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明伍待到天黑,指望少春把孩子拐出來,隻見大門緊閉,全沒些音耗。等得不耐煩,未免焦躁起來,暗叫怪異:“這個李少春是不是反悔了。莊主還指望他幫襯,誰知他是個膽小如鼠的人。”待到天上星月交輝,依然如故,明伍方始有些坐不住了,想要上前叩門,又是不敢。好似觝羊觸藩,進退兩難。
正想離開時,隻見一騎快馬飛馳而至。明伍閃在暗處望那馬上是個年紀不大的後生,想道:“是哪個,這麽晚上門。”且看他徑直到了裏邊府門前,伸手敲門,打的甚急。那門上少春問:“誰呀?”後生道:“是我徐清。李先生,快開門。”少春匆忙把門開了,問道:“莊主呢,他們怎麽沒有一道回來?”徐清連聲道:“赢了,赢了。我們中了頭彩,我提前回家報信。”明伍在牌樓外聽到,暗叫不好:“談莊主怎麽就輸了呢?”隻見徐清進去,少春複把門鎖上了。明伍尋思:“也許是少春想要等到夜深人靜之後下手,也未可知。我且再等等看。”
那徐清一溜煙的跑回内院,欣喜若狂的叫了起來:“大娘,二娘,我家赢了頭名,賺了二十萬賞錢哩。”各房傭人多點燈起來,照亮了院子。張雁,恪卿等欣喜的出門來問,徐清将日裏光景前後怎生赢了的始末說個清楚。張雁歡喜道:“幸好是有驚無險。我這一日擔驚受怕,幸好徐清趕回來報信。我可以睡個好覺了。”恪卿也笑道:“我哥哥畢竟是自家人,打虎還需親兄弟哩。”張雁含笑道:“妹妹的哥哥救了相公與我們全家,此恩情我們不能忘了。”恪卿笑道:“姐姐還這麽見外哩。相公他也是我的相公呀。”兩個多笑逐顔開,把一天的愁緒抛之腦後了。
張莺推門出來,忍住笑,咳了兩聲道:“徐清,回來了。”徐清慌不疊走過去,執着她的手道:“小姨娘,我們赢了。”張莺見他吓的那麽緊張,噗嗤笑出聲來道:“我早聽到了。你快說的詳細一些。”張雁笑道:“莺兒一整日魂不守舍的爲你擔了一天愁哩。”徐清好是激動。張莺笑笑,拉着他的手回屋道:“你要給我好好說仔細了,若是漏了一個字,當心我不理你。”徐清道:“好好,我給你說仔細。我且有一樣東西送你。”張莺含笑伸手道:“甚麽物件,拿來我看。”徐清從懷裏摸出一個布包來,且是包裹的嚴實,一層層的剝開,現出一件頭飾來。那是一件璀璨奪目的金鳳钗,雕工精細,構造繁複,極是精緻美觀。
張莺眼圈紅紅的,喜極而泣道:“你哪裏有那麽多錢給我買這樣珍貴的頭飾?”徐清笑道:“是往年大娘跟八叔給我零用錢,積攢下來的。”輕輕地給她插在發髻上,晶瑩閃爍,煞是漂亮。張莺心裏充滿了甜蜜,柔情似水的将頭偎在他懷裏,泣道:“你平日省吃儉用,一文錢都舍不得花。爲了我肯花去你多年的積蓄,我真不知如何承受你的好了。”徐清摟着她,笑道:“小姨娘頭上盤個蝴蝶髻,美極了,若再插上這根金鳳钗就更美了。我總在想你頭上插個钗子那該多好,幸而小姨娘不棄徐清微賤,傾心下嫁。我自此便可以名正言順的給你買首飾了。”張莺道:“傻瓜。姐夫跟姐姐給了我那麽多錢,我想買什麽還怕買不到,用你花錢。”
徐清道:“那是你的錢,我給你買,就須是我自己的錢。”張莺嬌羞笑道:“以後不許說我的你的。我的人都是你的,錢還不是一樣。買什麽的話,我給你就是。”付一笑道:“可不許你藏私房錢,教我查出,決不輕饒的。”徐清笑道:“嗯,不藏。”張莺笑問:“你隻是想回來報喜訊麽?”徐清神魂飄蕩的笑道:“我想你哩。”張莺唧哝一聲:“想我什麽?”徐清含笑抱起她來,張莺早芳心蕩漾,杏眼含情,柔順的任由他抱着送去床上。憑他放下錦帳,熄了燈罷。
且說少春一日盤算如何拐誘出去擇善與呂正,叵耐張雁送走崇堯等人之後,便命關鎖了大門。少春欲要從花園進去拐出去,奈何花園門也落了鎖,與外隔絕,内裏又是閨房之地,不是他能夠進去得的,又且人多眼雜,急切那裏能夠得手,故而心上焦急,卻是無計可施。香怡跟幾個丫鬟往來于前堂與後院,不時把眼來望大門上鎖沒有。少春自感芒刺在背,輕易不敢出門,怕被瞧出端倪,又擔心明伍上門來喊,真個是捉腳不住,沒一刻安身。至晚又聽得徐清來報赢了,愈是驚慌害怕,想道:“與其在此受些煎熬,倒不如走了算了,另辟蹊徑也好,反在此受制于厭童。”又想不成,這麽一走,反倒增加呂家疑心,若是明伍告發,此生便是再無機會報仇。遂想:“明日我出去且教明伍等上幾日,遇着良機再動手罷了。”主意打定了,權且睡下。
适才睡下,可煞作怪,院子裏似乎有甚人跳下來似的。當下伸指頭戳破窗戶紙,望外張望,見淡淡的星光下,一個人影趔趄着向後院走去。少春隻叫怪異,欲要聲張,怕那人是個強人,鬥他不過,豈不是枉送性命。見他去了西跨院,随即悄悄出屋尾随來到正堂壁後隐藏,看他作甚,再作區處。隻見那人輕輕敲打恪卿窗戶,道聲:“是張姐姐麽?”少春驚駭說:“是個女子?”隻聽房裏恪卿吃驚道:“誰人敲窗?”呂正也醒了過來問:“娘,誰啊。”那女子聽得不是張雁聲音,徑自走去東跨院,敲打張雁門窗。張雁道:“是莺兒麽?這麽晚不睡作甚?”
