。”香怡隻是哭。四喜駭異,忙忙的躲去了。丫鬟聽得吵鬧,不敢來動問,低頭細語而過。少春曉得是爲适才的事抱怨發作,徑自過來動問道:“娘子哭什麽哩?”香怡罵道:“你滾,再也不要進我門來。”拿條擀面杖就要把他轟出門外。少春着忙,一頭陪好話,一頭轉身就走。待到清明節前後,崇堯教人買來幾百株桃樹樹苗,栽植在了西神山麓。又有地方捐助要在西神山大規模開鑿泉水,崇堯也出錢捐贈,又教四喜率領徒弟們前去幫襯地方,開鑿甘泉。崇堯與四喜在山上修建棚舍,将内裏家事托付張雁經管,外事托付少春處置,便與徒弟們住在西神山了。
那香怡見四喜數日不歸,便有些輾轉無聊,沒情沒趣起來。又怕少春來羅唣,便喚個丫鬟晚間一床睡卧,說笑解悶,消遣時光。被窩裏丫鬟笑道:“甄娘子想甄管家麽?”香怡道:“瞎說什麽,不過去幾日就回,有甚牽腸挂肚的。”丫鬟笑笑睡了。少春見那丫鬟每晚伴睡,定個計較道:“我若是買哄住了這個丫鬟,來個偷梁換柱,怕她叫喊起來推我出門?這樁生意就在這丫頭身上成了。”遂把那丫鬟引進屋裏,将這話說了。丫鬟到吓一跳道:“使不得,她是甄管家的娘子哩。我哪惹得起?莫去撩撥罷。”少春嗔怒道:“當我不知道你私藏大娘子的錢麽?那錢就藏在你床下的皮箱裏。”
那丫鬟果然乘着張雁出門去,悄悄拿走放在她屋裏的一吊錢,珍藏起來,想要留待日後合約期滿,出了呂家去享用。當時被少春說着海底眼,豈不驚駭,吓的跪倒道:“是我一時糊塗做了沒下梢的事,先生千萬遮掩則個。來日做牛做馬報答。”少春扯起她來,笑道:“這件事我不說出去就是。隻要今晚依我的話行事則個,必然不會連累到你。甄娘子還要謝你哩。”那丫鬟打個寒顫,唯唯道:“婢子遵命就是。”至晚,香怡與那丫鬟嬉笑玩耍一會,睡到半夜。丫鬟隻說去解手,燈也不點就推門出來。少春笑笑送走丫鬟,蹑手蹑腳推門進來,将房門闩上,來到内室。
少春掀開錦帳,見那香怡睡的正香,心頭竊喜,技癢不勝迫不及待脫了衣裳,便上床挨身睡在香怡身邊。此時緊貼着身子,那玉質凝膚,馥郁芬芳的身子早誘惑的少春神魂飄蕩起來,取個計較,且慢慢的溫存起來。将手去摸弄,遍體滑膩如脂。香怡神思乍醒乍倦,嗔怪道:“死丫頭不好好睡,作甚怪哩。”少春隻是不答,肆意玩弄調逗。香怡以爲是丫鬟與她戲耍,喘籲籲的由他輕薄罷了,一顆春心早蕩漾起來。豈知早換了少春,乃是風月場老手,直待她翻轉身來,便去卸掉了她的下身小衣服。香怡欣然緊緊摟抱與他接唇,嬌聲細作,千嬌百媚極了。少春嘻嘻一笑,便與其魚水合歡幹了起來,霎時唬的香怡着實魂不附體。驚喚一聲:“死丫頭,你怎的?”那時節又喜又愛,無暇緻詳,還認作是四喜回來了,隻是嬌聲顫作,皺眉齧齒猛力承受罷了。一璧廂魄蕩魂消,颠鸾倒鳳雲雨罷。香怡喘息方定,方黑魆魆的看這人不是四喜模樣,叫怪起來問:“你是誰?”
