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龍舟競渡


話說,崇堯,張雁定下黃道吉日四月二十日爲張莺,徐清完婚,便請地方鄉紳名流,通家來往的朋友赴宴。又送去蘇州給昱人,霍演請柬。昱人接到請柬,笑道:“真新鮮。張雁要把妹妹嫁給徐清這個愣小子,長幼不分,隔輩婚嫁,也不怕人家閑言碎語,說三道四。”盈盈笑道:“他們兩情相悅,有甚不好。好好備份彩禮去赴宴就是,哪那麽多話說。”昱人道:“好好。懶得管他閑賬。”霍演接到請柬,唏噓感歎一場,說道:“娘子,不幸教你言中了。張莺真個要嫁徐清。”宮秀笑道:“可知當日你錯過了姻緣,時不複來了。你也該死心了。”霍演笑道:“死心死心。娘子都有了我的骨肉,我還能奢望大娘子教她妹妹與我做妾不成。”宮秀也笑。

不題,霍演,昱人打點去赴喜宴。卻說少春自從宮秀嫁給霍演,看他兩彼此情意綢缪,恩愛光景,懷着小心去撺掇宮秀幾回。宮秀初始還說慢做計較,後來再去便是冷茶冷臉,冷淡對待,決不将報仇的事上心。少春心灰意冷,歎息道:“好妹子,是要反目成仇了。”又怕霍演瞧出蹊跷來,又怕宮秀惱恨起來,訴出真相,召來禍患,故而輕易不敢上門去撩撥。又幾番去衙門找元甫,看他也是想化幹戈爲玉帛的意思,想道:“依仗韋元甫是不濟事了。還須别尋門路報仇。”這日聽聞崇堯家要做喜事,想道:“我且去梁溪,或許還有機會在裏頭,也未可知。”徑自将店鋪折價變賣,卷了細軟前往梁溪,欲要依靠是霍演舅爺,投在呂家,伺機報仇。宮秀曉得少春移居他處,隻道他是罷了仇恨念頭,滿心歡喜身旁少了一害,哪裏料到他會到了梁溪。

那少春是個有心尋事的主,于路打聽得崇堯在梁溪備細,縣尉談厭童使計要害崇堯,反而丢官罷職,心道:“這個談厭童被罷了官,到了郎溪落腳。我且去郎溪找他,再作區處則個。”少春便搭了湖船不消兩日來到郎溪,早已聽聞厭童乃是地方一霸,樹大根深,豢養家兵數百人,個個是亡命之徒。又協助官軍進剿匪寇,甚是與地方處的熱落,格外興頭。到了郎溪,客棧安頓了行李,便來蜉蝣莊遞上拜帖。厭童詫異的叫請他進來。兩下相見了,分賓主坐了,茶罷。

厭童道:“足下與我素昧平生,冒昧來我蜉蝣莊必有見教,足下但說所爲何事?”少春笑道:“談兄乃是海内豪傑,故而在下不遠千裏前來識荊。以慰渴慕之意。”厭童笑道:“足下差矣,我談某人哪裏是甚麽海内豪傑,不見我莊上匾額大書蜉蝣莊三字。我每每在想,人生如夢,不過是滄海之中的蜉蝣,生命短暫。鄙人總以蜉蝣自居,豈敢妄稱豪傑。如果足下隻是聽信了謠言來此會面,以證所聞的話,那麽要教足下失望了。來人,送客。”少春見他下逐客令,笑道:“莊主以蜉蝣自居,看似謙卑實乃是抑郁不平的意思。”厭童詫異道:“足下倒是好見識。請教足下到底是何人?”少春道:“帖子上寫着李少春便是名諱,何須多問。”