那女子道:“我是方青鸾,張姐姐救我。”張雁屋裏的燈霎時亮了起來,推門出來問:“青鸾姑娘,你這是又受傷了?”青鸾便跪了下去哭泣道:“今日我跟爹率兵要乘他們相聚機會,爲民除害,不意陳少遊早有準備。我爹跟兄弟們都被殺害,是白大哥好意救我,把我打下樓閣。可我摔傷了腿腳,行走不便。沿路官兵徹夜追趕,我想舉目無親,隻有再次祈求姐姐相救,才能免除此難。是我早先曉得姐姐家搬遷到此,故而夤夜來投。若是姐姐不肯救我,就把我解送官府,獲取賞錢,是我報答姐姐前日相救的酬謝了。”說罷,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張雁含淚扶起她來道:“妹妹前來投奔我,是信得過姐姐。姐姐豈能爲了保全身家性命,貪圖賞錢,把你賣給官府。豈不前日恩情是多餘的了。”
青鸾噙淚道:“姐姐。”張雁領她進屋,查看她身上傷勢,受了刀劍創傷好幾處,又是腿上一大塊紅腫,手臂也骨折了,好是心疼,說道:“妹妹安歇一晚。待到明日相公回家。我教他請郎中爲妹妹接骨治傷。”擇善睡夢裏聽得娘跟人說話,擡眼道:“娘,這個姨娘是誰?”張雁道:“睡覺,小孩子家莫多管。”擇善又複沉沉睡去。張雁親自到廚下做了夜飯,端來熱騰騰水,教青鸾吃了飯,且用熱水清洗傷口包裹了罷。青鸾謝過,便在側邊床上睡了。
少春得了備細,暗喜道:“這是反賊呀。呂家私接反賊在家,罪大滔天。哪裏還用宰殺他孩子,便教他滿門受戮。”耳聽得莊外兵馬呐喊,慌忙回身悄然回屋,想道:“明日一早我就把反賊在呂家的消息送給明伍,教他出首告官。那個時候捉個現行,不怕他呂崇堯不乖乖伏法。”計較定了,倒頭睡去。直到次日一早天色微明,少春急急起身開門,正見明伍一早又在門樓外張望。少春小跑過去,将昨晚所見備細說了。明伍撫掌而笑道:“好也,省的我缺德殺害小孩。自有官府處置他了。”叮囑少春好生看觑,莫教跑了,徑自急急跑去出首了。
少春優哉遊哉的轉回,等待官府上門搜羅反賊。待了一會,聞聽内院張雁自個端飯進去,也不要丫鬟伺候,心想:“這個反賊還在,怕她衆目睽睽,跑到哪裏去?”自謂得計,欣喜不勝。香怡路過見他喜上眉梢,不同往日,問道:“李先生笑甚哩,恁的開心?”少春忙扯謊道:“今日莊主得了頭彩回家,必有賞賜,所以高興。”香怡也笑道:“是值得高興。”不上一盞茶功夫,隻聽得外面人呼馬嘶,人聲沸騰,少春心道:“來了來了。”欣喜的跑出門外來,隻見卻是崇堯領着三百徒弟扛着龍舟,擡着錢箱興高采烈的回來。少春心裏埋怨道:“回來的忒早。官府還沒上門,财主先回來了。”少不得上前見禮迎接,動問賽事事體。
張雁聞聽崇堯回來,率領家裏人衆出門迎接。張雁道:“相公好早。”崇堯道:“昨晚賊寇掃了衆官員雅興,我怕家裏有甚事故,所以星夜啓程回來。”張雁臉色稍是變了道:“且回家再說。”恪卿,徐清夫妻兩,香怡,楊舜,王方,還有擇善,呂正多來見過了崇堯,四喜等人。一行人興奮地望府門走去。徒弟們帶了龍舟去了西院,就當崇堯一行人即将進了府門的時候。門樓外人馬喧騰,亂哄哄的擁着縣令等将官來了,隻叫:“莊主慢走。”崇堯回身道:“不知縣令大人大駕光臨寒宅,有何見谕。竟然帶這麽多兵馬?”張雁曉得是有人走漏的風聲,便要回去料理藏人。
縣令一頭笑道:“昨晚大娘子可是在家麽?”崇堯道:“在,不知大人這是何意?”縣令道:“大娘子暫且留步,本官有話要說。”張雁道:“回去客堂上詳談如何?在這裏說話,不大方便罷。”縣令笑道:“有理。”崇堯等人兀自疑惑。縣令與崇堯拱進門内,那些兵将便要随着進去。縣令喝道:“莫要亂來,不看這是誰家,也敢亂闖?”一頭說:“崇堯兄,請恕下官直言,今日一早有人出首告發你家種私藏反賊,而且是個女子。”崇堯驚駭道:“有這等事?大人,我是适才回家,不曉得家中事體。我娘子量來不會私藏要犯,還望大人明鑒。”
縣令道:“下官也是不信,可是那人說的有頭有尾,有枝有葉,不容人不信呀。況且追随那個女賊來的宣州官兵也自稱是在你家附近失去了根腳。幾個宣州兵将官尚在我衙門請求協助緝捕呢。這樣,下官親自各處走走,看看是否果然藏了重犯。”崇堯道:“我家女眷甚多,閨房之内豈容他人肆意搜尋。大人自己逐個房間檢視一番,以證我清白最好。若能如此,足見厚愛。”縣令笑道:“那麽下官就鬥膽冒犯了,幸勿見怪才是。”崇堯便教衆人莫要亂行走動,隻叫縣令挨個房間巡視。
縣令笑吟吟将個前堂左右兩廂十數間房舍看視過了,又來到西跨院。崇堯,恪卿,張雁等幾個人相随。擇善道:“娘,他在找什麽?”恪卿把眼望一下張雁,想起昨晚有人敲窗的事,想道:“此人必定在姐姐屋裏。”少春恨不得叫出聲來,說人在東跨院張雁屋裏,隻是關着身家性命,不敢遽然叫破。尚思量縣令會自己找到,當場叫崇堯下不來台,甘心受縛。縣令找遍了西跨院,一無所獲,搖搖頭來到東跨院。崇堯等人随着來到東跨院,張莺叫一聲:“那是我的房間。”想要去制止。縣令笑道:“咦,這是你兩小夫妻的卧房,下官也是幹系所在,望祈包容則個。”一笑而入。張莺氣的臉色煞白,嗔羞罵道:“無恥。”崇堯道:“不要則聲。”衆人都拼住呼吸,任由他挨屋搜查。
張雁想道:“青鸾想必躲到了床底下罷。縣令若是去看那床下,豈不糟糕。”心中氣急:“哪個天殺的捅了這簍子,教我曉得非剮了他不可。”縣令搜到了張雁卧房門口,說道:“想必這是大娘子閨房了。”便要進門。蓦地門外邊傳來一陣笑聲:“梁溪縣令,真個是盡職盡責呀。”縣令止步回身道:“呀,是刺史大人來了。”趕忙來迎接。栖筠早已來到院裏,笑道:“本官從未來過崇堯兄這内院重地,今日借着縣令餘威,也來觀光一番。”縣令道:“今早有人出首告發呂莊主私藏重犯,故而前來一查究竟。不知大人造訪,是何用意?”