少春起身下地,點了燈笑道:“莫要高喊,是我。”香怡惶悔無地,垂着淚眼,罵道:“李少春你這個下流痞子。我要告訴八哥趕你出家門。”着實又羞又恨,嗚嗚咽咽啼哭不止。少春好笑道:“我就說是你勾搭我,不見得就趕我走。倒是你會被人罵不守婦道哩。”香怡見他說的利害,豈不驚慌,堕淚道:“我給你害苦了。”少春笑道:“你我兩廂情願,誰害誰了?娘子嬌娆美貌,奈何甘願虛度光陰,倒不如且圖眼下歡樂。”摟住她就要溫存。香怡授人以柄,又不甚厭惡少春,此時騎虎難下,隻得半推半就,抱着少春卧倒,恣意取樂。不題。
是晚兩個興罷更闌,摟抱而眠。待到次早,少春早早地穿衣離開,回到自己卧房,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那個丫鬟來香怡房裏看動靜,香怡一張臉羞慚無地,也不好說甚麽的。丫鬟自謂僥幸,退了出來笑笑:“李先生真有能耐。”少春與香怡當面見了,兩下心照,笑笑而已。至晚,少春依然來相伴香怡,愈是綢缪歡狎,海誓山盟,倍加恩愛。到盼着四喜不回家來,便是一年也不打緊,三餐多在一起吃,宛然是真夫妻似的。
一來二去,兩個眉來眼去,彼此傳情便做出光景來,待瞞得哪個。他兩事體教丫鬟們傳入到了張雁耳中,張雁驚異道:“這才幾日就又變心了?”隻是暗罵香怡不該,喝教丫鬟養娘們莫要多嘴多舌。到了夏末,一日崇堯,四喜回家。香怡到有了身孕,四喜好是高興。香怡便有好些不待見四喜起來,非打即罵。聽她聒噪的不耐煩了,索性就去隔壁睡。張雁向崇堯說了其事。崇堯皺眉道:“四喜人挺好的,怎的就負了心了。必然是喜愛少春年少風流,少春也不該拆散人家。”想要打發了少春。張雁道:“少春除了此事沒些行止外,其餘事情還是很盡責的。莫要驅趕他,教十四弟娘子怪我們不是罷。”崇堯道:“四喜那邊如果曉得了,又是怎處?”張雁道:“一旦不容,好聚好散,當官休了。便教少春與香怡成就了也好。”崇堯歎息,也隻好如此了。那時合家上下隻瞞着四喜一個而已。
卻說徐清與談管家處的熱落了,一日酒店做東道請他吃酒,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乘他有了六七分酒意了,問道:“一向聽聞談爺對頭有個呂崇堯的住在梁溪,談爺這兩年也沒想個法子整他麽?”清雲醉意朦胧的說:“那是個厲害的主,沒事莫去撩撥。你來的時日不長,還不曉得談爺早就派出去一個人下了手了。”徐清暗道:“是了,就在此人身上。”笑道:“這人是誰,又是怎麽下了手,可曾得手麽?”清雲笑道:“說來可恨哩。這人原是談爺信得過的,拐出他家孩子來,就跑的沒影了。”徐清叫道:“怎的就沒影了?”清雲道:“沒回來不是沒影了。多聽的說搭運河商船去了南方,以後不知到了哪裏,想必與那孩子不知在哪過自己的日子了。”徐清急了問:“此人名喚甚麽?”清雲擡眼見他焦急模樣,到笑起來道:“兄弟急什麽?”徐清一笑坐下道:“大哥說這人是誰?”