厭童道:“那你此話是何意,是來消遣我麽?”少春道:“實不相瞞。在下爲莊主鳴不平啊。”厭童道:“我有何不平?”少春道:“梁溪呂崇堯便是莊主深爲嫉恨的人。我願助莊主一臂,除掉這顆眼中釘。不知莊主可願與我聯手?”厭童大喜道:“等閑人近不得他家,足下有甚良策,可以成功?”少春道:“我是他兄弟的舅爺,憑此身份足可以在他家安身。到那時候裏應外合教他家不得安甯。”厭童喜道:“你與他有甚仇恨?”少春道:“這個恕我無可奉告。隻要扳倒了他,莊主必可雪恨,我也能夠得以心安,告慰死去的亡魂。”厭童道:“那麽我這裏有一條妙計,過些日子就是端午節,那時候太湖上有每年一度的龍舟競賽勝會。你去撺掇他報名應賽,我們就中取事,豈不絕妙。”少春笑道:“此計甚好。”厭童與他說的投機,大有相相見恨晚之色,款留少春兩日,賃了船隻送他過湖去了。

少春來到梁溪,就來拜見崇堯。崇堯見了故人,好生高興,一面安排他住在前堂,就教他暫且幫襯四喜掌管田園,做些記錄的事。張雁心下畢竟疑惑:“他的妹子在蘇州過的甚是得意,他卻跑來這裏作甚?”将這個疑慮向崇堯說了。崇堯笑道:“十四弟精明,哪裏肯周濟他好處。他在那邊礙眼,所以躲來這裏謀生,也是爲他妹子好的緣故。不要疑神疑鬼了,教人說我沒情分。”

未數日,昱人攜着盈盈,兒子留哥,與霍演結伴而來。崇堯熱情接待,以他兩個是兄弟,不同旁人,教他兩家住在西跨院。昱人與恪卿兄妹朝暮相見,互訴别後光景,倍覺高興。又是贊歎崇堯做得好家事,呼奴使婢跟以往判若雲泥。霍演見了少春,甚是驚怪,叫道:“李大哥何以到此?”少春道:“我不想招我妹子嫌憎,所以來投奔呂莊主。莫教我妹子知道,否則又要怪我壞她名聲。”霍演道:“我不對她說起便是。好好安身在此,來日找個娘子,做個人家。”少春稱謝不盡。

霍演偶然來東跨院瞧見張莺,笑道:“好妹妹,要做新娘了。哥哥來祝福妹妹。”張莺道:“演哥哥怎麽沒有帶嫂嫂來?”霍演道:“她有了身孕,不宜車馬勞動,我叫她留在家裏了。”見了徐清。徐清道:“十四叔好。”霍演笑道:“好着哩。好好待莺兒。”徐清“嗯”地一聲,說道:“我會一生一世愛護她。”霍演心裏甚不是滋味,有好些歉意,悔不該當日就教他帶走張莺,緻使弄得而今光景,反做成了他姻緣。

至期,徐清,張莺大婚之日,真個是人山人海,門庭若市。鼓樂聒噪,人聲鼎沸,杯觥交錯,鬧騰了一日。至晚,賓客散盡,内外安歇了。洞房裏兩個新人吃過了合卺酒,徐清注着她鳳冠霞帔,嬌豔非常的笑容,兀自癡癡地恍然疑惑是在夢裏。張莺笑嘻嘻的,嬌羞道:“小冤家,隻顧看甚的?”徐清道:“小姨娘,你真美。”張莺笑道:“美麽?過來讓你看個夠。”一把拽他過去,挨身坐在床沿,嬌笑一聲道:“想甚哩?”徐清道:“小姨娘是天上的仙女,徐清真不知哪世修來的福氣,能娶到小姨娘爲妻。徐清愚笨,真怕辜負了小姨娘哩。”張莺道:“小冤家,還要賣乖哩。指不定你心裏多高興呢。”徐清道:“徐清何德,蒙小姨娘垂青,委身下嫁。此生沒齒不忘此恩情耳。”張莺笑道:“你就美罷。花燭之夜,隻顧絮叨作甚?”徐清亦是好笑。張莺含笑拉他上床,欣然解衣就寝。一璧廂鑽入錦被,同衾共枕,咯咯笑耍,真個千恩萬愛,颠鸾倒鳳,恣行歡娛。一晚貪歡,不在話下。