栖筠笑道:“昨日呂莊主赢了頭彩,爲我常州增光。就是本官也托他大福,赢了一注大财。這不回常州路上想起昨晚女賊脫身,怕是要來找崇堯麻煩,故而中途折回,前來教他好生防備。不想遇上縣令大人這一出好戲。”縣令到吓的有些局促起來,支吾道:“那,這個,這個。”栖筠笑問崇堯:“足下可是真藏了重犯。”崇堯道:“大人說笑了。草民哪裏會私藏反賊在家,家裏耳目衆多,能瞞得哪個?這不是自找苦吃。”栖筠笑道:“這不就是了。”縣令把眼盯着張雁,隻盼她現出些蛛絲馬迹,便好行事。
張雁自若笑道:“縣令大人已經查了那麽多房間了,不争這一間罷。也好洗雪我家清白。”縣令見她這麽說,倒是躊躇起來。栖筠連聲說:“快查快查,查完快走,莫在這礙眼,掃我跟崇堯的好興緻。”縣令将心一橫:“左右是當惡人了,查個仔細也好。”舉步就要進去。恪卿道了一聲:“咦,怎的不見那個出首的人,哪去了?”縣令聞言,倒吸口冷氣,回身道:“來人呀,快把那出首的人帶來好對質。”
門外聽的發話出來,四下尋找,哪裏還有個人影。早回複了進來,栖筠笑道:“梁溪縣令你糊塗呀。崇堯中了頭彩,得罪了那麽多人,恨不得無中生有造出是非來,害他家不得安甯。你倒好聽的些風聲就捕風捉影,懷疑平人。這倒好那個出首的人怕被追究出是誣告,治他的罪,引你到這就溜了。”縣令驚慌的叫道:“這等可恨,害我冤屈好人。我必然要捉拿到此賊,從重治罪。”張雁輕松地籲了口氣。那縣令忙賠好話,教崇堯莫要記恨。崇堯道:“這是大人職責所在,草民豈敢記恨。”栖筠與崇堯說笑來到前堂坐下,那縣令搖頭歎息着悶悶坐着,兀自懊惱:“情實可恨,本縣教這賤民耍了。”栖筠笑道:“本官素知縣令勤政愛民,禮賢下士,是個難得的好官。這番崇堯兄不放心上,下不爲例罷。”
張雁一璧廂教香怡,少春等人在前堂整頓飯馔,款待兩個父母官。縣令還是有些歉然,見崇堯毫無怪責之意,也欣然就座。三個飲宴一番,盡歡而散。少春暗叫:“可惜了。豈知那明伍怕被呂家認住,預先就跑了。不然叫的氣壯些,拼着與他對質,好歹搜出人來,這會呂家上下都在衙門裏受罪了。”張雁送走了官兵,來到房裏,床下走出青鸾。青鸾道謝道:“姐姐,如不是你,我早身首異處了。”恪卿也推門進來,看着青鸾,笑道:“好妹妹,受驚了罷。”張雁向青鸾笑道:“妹妹,今日若不是我家二娘子機智,姐姐怕是也保不了你了呢。你要好好謝謝我家二娘子。”
恪卿笑道:“不須多謝。今日若是事發,不光是姐姐與我,就是相公也要身陷囹圄。我是一時情急,叫了一聲,誰想就管用呢。”張雁道:“當時我也是吓懵了,哪裏還有轍可想。”青鸾問道:“早聞蘇州十二爺白校尉有個妹妹嫁給此間呂莊主,可就是你麽?”恪卿笑道:“昱人正是家兄。”青鸾聞言驚喜,倒身就拜道:“昨晚若不是令兄搭救,青鸾活不到今日。今日青鸾性命又是二娘子搭救。你們兄妹兩日之間兩次救我性命,此恩此德,青鸾今生當舍命相報。”恪卿忙扶起她來道:“妹妹請起。莫要高聲,外邊耳目很多。容我與相公說過,教他去請良醫來給妹妹治傷。我會支開左右丫鬟,不許他們靠近這裏。”說罷,退出房來悄悄向張莺說了此事,教她幫襯。張莺笑笑,早已會意。
恪卿又向崇堯說了其事,教他去請郎中。崇堯此時方才曉得青鸾果真在此,暗自驚駭,大有虎口逃生之感。當下騎了馬進梁溪城去請了郎中來,那郎中貪圖重金,答應守口如瓶,帶了藥物等項來到呂家。崇堯自稱是給張雁瞧脈的郎中,以此掩人耳目。郎中給她接了骨,下藥也在張雁屋裏煎熬。不消數日青鸾複原如初,一晚乘着夜深人靜之後,崇堯,張雁送她離去。不在話下。
青鸾聽聞爹方清被元甫解赴蘇州,思量要解救他,奈何勢單力薄,左思右想道:“除非是白昱人财雄勢大,或許可以解救的性命。”又想:“上回白昱人放我一條生路是看在我藏在呂家,怕連累了他妹子。這回去求他,他怎情願幫襯我呢?”想到此,細想那晚閣樓上情形,曆曆在目,下了決心道:“不管怎麽樣,我都要去見他,或許他還肯幫我,也未可知。”但凡人在窮途,彷惶無計,有一絲希望,也是要姑且一試。那青鸾便抱着一絲希望,乘馬來到蘇州。喬裝改扮過了,進城投宿在客棧。
入夜時分,青鸾翻越白府高牆,隐藏行迹摸到了後宅。聽得一間房裏一個先生正在教留哥讀書,留哥極不聽話,叫道:“你沒有我姑姑教的好,我不要你教。”那先生又氣又慚,摔門出來去見昱人。青鸾蹑手蹑腳便要跟去,不想留哥負氣跑了出來要去追趕先生回來,正好與青鸾打個照面。留哥詫異道:“姐姐,你是新來的麽?”青鸾好笑,怕他叫出聲來,蹲身笑道:“嗯,我是新來的,小主子好。”留哥眼珠子一轉,狡黠笑道:“那麽你是聽我的話了?”青鸾道:“嗯。”留哥道:“你跟我來。”轉身回了書房。青鸾曉得他是昱人的公子,眼下有事求他老子,且先買哄住他,又想:“那先生去喚白爺,我且就在此待他。省的撞着他人,多生事端。”當下随着他進了書房。
留哥煞是會作怪,高坐先生椅子上,叫道:“你給先生請安。”青鸾忍俊不禁笑着道了萬福道:“先生好。”留哥道:“坐回自己的凳子上,聽我講課。”青鸾含笑坐在一張凳子上,留個道聲:“跟着我念。”說罷搖頭晃腦背起書來。青鸾想着待會怎麽跟昱人說,實在沒有把握能教他不避利害的去牢獄救人。留哥見她以手支頤,精神恍惚,叫一聲:“好你個不聽話的,不好好背書,淨想些旁門左道東西。該打闆子。”青鸾神思恢複,見他說要打,慌了道:“如何就打?”留哥道:“你不聽先生背書,背不出來,怎的不該打?”說罷真個拿了闆子下來,俨然一副嚴師模樣,顔色莊嚴不可冒犯。青鸾哭笑不得,見他甚是認真,不敢違拗,忍氣含羞教他小手抓着打了十來下,苦不甚疼,也是不很輕松,手掌火辣辣的,隐隐作痛。留哥道:“看你以後還聽話不?”