清雲悻悻道:“名喚明伍。談爺還派出人去找他,就是找不到。大海撈針,談何容易呀。”徐清笑笑道:“兄弟有事,先行一步,大哥慢慢吃酒則個。”抽身就走,急急乘馬回了蜉蝣莊,來到下處将一應錢财細軟卷了一包,提拎着出了門,馱上馬背。衆家兵見了問他,隻說去訪友,騎了馬望東而走。徐清欣喜道:“我家擇行少爺果然是談賊教人拐的。幸好那人沒有害了少爺性命,我好歹要去禀報八叔知道,當官告了談賊。”蓦地想起:“我就去禀報了,也是沒有找回少爺,豈不是空歡喜一場。見了官又沒有人證,豈不是個誣告的罪名。既然知道了賊人名姓,我去找出他來,帶回少爺,方好回家見他們面,告倒談賊。”路上見到一個在蜉蝣莊的人,問起他明伍形貌。那人說了。徐清不勝欣喜拉了那人,教一個善畫丹請的依着他的指點畫了一幅明伍形貌圖,揣在懷裏。那人見他就走,叫道:“徐小官人去哪?”徐清回頭大笑,改道往南,絕塵而去。
那人疑惑地回到蜉蝣莊,将上項事說了。管家也詫異的回到莊上,問起徐清。多說卷了家當走了。時有一個在梁溪随着崇堯學過武的漢子回到郎溪,來投靠厭童。厭童就問起走了的這個人來。那漢子叫道:“談爺被他哄了。此人便是呂崇堯家的徐清呀。”清雲驚怪道:“徐清,他名喚徐水青,哪裏是徐清?”那人道:“水青加起來不就是一個清字麽?他家徐清去找擇行,兩年了沒回家,哪裏會想到就跑到了談家做細作來了。”唬的厭童,管家吐着舌頭,吓的作聲不得,幸好是來做細作,若是來行刺的,早着了他的道了。厭童驚心甫定,喝一聲道:“他望南去了,想必是去找明伍那厮。傳我令,務必要追回徐清,找到明伍。”管家道:“我就去安排人馬便是海角天涯也要追他們回來。”
徐清一路曉行夜宿,跑到運河岸邊,想道:“既然是搭了商船,我去沒頭腦的找,倒不如在此坐等候問過往船隻,好歹問出個下落來。”遂就岸邊租賃一間鋪面,販賣些土特産品度日,就便打聽過路商船那個懷抱孩子的事體。
晃眼數月過去,又是一個年頭。待到二月間,隻見一艘商船靠岸。那家主一身富貴氣象,徐清迎上去寒暄數語,問道:“那年員外是否在岸上搭載過了一個懷抱孩子的漢子麽?”那員外便是當年那個帶明伍南下的員外,此時見問詫異道:“是有其事,此人現在錢塘我家做幫工。已是兩年多了。足下問他怎的?”徐清聽言堕淚跪拜道:“那個男子便是我家的仇人,拐跑了我家少爺。小子徐清亡命天涯苦苦找尋我家少爺,也有兩年多了。員外若肯助我捕到此賊,找回小少爺。我家莊主必然千金厚報。”
那員外多曾聽說梁溪呂家事體,驚駭道:“難道此賊懷抱的孩子便是梁溪呂家呂莊主的公子麽?”徐清眼淚紛紛道:“便是小子家主。”員外慌忙呼喚家人上船,即刻返回錢塘去擒拿此賊。徐清顧不得鋪面家當,跳上船相随就走。一路水域,不消數日就到了錢塘。
那徐清滿以爲就此可以捉住明伍,找回擇行,回家去與張莺完聚。豈知那員外率領家人打入家裏。到先吓壞了家裏人,多驚怪起來:“爺爺呀,你今日這是發哪門子瘋,怎的打進自家門裏來了?”那員外踹開明伍卧房,見悄無一人,驚問:“明伍何在?”家人多說:“一早領着他兒子出去溜達了。”員外道:“那我就在家裏等他。”徐清把那明伍房間翻個遍,找出了當時包裹擇行的錦緞物件,曉得就是了,揮淚如雨,心急道:“還是派人出去找他則個。”員外便派出人四處去找尋,隻說家裏有人待他。徐清隻怕他得了消息跑了,也跟着家人去找。