次日一早,張莺早起,梳洗罷,斥責道:“徐清起床,去見姐姐,姐夫。”徐清猛醒,急忙穿衣起床,說道:“娘子好早。”張莺嗔笑道:“羞也不羞,喚我娘子。喚我一晚小姨娘,這會倒喚我娘子,多别扭。還叫我小姨娘罷。”徐清失魂落魄道:“嗯,小姨娘。”兩個洗漱罷,來見張雁,崇堯,雙雙跪拜道:“姐姐,姐夫好。”張雁笑道:“怎的叫我姐姐?你有了夫君,該改口喚我大娘了。”張莺道:“那我不是要喚姐夫做八叔,多不好聽。我還是要做姐姐的妹妹,不做小輩罷。喚姐姐親切呀。”張雁笑道:“随你好了。”徐清紅着臉,不知如何是好。崇堯好笑,說道:“以前稱呼不變罷。徐清還稱呼我八叔。”徐清笑道:“八叔,大娘安好。”崇堯,張雁教他兩起來,說道:“吃飯去。”四個相伴來到西跨院跟恪卿,昱人,盈盈,霍演,楊舜,王方,擇善,呂正一起吃飯,說說笑笑,甚是歡悅。

卻說昱人,盈盈,霍演小住幾日,崇堯等與他們冶酒餞行,别過回去蘇州訖。這日,梁溪縣令來找崇堯,說道:“今年将到端午節,往年風俗祭祀屈原,是要舉辦劃龍舟競賽。不知崇堯兄有意于此樂否?”崇堯道:“在下早先倒是聽人說起,奈何冗務纏身,那得有閑情逸緻去掙這個虛名。縣令大人另選高明罷。”縣令歎息道:“非是我要來強人所難。可是校尉名聲在外,門下人才濟濟,你不去的話,滿城士庶都會失望。奪不得頭彩,就連本縣也是臉上無光哩。這是爲本縣争光的好事,想想罷。”

崇堯尚欲推脫,隻聽堂下一人說道:“莊主快快答應了罷。”縣令把眼望去,識得是門房書記少春,欣喜道:“崇堯兄莫要拂逆了地方期盼啊。”少春道:“莊主,梁溪士庶都翹首以盼莊主爲本地鄉紳争光呢。又有賞金,又可以揚名,何樂而不爲呢?”縣令道:“刺史李大人與蘇州刺史韋元甫,宣州刺史陳少遊三家各出賞金十萬錢做頭彩,又有地方捐贈十萬錢,共是四十萬錢做賭勝之資。頭名可得二十萬錢,二名得十萬錢,三名得五萬錢,其餘各家均分五萬錢。”把眼看那崇堯,想那頭彩可得二十萬錢,利動人心,不信崇堯不動心。少春道:“莊主這是賺錢的良機,不可錯過了。”

張雁聞聽丫鬟禀報,踱出前堂來,笑道:“既然是刺史大人教縣令大人來做說客,我們奉命就是。隻是如果不勝,可莫怪我家不是才好。”縣令笑道:“這個當然。我聽說那邊出陣的還有足下一個對頭呢?”崇堯驚駭道:“怎生出一個對頭來?”縣令道:“便是扳害足下,丢官罷職的郎溪蜉蝣莊莊主談厭童。他手下可是多亡命之徒,善識水性,是個厲害角色哩。”崇堯便有些退縮之意,想道:“不合又遇上這厮,多生是非。”張雁道:“我們會小心在意提防,不勞大人挂懷。”縣令笑笑,别過去了。崇堯一頭教四喜送客,一頭埋怨張雁就應允了。張雁道:“隻是一場盛會,輸赢不要太在意了。當時會有很多高官,庶民觀看賽事,弘揚一下梁溪大行莊聲名也好。”少春暗喜:“隻怕教你聲名掃地哩。”