正說話間聽得腳步聲響,昱人道:“阿留跟誰說話?”留哥吓的伸伸舌頭道:“我爹來了。”昱人進門來一見坐着青鸾,留哥拿着闆子,怪異道:“怎的是你?”那先生道聲:“白爺是誰?”昱人忙拉住先生,說道:“沒你的事。我自教管我兒子,先生回房去睡罷。”先生甚覺古怪,不好再說什麽,搖頭去了。留哥道:“爹,這個姐姐是誰?”青鸾起身道個萬福道:“白爺好。”留哥嬉笑道:“我跟姐姐正玩呢,我還打她闆子哩。”昱人把眼望着她左手一片紅腫,甚是過意不去,歉然笑道:“犬子不懂事,姑娘莫怪。”青鸾笑道:“令郎很乖巧,我見了就很喜歡哩。”昱人道:“阿留回房去,休要亂說。”留哥幸得昱人不責怪他不讀書,笑呵呵跑去了。
昱人落座,神情冷淡道:“姑娘深夜來訪,可是爲你爹的事麽?”青鸾早抑制不住悲憤心情,噙淚道:“青鸾的娘死得早,平生就隻有爹一個親人。他而今身陷囹圄,生死難測。青鸾爲人兒女,豈能眼睜睜看着他被狗官害死?”昱人淡淡道:“當日我救你是怕你供出我跟八哥,你逃了性命就該遠走高飛,爲甚還要投死?”青鸾道:“那麽白爺是不肯相救了?”昱人道:“我這一家子的性命,也不是小可的。那個韋元甫早盯上我了,恕我愛莫能助了。姑娘走罷。”青鸾淚流滾滾,心思百轉千思,蓦地倒身跪下悲哭道:“白爺,蘇州城隻有你是我信得過的人,你不幫我,我爹就隻有死路一條了。青鸾求你了。”昱人唏噓道:“求我沒用。我也是如履薄冰,自身難保。一個不慎就是全家遭殃。我送你盤纏,遠走他鄉避難去罷,這是我僅能做的事了。”便要起身去取錢送她走。
青鸾情急,起身張臂抱住昱人,垂淚道:“青鸾一無所有,唯有此身是能報答白爺的。隻要白爺肯仗義解救,青鸾便委身白爺,至死不渝。”昱人驚駭,慌忙把她推開,叫道:“什麽話。當我是乘人之危的人麽,我對我娘子一往情深,怎麽能幹這龌龊勾當?”憤然離去。青鸾羞慚滿臉,哭的更是傷心。須臾昱人轉來,将個錢袋塞給她道:“拿着些盤纏走去它鄉安身立命罷。”青鸾見他無動于衷,知道再求他一百年也是枉然空費心機,冷笑一聲道:“多謝白爺厚贈。”怫然而去。昱人感歎道:“莫怪我絕情。”郁悶的轉回卧房。盈盈見他顔色悲苦,問道:“相公,适才取錢送給哪個?爲甚這麽難過?”昱人将上項事說了一遍。
盈盈曉得就是當日昱人帶兵去征剿的方清女兒,到如今心裏還是愧疚的,說道:“相公爲甚不留住她?”昱人詫異道:“留她?”盈盈道:“我不是那意思,妾身是說她這一去未必甘心,隻怕是要劫法場哩。”昱人猛醒叫道:“是呀,我怎麽沒有先哄住她,拘留在府上,待到方清被處斬了,然後她也沒計奈何死了心了。這一去可不是要捅出天大的簍子麽?怪我,是我一時沒有料到,反要爲好成歉了。”盈盈道:“兩日後就是行刑之日,青鸾貿然前去,孤掌難鳴還不是要與她爹同死。可憐年紀輕輕丢了性命。”倏忽轉了一念道:“相公,你看能不能設法保全她性命?”