那時明伍正抱着小擇行閑逛,偶然間見到應捕風一樣的過去,畢竟心虛,駭異道:“莫不是露了馬腳,去家裏捕我麽?”不敢回家,望西奔跑不疊,倒像是丢了魂似的。唬的擇行叫起來:“爹,這不是回家的路。”明伍道:“我兒你爹做了不是,官府要追捕我哩。莫要高聲,離了此地便好。”徐清随着那員外家人找了一日,全沒些音耗,未免焦愁起來,想道:“此賊莫不是曉得風聲,預先跑了。家裏的細軟都沒帶,怕他能跑上天去。他必不敢向北,必然向西或是向南,我且望西追他。”騎了馬望西追了一日,投宿客棧落腳。至次日又追,正見前面一個抱着孩子走的人。徐清趕至,跳下馬背,把眼看那漢子胡子拉碴,不似明伍模樣,問道:“借問大哥可曾見過一個漢子麽?”比劃着明伍相貌。
豈知此人便是,原來明伍怕形貌教人識得,多年不修剪胡須,早是怪模怪樣了。那孩子偎在明伍懷裏,隻不則聲。明伍一見徐清,記起當日在大行莊門樓外見過徐清乘馬回家報喜,好不驚駭呂家人竟追到這裏,故作鎮定道:“昨日是曾見一個漢子抱孩子望南急急忙忙的去了,問他怎的。”徐清道:“他拐走了我家的少爺。”明伍笑道:“這年頭盜拐孩子的太多了。”向懷裏的孩子笑道:“我兒,爹抱你回家去找你娘吃飯。”徐清笑笑,翻上馬背望南追去。明伍扯謊送走了徐清,慌不擇路的望小路而跑。
徐清趕了一程,猛然想起:“擇行少爺右肩膀上有塊棗核大小的紅色胎記。适才好歹接過看一下也好。”當下踅回,早不見了那人蹤迹,追悔道:“難道就是他?”細想那明伍相貌,如果将此人不修邊幅的胡須刮去,豈不就是此人。四下村裏訪查,多說:“我們這裏沒有這樣的人。”徐清不覺涕淚交流,哭道:“小少爺就在眼前,到教賊人逃去了。”煞是悔恨與擇行失之交臂。當下矢誓道:“此賊可恨,教我家少爺認賊作父。不擒獲他,絕不幹休。”一路問,一路追了下去。
走的盤纏用盡,便将腳力賣掉,那錢如何能夠用的長久,不消幾月又是一囊空乏,無計可施了就去做幫工,壘磚抹泥,賺錢糊口,就便詢問下落。這裏沒有蹤迹,便換一個地方,如果沒人用他幫工,便去沿街乞讨,走的衣裳褴褛,形如乞丐,風餐露宿沒一日不在尋找。想念張莺時便捧着那支金鳳钗以淚洗面。多曾病魔纏身,都不舍得把钗子當掉換錢買藥,偎在破廟裏忍受霜風冷雨,垂死掙紮熬過去,強撐病體繼續上路,再沒有甚麽能使他改變初衷,動搖這一念頭的了。
那家員外見徐清不回,想必是跟着追去了,感慨道:“此人好個忠義。我這裏失去了明伍,是我不是,須該去梁溪通報呂莊主則個。好教曉得孩子尚在人間。”遂乘船來到梁溪呂家。上門遞上拜帖,少春接了,暗怪:“這人來的古怪。”徑自去報了崇堯。崇堯來到正堂,教帶進那員外,命坐了,茶罷。崇堯道:“不知員外來我梁溪作甚生意,有我呂某效勞的地方,但說無妨。”那員外道:“我是來送個消息給莊主。”崇堯道:“什麽消息?”那員外道:“你家擇行少爺尚在人間。”崇堯聽言變色,忽地起身驚喜的叫道:“我兒還活着?他,他在哪裏?”聲音多激顫起來。那員外道:“莊主莫急,且容我慢慢說來。”
其時丫鬟人等喜動顔色,一道煙多跑去禀報張雁。張雁,恪卿聞訊抹着淚,急急忙忙跑出來。那員外娓娓将當年誤聽了明伍謊言,搭載了他上船,前去錢塘的事說了。崇堯,張雁等聽得喜極垂淚,多說:“我兒還活着哩。”及至員外說到徐清與他南下錢塘,到教明伍曉得風聲,脫身去了,徐清一路追了下去的話說了。崇堯揮淚道:“我兒徐清,怎的就不回家來一趟?”張雁泣道:“此賊恁麽善待我兒,與了他也罷。徐清若是找不着,豈不是一生都不回家來了,我們何忍。”恪卿噙淚道:“徐清執着,必定皇天保佑。”那員外便辭别道:“老夫敬重那個少年能爲家主數年如一日舍生忘死找尋小主人,故而前來報信,也好教你家勿要懸挂。”崇堯便教張雁取錢來酬謝那員外,那員外愧然道:“說來是我不合帶挈那賊南下,教他安身在我家數年。多有惶恐,望圖報答,不當人子。”甚是愧然,堅辭不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