崇堯自是召集莊内徒弟們,說了要參加今年賽事的事,教他們都去助興。衆徒弟們個個摩拳擦掌,想要争先賭勝,要賺那錢。崇堯道:“輸赢倒在其次,隻是莫要性起傷人。回來我免除你們每人一月館資,管你們三日好酒。”衆徒弟們歡呼雀躍起來,叫道:“好師父。”于是崇堯選拔善識水性的,體力強健參加過競賽的三十人且擱下學武的事,打造龍舟,去湖中練習起來。

四喜尋思:“夏季糧谷事體已了,隻待秋忙。閑着沒事,何不去幫襯莊主奪得頭彩回來。”便來找崇堯說了一身力氣,兼識水性的話,要崇堯帶挈。崇堯道:“你管理門戶,雜事纏身,責任重大,還是莫去罷。”四喜便有好些不稱心,回去房裏向香怡說了想要乘此機會報答崇堯恩情。香怡也是感念崇堯,張雁做主成全她改适,成了家室。遂徑自來見張雁,說道:“大娘子一家待我恩重如山,四喜他想要出力報效。八哥不肯教他去,還望大娘子曲意成全他一腔赤城。”張雁笑道:“那我跟相公說一聲。”香怡涕謝而去。張雁待到崇堯回家,向他說起。崇堯道:“娘子就快要分娩了,我怕是家裏沒有個體己的人照管,所以把他留下照管外邊。原是要他幫襯家裏的意思,既然他這樣執拗,教他去罷了。”張雁笑道:“我曉得相公爲我好,也要顧及些他們的感受方好。”崇堯道:“娘子說的是。”

當晚,徐清,張莺小夫妻兩也來說要去幫襯赢了賽事。崇堯道:“四喜也要去,你們就别去趁這熱鬧了。家裏不能沒人照管。”張莺道:“我不去也好。我留下來伺候姐姐,可是要教徐清去,龍舟上少不得一個擂鼓助威的。徐清可去擂鼓助威,好教姐夫一舉奪魁,獨占鳌頭。”徐清把眼望着崇堯,盼他應允。崇堯想道:“徐清是三哥的兒子,這麽盛大的賽事,也須教他去曆練。”遂說:“好。徐清擂鼓,我坐鎮指揮,一定要打出我梁溪大行莊的威名來。”徐清興奮道:“謝謝八叔,我一定全力以赴。”

話說少春畢竟疑惑厭童會怎生擺布崇堯,一時脫身不得,好是惶急。這日黃昏,聞報外邊一個漢子要見,心下想:“莫不是那話來了。”急急來見。崇堯正在點撥徒弟們武藝,多把眼來望。少春放緩腳步,來向崇堯道:“莊主,有人見我。”崇堯道聲:“去罷。”少春來到莊外。那漢子道:“足下可是李少春,李先生麽?”少春問:“哪個叫你來的。”那漢子道:“在下明伍,乃是蜉蝣莊上的人。”少春慌忙一把将他拉過,閃在牌樓一側,張望内裏無人在意,方始低聲問:“有甚話說?”明伍小聲道:“談莊主要我通知你在賽事當日,把他家孩子拐出來,交給我。”少春一驚,失聲道:“這等不是傷天害理麽?”明伍道:“莫高聲罷。你是見過我家老爺的,我若是把此事捅出去,教你在這安身不牢,還要下地獄哩。”少春驚駭叫道:“你們要害死我啊。”見說的利害,想那厭童心狠手辣,懊悔不該就去見他,想道:“我若是隻自己設法報仇,也不會受他擺布了。”甚是悔不當初。

明伍笑道:“我便住在此地客棧,專候佳音了。”少春想到哥哥大仇,将心一橫,說道:“罷了,左右是個仇。教他嘗嘗喪子之痛。”明伍笑道:“足下真乃人傑耳。”少春道:“可是那兩孩子都三歲了,識得我的形貌。一旦失手,可不是老大的利害,教我怎好了賬。”明伍笑道:“趁着天黑,不怕他認出來,便是認出來,到了我手,管保教他兩見了閻王,決計不會牽連到足下。”