昱人道:“娘子你瘋了。韋元甫恨不能抓住我把柄呢,我如何好去的,豈不是自投羅網麽。”盈盈倔強道:“我不管。我早聽人說他們都是歙縣良民,被官府逼上絕路,不得已才反。想想我們當年,我們被賊兵殺得幾回死裏逃生,好不容易才有今日。她要走的路還很長,怎麽好就這麽死了。”昱人道:“那時候我們對抗的是鬼子賊兵,如今可不一樣。那是官府哩,莫要招攬這買賣了。”盈盈把眼望着跟前熟睡的留娘,頓時心腸軟了下來道:“相公爲我們這個家好,妾身隻願青鸾姑娘自求多福罷了。”昱人道:“正是此理。”兩個說罷熄燈睡了。
留哥卻曉得青鸾不是府上丫鬟模樣,密地見爹送了錢去,又在昱人窗下聽得此話,默記在心上回房睡了,輾轉反側,想着青鸾那麽甜美的笑容,還叫他打了闆子,暗罵道:“爹娘好狠心,舍得教姐姐送死不管。”小小年紀到是下了決心不管好歹,要去解救青鸾。
來日留哥吆喝了蘇禧,窦博兩個騎馬出門,來到城隍廟。且教他兩在外等候,獨自進了廟裏,那一幫叫花子早嬉皮笑臉歡迎上來,左一聲又一聲的喚:“留哥來了,可是要賞我們錢花?”留哥道:“叫我大哥來,我有話說。”幾個嘻嘻的急忙去請,少時請來一個年紀稍大似留哥的小叫花,大模大樣的高坐了,叫道:“兄弟,有甚話說?”留哥道:“大哥。弟弟我有一件極難的事要請哥哥幫襯則個。”那叫花子大聲道:“弟弟有話就說,水火不辭。”留哥道:“明日此間昏官要殺方清,他有個女兒,是我的相識,要去救她爹,我求哥哥帶領兄弟們幫襯鬧了法場,把她性命救出來。隻此一樁事成了,弟弟我給兄弟們一萬錢買酒吃。”那小叫花叫道:“我也聽說這個方清是個好漢,他的女兒自然也是好漢了。好說,兄弟們看是如何?”衆叫花子高叫:“鬧法場去休。”
原來這個小叫花是蘇州叫花子的頭領,乃是留哥的結拜哥哥,故而留哥來求他,無有不應。說起他兩來,還有一段稀奇古怪事體。去年一個夏末,留哥騎馬出門溜達,不合教一幫叫花子盯上綁了,要向昱人索取贖金。聽了蘇禧,窦博的話。唬的昱人氣憤之下報了官府,不消一頓飯功夫率兵趕到城隍廟,将幾百叫花子包圍在内,官兵喊打喊殺頃刻就要殺進去。那時一個叫花頭目名喚甘大智的見事體不諧了,隻怕要遭殃,急忙率領兒子甘戎與衆叫花向留哥賠禮求情,教官府網開一面。留哥見那甘戎年歲稍大,哭的甚是悲切,動了善念,叫道:“我去跟我爹說,是我與你們玩鬧到此,跟他開個玩笑,教他退了官兵,如何?”那甘大智倒像是得了赦免令似的叩頭謝恩不已。
留哥随即若無其事出門笑道:“爹,我跟你鬧着玩,爲甚就帶官兵來。教我怎麽跟人家玩?”昱人聞言哭笑不得,叫道:“阿留,你被吓傻了罷。”留哥笑道:“哪有。快教官兵退了,莫吓壞了我的玩伴。”官兵們到埋怨昱人沒有弄清楚,就來謊報,又見内裏多是叫花子,哂笑留哥這個小混混自降身份結交叫花子。又見叫花子身上沒有油水可撈,瞎忙活一場,抱怨着鬧哄哄的散了。
昱人受一場虛驚,領着留哥回家,不在話下。過一日,留哥路上遇上又賞賜叫花子錢财,叫花子愈把留哥奉爲神明,請到城隍廟。留哥與甘戎一見如故,兩個便結拜了兄弟。年終甘大智病故,蘇州叫花子以甘戎與大富豪昱人家公子是兄弟,遂教甘戎做了蘇州叫花幫幫主。留哥時常把個閑錢賞賜叫花子,多是有的。甘戎沒有讀過書,隻懂得兄弟情義,哪裏曉得甚麽利害,見說是兄弟要他幫襯,自然是肯去做的。至于那群叫花子隻認得留哥經常給他們錢花,哪個不是趨之若鹜,多不把性命放在心上的。
當時一語成交,留哥出了門來與蘇禧,窦博騎馬上路。須臾回到家裏,留哥也瞞着不說做了甚事,見了先生也好好跟着讀書。先生見他今日煞是懂事,頗是歡喜,想道:“這月館資量來白爺是慷慨給了。”到了次日,蘇州合城百姓多曉得元甫要處斬方清的榜文,多放下手頭的生意挨肩接踵,前來法場觀看殺頭。昱人避嫌,躲在家裏,約束馬留,喬在川兩個大門也不踏出一步,隻道是無事了。豈知百密一疏,忘了打點不教留哥出去,也是多不把他放在心上的緣故,哪能想到留哥有心是個尋事的主。
盈盈道:“一早阿留出門去了,也沒帶上蘇禧,窦博兩個,莫不要出甚事才好。”昱人把酒自斟自飲道:“有甚大事,他一個孩子家。多是出去左近鄰裏家玩耍了,昨日先生還說留哥懂事哩。玩一會自會回來讀書。”略微有了酒意,徑自上床摟着留娘睡覺去了。盈盈見留哥一時不見回來,未免擔心,來前院張望幾番,愈是焦愁。單芊道:“盈盈,可是擔心阿留。”盈盈道:“這會了還不回來,怕不是又要惹事?”單芊道:“那我教你幹爹去找找。”喚了馬伯三出門去找留哥。
且說那元甫監斬,左右布置了明崗暗哨,隻要擒拿前來劫法場的方清餘黨。一面教人盯緊了白家,聞報:“白昱人不出門一步,還約束了馬留,喬在川等人在家吃酒。”元甫冷笑:“這麽撇清,愈是可疑。盯緊了他,一有風吹草動,立即将他家悉數拿下。”手下領命去訖。眼看日頭西斜,便要到正午。元甫嘀咕道:“他的餘黨多是不來了,且斬殺了方清,也是一件快事。”又待一會,台下執行官來報:“午時已到,請令定奪。”元甫便将令箭抛下去,喝一聲:“斬。”那劊子手便舉起鬼頭刀望着方清後項砍落。其時一支利箭激射而至掼胸而過射殺了劊子手。
唬的元甫叫一聲:“果然來劫法場。”那時台下上萬百姓多亂哄哄的抱頭鼠竄,失魂落魄的尖叫起來。青鸾仗劍掠出人群殺到行刑台跟前,方清大叫:“青鸾快走,這裏有伏兵。”青鸾一頭厮殺一頭叫道:“女兒舍了性命也要救爹出去。”方清堕淚道:“我就是怕你來啊,你怎麽就這麽傻,要陪爹一起死呢。”青鸾雖然武藝高強,叵耐那官兵愈來愈多,将她包裹在核心,左沖右突殺得精疲力竭也是殺不出去。青鸾情知難免一死,隻是一味狠殺罷了。蓦地一夥叫花子俨然有數千之衆吆吆喝喝叫着:“我們來看砍頭。咦,怎的殺起來了。”簇擁着百姓湧向官兵,那官兵如何抵擋得住這般洪水猛獸似的沖擊,登時被沖的東倒西歪,多被叫花子踐踏在腳下哭爹叫娘。元甫氣的咆哮道:“快抵擋住這幫窮花子。”眼看的台下那叫花子隻是撒潑耍賴,倒像是得了癫狂病症,隻是亂闖,直闖到了圍困青鸾的核心。
元甫急得跺腳罵道:“該死的,要壞我的好事耶。”湯平望見衆叫花子與官軍攪合成一團,也是沒法子,便殺上他幾個也隻是個花子,還要叫人說官府的污言碎語。元甫連聲叫:“快殺了方清,快殺了方清。”衆官兵躍上去刀槍并起早将方清戳殺成肉醬。青鸾原想必然一死,未成想叫花子到來幫襯,回頭望那台上時,已見官兵将方清戳死,一顆心登時冰涼透了,含淚道:“爹,女兒無能,沒能救了爹性命。”嚼齒穿龈,痛恨的盯着高高在上的元甫,心道:“狗官,我若不死,早晚取你狗命。”此時叫花子将官兵驅散,青鸾乍見留哥來到身前,恍然疑惑是在做夢,叫道:“阿留,你怎的在此?”