少春道:“賽事上,貴莊主還有甚妙計擺布他。”明伍道:“好教足下寬心。我家老爺買通了兩家賽主,那日要攔截呂家龍舟,阻礙他行程。阻礙不住的話,索性撞翻了,将他家去的人都溺水死了。官家也隻道是個意外,拼着花幾個錢給他家買棺木罷了。我家勝出,得了賞錢二十萬,怕不夠棺材錢。”少春冷笑道:“好個一了百了。”明伍笑道:“這就叫做這邊不着那邊着,誰叫他與我家老爺作對,死了活該。”

是時,四喜喚道:“少春,少春。”内裏衆徒弟應道:“方才去了門樓外與個相識說話哩。”少春把眼望去,四喜正朝這邊走來,忙說:“兄弟且去,來日賽事當日見。”明伍道:“不見不散。”兩個心照,分頭散了。四喜望着那人背影,問道:“那人是誰?怎不教他進門說話,這就去了。”少春笑道:“一個舊識,沒甚緊要事。回去罷。”拉着四喜返回府上。

吃過晚飯,少春兀自心裏突兀,放懷不下,胡思亂想道:“我跟呂崇堯的仇,幹他兩孩子甚事?談厭童忒心腸歹毒,連幾歲孩子都不放過,教我做這缺德事。”又想起厭童要教崇堯死于太湖,不禁心潮澎湃起來,想道:“那時他家隻剩的孤兒寡母,豈非更是要依仗我麽。那個時候徐清死了,張莺又不肯外嫁,必然是肯與我喜結連理。霍演得不到她,到教我得了,也氣他一場,教宮秀看看我的能耐。”想到張莺那誘人的芳姿與崇堯萬貫家财,唾手可得,膽子便大了起來。自以爲得計,想入非非,竟是整晚難眠,恨不能馬上就到了賽事當日。

待到了五月初五那日打個早起,啓明星尚在天上懸挂。衆徒弟們都已整裝待發,個個喜上眉梢。四喜,徐清兩個也是穿着紅燦燦的衣裝,别過了香怡,張莺,出門來興奮地要去大顯身手。張雁挺着肚子與恪卿送崇堯出門來,說道:“相公莫計輸赢,好好回來。”崇堯道:“娘子珍重。賽事後少不得要歡慶飲宴,明日一早準回來。”那少春也假意來送行道:“恭祝莊主馬到成功,奏凱而還。”崇堯道:“我們去後,鎖好大門,莫要出外惹是生非。”少春道:“莊主放心去賭勝就是。這裏我會好好照料。”

張雁見他們就走,忙喚住了崇堯,抹淚道:“相公,妾身夜夢驚恐,恐有不詳,諸事留心。”崇堯執着她的手,笑笑抹去她眼角餘淚,和顔道:“娘子,我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這不過是個賽事,無甚害事。倒是你挺個大肚子,還要照管阿善,難爲你了。”張雁道:“想那賽事有那重金賞賜,多是貪圖名利去的人,舍命相搏,大是違背了祭祀神明的古意。自古道須防仁不仁,莫要中了他圈套。”再三叮囑。崇堯一笑付之,率衆而去。香怡,張莺,恪卿攙扶着她回家,随命少春關鎖府門。不在話下。

且說,梁溪縣令在前路接着崇堯,兩下相見了。其時還有十餘路人馬,都是打着各地旗号,都開赴到了賽場。那主賽台上,浙西觀察使,蘇州刺史韋元甫,常州刺史李栖筠,宣州刺史陳少遊三個還有鹽鐵轉運使劉晏四個做仲裁,又請了淮南節度使,檢校尚書左仆射,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崔圓居中坐了,主管賽事。那崔圓年已老邁,衆官推他德高望重,所以專門請他來做總管。崔圓咳嗽兩聲,吐兩口頑痰,清清喉嚨道:“參與競渡的人都到齊了麽?”元甫道:“我部尚有一家沒有到。”崔圓道:“何等事情恁的教這麽多人待他一家。”

元甫道:“便是我州校尉白昱人。”崔圓饒有興趣地笑道:“是他。當日我上他家蹭了頓美酒,至今餘瀝猶香,待他何妨。”把眼望那湖中畫船雲合,首尾相銜,湖水蕩漾,清波湧起。兩岸士女如雲,翹首以盼,真個是人山人海,好不盛況空前。那正面岸邊停靠着六七十家龍舟,龍舟上撓手穿紅的,着彩的或坐或立,待着喝菖蒲酒,聽響炮聲,便要競渡争鋒奪彩。崔圓笑道:“今年有幾家奪标隊列?”少遊道:“各地報名參賽的計有六十三家。”崔圓道:“列爲各出重金懸賞,莫怪有那麽多動心的了。”栖筠道:“隻是博個高興罷了。”

元甫道:“我們幹坐着看熱鬧也覺無趣,若不這樣,下官有個主意。我們私下做個賭注,看看誰能奪标?”崔圓笑道:“這個主意好。你們各自都有中意的,那就下個注罷,權做取樂耳。”栖筠便說:“我賭我治下梁溪大行莊呂崇堯赢。”元甫笑道:“我就賭崇堯兄弟,我治下的白昱人赢。”少遊道:“兩位莫争了,還是我轄地,蜉蝣莊莊主談厭童要做第一。”栖筠嗔怪道:“甚麽。談厭童在你治下?”少遊道:“李大人這話是怎的?”栖筠看他甚是與厭童關系莫逆,不好說其惡行。當下笑道:“不見得他就能赢。”少遊叫道:“敢賭麽?”栖筠怒道:“怕你麽?我以私錢十萬錢賭呂崇堯勝出。”少遊道:“我也一樣出錢十萬。”元甫笑道:“那麽我也隻好舍命陪君子了。”

三個把眼望劉晏,劉晏笑道:“你們自賭,莫扯我。我有錢還須造船哩。”當下三個各教手下取錢一百貫來,箱籠儲了,推給崔圓,教他暫管。隻待哪家勝出,便将錢送給哪個刺史。劉晏好笑他三個貪名争利,堂堂地方大員把個競渡雅事,不顧體面争得喉急眼紅,弄成個盈利之所。

隻見那岸邊等候号炮競渡的賽主,有徐州某某莊主旗幟的,丹陽軍某某校尉旗幟的,也有地方名流巨賈招募水手應賽的,旗号各式各樣,衣裝也有統一的,也有混雜的,三教九流不一而足。唯有崇堯那龍舟,木雕龍首,高高聳起碩大而有神,舟身雕镂精美,正中有一個精緻的重檐小閣,龍尾高卷,整個龍舟煞是美觀。在衆龍舟之中獨樹一幟,宛然有鶴立雞群之慨,衆撓手又都穿一色的紅色短衣,甚是醒目,引來旁邊數十家賽手驚歎的目注,啧啧道:“梁溪大行莊的氣派,不同凡響。”甚是嫉妒。

崇堯低聲責怪道:“我還以爲多是這樣呢,原來是你們爲好看,花我那麽多錢。”徐清道:“八叔是當世好漢,萬人敬仰。将就着造個龍舟,不倫不類,教人看了豈不是落人話柄。所以我教小姨娘向大娘多要了些錢,買了上好的木料,雇了好有名氣的工匠精雕細刻造了這艘又堅固又好看的龍舟,得了彩頭帶回家去供奉起來,來年還來競渡。”衆徒弟們也随聲附和:“師父,我們一定好好賣力得了賞錢,賺回造船的錢來孝敬師父。”崇堯把眼望着他們一個個真摯的眼神,甚是感動,說道:“你們都是我的好徒弟。”四喜把眼回頭望着仲裁台上,說道:“咦,怎的還不下令呢?”