留哥嬉笑道:“好姐姐,快跟我走。”拉着她的手就走。那官兵欲要攔截,奈何教叫花子隻是推推搡搡,哪裏能夠近身。留哥隻将左右那麽紛紛攘攘的兵将當作無物一般,似是閑庭信步,笑問:“姐姐,手還疼麽?”青鸾好是佩服他這等膽氣,顧盼道:“他們是你搬來的救兵?”留哥道:“我教我哥哥幫襯,我帶姐姐去見我哥哥。”說話間早出了鬧哄哄的人群。叫花子一哄而散,時而化整爲零去堵截追捕的官兵,時而化零爲整跟随他們。須臾到了城隍廟。甘戎跳了下來,叫道:“弟弟把人救出來了麽?”留哥道:“這個不就是。”甘戎笑道:“好個漂亮的姐姐。我送姐姐出城,弟弟快回家去,免得你爹娘懸挂。”
留哥與青鸾依依不舍惜别道:“姐姐,我爹被官府盯上了,所以不來。莫要怪他。”青鸾含淚笑道:“阿留,告訴你爹,你父子的恩情,姐姐終身不忘。”留哥道:“我把話帶到。”徑自出門上馬跑回家去。甘戎率領叫花子擁護着青鸾出了蘇州城,望着她遠去,方才回轉。
卻說留哥回到家裏,盈盈責罵他一場,送他去書房讀書。馬伯三回家問道:“小主子可回家麽?”周昀道:“适才回來,去讀書了。”馬伯三匆匆回到後院來見盈盈,備言今日叫花子鬧了法場,把一個女賊救走的事。盈盈欣喜道:“這是好事呀。可知好人就有好報哩。”正說話間門上叫道:“快開門,刺史大人來了。”周昀急忙開門。元甫,湯平領着一幹甲兵徑直闖了進來,來到後宅,聽到書房裏留哥讀書聲音朗朗。元甫笑道:“原來這小子在家哩。”湯平唯唯道:“那麽是卑職多慮了。”盈盈來見過了元甫道:“不知大人匆匆來我家,有甚公幹麽?”
元甫未免羞慚,說道:“法場被人劫了,下官心上煩亂前來找昱人吃酒解悶。”盈盈道:“我相公吃酒醉了,尚未起來。我去喚他來。”元甫道:“本官去看他也是應該的。”盈盈領着元甫來到卧房門外,隻見昱人正摟着女兒留娘酣然沉睡。元甫笑笑道:“那麽我不打攪昱人美夢了。”帶了一幹手下離開白家。湯平道:“起先我也懷疑是他家留哥作怪,可是他還在家裏讀書,是我錯怪了他。畢竟不知這些叫花子是抽的什麽筋,發哪門子瘋。”元甫道:“鬼曉得他們今日是怎的了。幸好方清已死,沒有被奪去,否則你我都有私縱重犯的嫌疑了,那時百口莫辯,後果不堪設想。前程幾乎葬送在這幾個叫花子手裏。”湯平聽得膽戰心驚不已,好是後怕。
至晚,昱人醒來。盈盈将元甫領兵來過的事說了,還說:“青鸾被叫花子救走了。”昱人聞言,跌足大驚道:“留哥呢,今日出去了麽?”盈盈道:“出去一會,怎的了?”昱人道:“這事畢竟是他做出來的。”盈盈驚駭道:“相公莫吓我。他一個孩子家如何幹出這般驚天動地的事。”昱人道:“你喚他來,一問便知。”盈盈叫個丫鬟去喚留哥。須臾留哥來了問道:“爹娘,喚我甚事?”昱人厲聲道:“方青鸾可是你撺掇叫花子去救的,不說實話,打下你的下半截來。”留哥便跪下道:“是我許諾給他一萬錢,教他幫我做的。随後我教甘大哥送她出城去了。姐姐還說教我給爹帶個話,說她感念我父子恩情,終身不忘。”
昱人氣急敗壞地說:“你你,你這個混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闖出恁麽大的禍來,是要害死你爹你娘呀。”盈盈見昱人要打,急忙抱住了,哭道:“相公,看他年紀幼小,饒他一回罷。”留娘見爹娘如此造作,吓的坐在床上捂着臉哭聲大作起來。昱人也不管留娘啼哭,叫道:“要我饒他也成,隻是從今往後不許他踏出大門一步跟那叫花子往來。”盈盈急了道:“阿留,還不快給你爹賠罪,答應了。”留哥含淚道:“爲甚麽,他們都是我的好兄弟。”昱人道:“韋元甫恨不得逮住些蛛絲馬迹,把我家置于死地。你去見叫花子,教他有所覺察,那還了得。若是再買囑幾個花子來告你,把我牽扯進去,你一向來往的,待要抵賴麽?”
留哥曉得暫時不能跟甘戎接觸了,隻好應允說:“我隻好好在家讀書,跟爹學武。三年不出門去罷。”昱人道:“如此甚好,三年不出門,這可是你說的。”盈盈做好做歉賠了許多不是,才熄滅了昱人怒火,急忙去哄留娘說:“你爹跟你哥哥鬧着玩呢,莫哭莫哭。”好不容易哄住了,留娘還是嗚嗚咽咽的一時止不住。昱人喝叫:“快去睡覺,莫吓壞了你妹妹。”留哥急忙跑去回房了。
昱人道:“韋元甫甚時候任滿,離開了蘇州。我家才能高枕無憂啊。”盈盈道:“都是你當年不該就去引兵攻打方清,召來這麽多無妄之災。”昱人道:“來日我去見見這個叫花子頭目,給他些錢,教他莫來尋找留哥才好。”盈盈道:“說起來人家還幫了我家哩,須是多給些錢,教他們口風緊些。”昱人道:“是了。留哥說許諾人家十貫錢,我就送他十貫錢去,買他口緊罷。”次日,昱人問到城隍廟,将出十貫錢送給甘戎,說道:“三年莫來找我兒子,免得事發害了留哥。”甘戎見說,也曉得其中利害,許諾三年不去打擾留哥。昱人再三叮囑過了,方才放心回家。不在話下。
且說,待到六月十九日,張雁分娩生下一個兒子,全家喜氣洋洋的高興地合不攏口。崇堯見此子右肩膀上有塊棗核大小的紅色胎記,笑道:“好兒子還怕丢了哩。”養娘笑道:“有這個胎記便是走到哪裏也認得是自家孩子。”張雁也笑。崇堯逐日照管田園,教徒弟們學武,晚間便來相伴張雁與兒子睡覺。一晚崇堯道:“給這個孩子取個什麽名字好呢?”張雁笑道:“就依擇其善者而行之命名好了。”崇堯道:“那就取個擇行好麽?”張雁笑道:“擇行好,擇善事而行,好哩。”崇堯興奮道:“明日我要大擺宴席,款待大行莊上所有人,将我兒子這個名字告訴所有人。”張雁道:“不就爲一個名字,值得那麽上心破費錢财。省着些用罷。孩子大了,花錢地方還多着哩。”
崇堯凝眉道:“不是這話。還有一個事我要當衆宣布,以示我不是戲言。”張雁見他說的凝重,似有甚心事,還這麽神秘,問道:“什麽大事要當衆宣布,告知我一二可好?”崇堯笑道:“當日娘子身懷有孕,想要給我個驚喜。明日我也要給娘子一個驚喜。莫多問了,睡覺罷。”張雁疑惑,見他不肯說,也就不問,待他明日如何個驚喜。次日一早崇堯傳令教在西院擺四十桌酒席,要宴請所有莊上的人。
此言一出真是合家歡愉,張雁,恪卿教所有養娘丫鬟仆役都去西院張羅酒席。徐清,四喜去梁溪城置買酒肉果品。菜園裏自有新鮮蔬菜,丫鬟們多去菜園采摘,究竟是人多好辦事。那三百徒弟早去賃回桌椅來,把個住的院子灑掃一遍,整的潔淨溜光了。到晌午時分,養娘仆婦們早做好了飯菜,四喜吆喝坐席。張雁,恪卿領着孩子多來徒弟們住的西院坐席,徒弟們倍感光榮。一一前來向張雁,恪卿稱呼聲:“師娘好。”崇堯,張雁,恪卿,徐清,張莺,楊舜,王方,擇善,呂正,香怡一桌坐了。四喜做總管與少春安頓席面,坐定了。崇堯把酒起身道:“今日是我兒子喜宴,我有一樁心願要向在座的宣布。”衆人把眼都注視着崇堯,崇堯舉杯道:“我愛妻張雁所生兩子,恪卿爲我生一子,上天待我不薄了。”衆人詫異他說這話是甚意思。
張雁亦覺他話裏有話,擡眼看他是甚道理。崇堯喝幹了杯中的酒,接着說:“我要把我兒子擇行過繼給張家。教他改姓張,喚作張擇行。”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張雁蓦地起身,含淚道:“相公,你這是要教我兒子姓張?”吃驚之下甚是百感交集。崇堯和顔悅色教她坐下,說道:“娘子,你是我的妻子,我敬愛你。我要使此子延續張家香火,娘子意下如何?”張雁那是千個肯萬個願,可是實在不知該如何答謝他對張家的恩情,隻是噙着眼淚微笑道:“謝謝你相公。妾身嫁給相公,能得相公這樣垂愛,此生知足了。”崇堯笑道:“那麽就這麽定了。”衆徒弟們叫了起來:“好師父,真是有情有義。”
恪卿亦是歡喜笑道:“姐姐,這樣一來,張家有後了。妹妹向姐姐道賀了。”張雁笑道:“謝謝妹妹。”張莺高興的說:“姐姐真是嫁了如意郎君哩。”衆徒弟們多來向崇堯祝賀敬酒,崇堯吃的不亦樂乎,笑道:“還有一事,這個月的館資免了你們的。”徒弟們歡天喜地道:“多謝師父。”是日,盡歡而散。張雁抱着擇行,歡喜的說:“擇行,張擇行。”養娘笑道:“大娘子高興也得睡覺呀。”張雁道:“時候不早了麽?”養娘笑:“早月亮高挂了,再不睡天都要亮了。”養娘給鋪好被褥,張雁抱着擇行睡了。養娘自在一邊鋪上睡了。
少春思量:“呂崇堯合家恁麽看重這個孩子,倒要教他失去這個孩子嘗嘗喪子之痛。”當下密地約了明伍将此計說了。明伍笑道:“可知好哩。”日日在呂家左近閑逛,守候内裏消息。這日也是合當有事,崇堯率領合家與徒弟們去田地裏收割莊稼。張雁哄着擇行,尋思到花園散散心,領着個養娘相陪。走不多遠想起忘了鎖房門,把孩子交付養娘,急急走回去鎖門。養娘抱着孩子,正自逗着玩,突覺小腹脹痛,要去解手,且将孩子包裹好放置在草坪上。少春遠遠望見了,歹念生起,想道:“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疾步追上去,抱起孩子來就走,躲躲閃閃回急忙送出門樓外面來。明伍望見,遠遠跑來望着他懷裏紅色錦緞包裹着的孩子,笑逐顔開道:“成了成了。”接過來抱着就走。少春急忙轉回關了大門,躲回屋裏假裝睡覺。
卻說張雁鎖了房門來到花園,不見了養娘跟孩子,自語道:“抱去哪裏玩了。”四下張望,不見蹤迹。少時養娘來了,見了張雁問:“孩子呢?”張雁驚駭道:“孩子不是你抱着麽?怎來問我?”養娘道:“我去解手,就将小少爺放在這裏草坪上了,來了就不見了。莫不是哪個養娘丫鬟瞧見抱了去麽?”張雁急急忙忙與她奔回院裏左問右問,多是搖頭,并沒那個抱了回家。張雁方才着急起來,揮淚道:“莫不是被人從門樓進來,來花園賞玩,見了我兒子就抱着跑了。”顧不得甚麽,氣急了早将那個養娘痛打。
恪卿,張莺,香怡聞風過來,一問方知是孩子丢了,大家分頭來花園找尋,又出去門樓外看有無外人,便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全沒些影響。全家多慌作一團,心急如焚。去敲少春房門,見他兀自揉着惺忪的眼睛問:“甚事?”聽得說孩子沒了,到假裝吃一驚叫道:“我去找,莫急。”急忙跑出門樓外來找尋。比及黃昏崇堯,徐清,四喜率領徒弟們回家,已是失去兩三個時辰了。崇堯抹淚道:“我這就去報官追捕這賊。”急忙乘馬趕到府衙報案。縣令跌足吃驚道:“這賊好狠,偷孩子偷到呂莊主門上來了。”立時發下帖子,派出合衙捕快四下搜羅帶孩子的可疑人物。那時崇堯那三百徒弟也都分頭行動合城找尋,全沒有半些消息。崇堯回家,張雁早哭的死去活來,一聲聲:“我的兒,我的兒。”
崇堯淚流滾滾,好是悔恨不該就去參加競渡賽事得罪了那麽多人。恪卿,香怡合家養娘仆婦們莫不垂淚。張莺在屋裏哭的淚眼模糊,恨不能以死代替了這場災禍。徐清垂淚痛惜,百般哄慰張莺道:“縣令也出動了大批人馬,不信那賊能飛上天去。小姨娘且安心睡一覺。來日就有結果。”張雁失去愛子痛徹肺腑,以淚洗面再也不能原諒自己的疏忽。楊舜,王方兩個半大孩子也爲丢了擇行弟弟,哭的嗚嗚咽咽個不住。擇善,呂正也哭,全家沒有一個不是大恸嚎啕。
崇堯看看不忍,心如刀割一樣悲傷歎息道:“天啊,爲什麽要折磨我?”那些徒弟們一個個找的精疲力竭,垂頭喪氣回來,好不懷恨那做不是的惡人,叫道:“水落石出了,要把他千刀萬剮。”少春回家,聽他們說的厲害,好不驚慌,但盼着明伍快些結果了,埋到荒山野嶺了了這樁事體。一家人哭哭啼啼徹夜不眠,也有打那養娘的,也有問她如何失去的,早吓得她神魂癡迷,仿佛中了邪。
深夜幾個捕快來報:“日間是街上有人偶然瞧見一個三十來歲漢子抱着個紅色錦緞包裹的孩子經過,其後下落不明了。”崇堯一把緊緊抓住捕快的手,叫道:“往哪個方向去的,可曉得備細麽?”捕快手腕劇痛,像要裂開了,疼的叫道:“疼疼,莊主放手。”崇堯自覺失态,撒了手。那捕快道:“那人說是望南邊去了。”崇堯便騎了一匹快馬奔出門樓去追。徒弟們聽得此信,也有騎馬的也有步跑的望南趕去。四喜,徐清也是去了。那徐清走到半路返回來。張莺一見他回家,氣的淚流滾滾罵道:“快去找我姐姐孩子,回家作甚?”徐清含淚跪下道:“小姨娘,徐清回來向小姨娘告别。我這一去立志要找回八叔孩子,若是找不回來,我徐清再也不敢回來了。”張莺恸哭間聽他這話,似有訣别之意,抹淚道:“好好去找就是,怎說這麽堅決的話來。”
徐清哽咽哭道:“八叔,大娘子待我猶如親子,恩同再造。我徐清又得與小姨娘成就夫妻,也是八叔跟大娘成全。我自揣無以爲報,找回小公子是我唯一能做的了。”說罷,起身就走。張莺忙叫道:“徐清。”徐清抹淚道:“小姨娘珍重罷。”出門而去。張莺叫喚一聲,徐清畢竟不舍,止步問:“小姨娘還有甚吩咐麽?”張莺将頭上那支金鳳钗除下來,遞給他,噙淚道:“我等你回來團聚,那時你親手給我插在頭上。”徐清接過來珍藏了,揮淚而去。張莺追出府門,望着他騎馬跑出大門絕塵而去,一跤跌倒大哭起來。香怡,恪卿聽說他兩這般光景,情知蹊跷,急忙出來拽回張莺。張莺哭道:“徐清走了,徐清走了。”香怡道:“他去找孩子了。”
張莺哭道:“他說找不回孩子,再也不回家來了。”恪卿,香怡倒吃一驚道:“啊,他不回來了。”張莺抱頭痛哭起來,兩個解勸她,她隻是哭再不則一言。恪卿抹淚道:“徐清這孩子說得出做的到。”心下寄望徐清果能及早找回擇行,使他夫妻團聚。到了次日天明,崇堯心情沉痛的回來,望着坐了一個晚上,淚也哭幹了的張雁,臉上死氣沉沉。禁不住難過,抱住她哭道:“娘子,孩子總會回來的。你莫要輕生啊。我們還有擇善呀。”張雁隻是不應,宛然中的邪魅,不認的人了。
恪卿割舍不下張莺,一早去她房間,隻見張莺淚流滿面,換上一身素淡衣裳,說道:“二娘,自今以後我不出府門一步。隻待徐清回家。早晚一炷香祈求菩薩保佑姐姐孩子平安無事回家。”恪卿抹淚來向崇堯說了,崇堯來看時,見她早将一個觀世音菩薩像供奉在壁上,前面放個桌案,上面一個香爐香煙袅袅飄散起來。張莺跪下在蒲團上,叩頭道:“莺兒祈求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保佑徐清找回擇行。”說來說去就隻這麽一句。
張雁極是喜愛張莺,此時聽得這邊養娘人等多來圍觀,也懷驚怪前來分開人群望去,乍見張莺一身素淡衣裳,對着菩薩叩拜,隻此一句别無二言,忍不住走去抱起她哭道:“莺兒,何必如此?”張莺哭道:“姐姐,丢了擇行,我跟姐姐一樣難過。我要禱告菩薩保佑徐清找回擇行。”說罷,喚一聲:“姐姐。”早哭了起來。姐妹兩相抱失聲痛哭,衆人感同身受,莫不垂淚。崇堯那徒弟們多有晌午回來的,都搖頭歎息,好不感傷。也有追出幾百裏路程尚未回家的。也有回報說:“驚動了蘇州白家。白爺,霍爺兩家也出動人馬幫着尋找了。”
崇堯洩氣道:“此人如此處心積慮,怎麽還會留着我兒性命。隻索罷了。”一頭教人吩咐官府務必要找出家裏的内鬼來。縣令前來盤诘所有當日在家養娘傭人,查來查去,個個都有不在場的理由,不信道:“難不成那賊人就曉得孩子就在花園?就從外邊進來抱了孩子去?”張雁叫道:“我請求縣令大人把我家除了我相公,二娘恪卿,莺兒,楊舜,王方,香怡這幾個外,其餘人等那日在家的都拿去大堂上任憑大人大刑伺候,不怕他大刑之下不招出實情。”崇堯一驚道:“娘子,這可是人命關天。大刑之下必有冤屈,受刑不過招供了,豈不是教惡人脫身,又害了平人。”縣令道聲:“慚愧呀。”又說:“崇堯兄所言極是,想那賊人忍着疼痛,死不肯招。到教那沒做不是的受刑不過,替他償了債。豈不是你家的罪孽?”
其時那個手裏丢了孩子的養娘又是被痛打,又是受了驚怕,又是自責過甚,徑自瘋癫起來。一會哭一會笑,滿院子裏亂闖亂撞。唬的合家呼叫:“她瘋了。”四喜慌忙教人把她扯去關鎖在後院一間房内。縣令唏噓道:“此賊抱去孩子,害人不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