衆人也嚷叫起來,崇堯道:“怕是等什麽人罷。莫要喧鬧,官爺自有主張。”衆人坐着把漿,低頭細語,說道着今日盛會兩岸站滿了圍觀的人多有嬌娘美婦,說笑道:“我們得了頭勝奪了标,那些少女還不圍着我們轉,爲我們喝彩。”隔着幾家龍舟上高挂着郎溪蜉蝣莊談厭童旗幟下,那厭童怄氣道:“休看你那龍舟造的好,待會教你沉沒在這太湖之中。”崇堯亦是早已瞧見厭童旗幟,想道:“這厮也在,莫要輸給了他,教人取笑我習武傳徒,還不如他一個宵小之徒。”

正在衆人等的焦躁的時候,東岸邊傳來一派鼓聲,岸上的人都閃避一邊,聒噪聲中,早現出一隊齊整的人馬來,清一色的黃色衣裝,上百人高舉着一架龍舟,威風八面的放下水中。崇堯急把眼望,看那打的旗幟竟是蘇州長洲軍校尉白昱人。崇堯大喜過望道:“敢情是十二弟到了,難怪那麽大的排場。”昱人家的龍舟隔着崇堯數十家之遠,卻也望見了梁溪大行莊呂崇堯旗幟。昱人笑道:“要跟八哥比個高下也。”留哥也被打扮成個小撓手,雙手執着鼓槌,擡頭道:“爹,我家要跟姑父競賽麽?”昱人道:“乖兒子。你娘還等着我們領賞錢回去呢。再說不赢的話,我們在地方上豈不是臉上無光。”馬留,喬在川兩個多說:“正是此理,賽場上哪有讓賢的,隻有赢家輸家,沒有親友的。”蘇禧,窦博道:“便做第二名也有十萬錢哩。夠我們吃上幾年的好酒飯了。”多有望着那蘇州長洲軍校尉湯平龍舟的,叫道:“怎麽說也得赢了湯平,不能教他名聲勝過我家,做大起來。”

留哥道:“我們赢了姑父,姑姑會不高興的。”昱人笑道:“那你就不想教爹赢?好兒子,好好擂鼓,回去給你買糖吃。”留哥努着嘴道:“不,我要騎馬。”昱人道:“好好。赢了呢,我就教你騎馬溜達三日。”留哥歡喜的手舞足蹈起來,叫道:“我給爹好好捶鼓,教爹赢了頭名。”那崔圓望見蘇州白家龍舟也下水就位了,說道:“正主來了。吩咐下去,賞賜撓手菖蒲酒吃。”此話傳達下來,下邊伺候的官兵早将滿壇滿壇的菖蒲酒送到各家龍舟上。崇堯教四喜散酒,給衆徒弟們每人斟上一碗,道聲:“徒弟們吃酒。”衆人端碗道:“師父請。”徐清也端碗道:“八叔,徐清先幹爲敬。”昂頭咕嘟咕嘟,一幹而盡。崇堯一笑與四喜等人将酒吃幹。

崔圓在台上将祭祀文章捧着起身宣讀罷,道聲:“放炮競渡。”一璧廂底下炮聲轟隆響起,衆龍舟便鼓聲大作,撓手奮力劃槳,像離弦的箭望着湖水對岸插着彩色标旗的方向駛去。須臾間,兩岸歡聲雷動,人聲如山呼海嘯似的呐喊起來,各自叫喊着自家屬意的赢家争先。那競渡的龍舟乘風破浪,洪波湧起,棹如飛劍,舟行如飛,宛然有所向披靡之勢。行舟過後,湖水翻卷擊撞,漣漪久久不能平靜。怎當得烈日當頭,璀璨耀眼,熱浪滾滾,轉眼間汗透衣裳,喘息如牛。徐清奮力擂鼓,一雙眼睛緊緊盯着對岸标旗,恨不能肋下生雙翅須臾飛到了。崇堯手舞令旗,指揮撓手,有條不紊的往前行進。行到湖心,尚有十數家齊頭并進。徐清把眼顧盼道:“好厲害。還有那麽多呢,怎生甩開他們才好。”崇堯道:“輸赢莫看的重了。”徐清低頭擂鼓,不敢再啧一聲。

那時四喜大叫:“兄弟們快劃啊。”衆徒弟們貪那崇堯免一月館資,三日好酒,哪個不是豁出了性命的賣力,早是滿頭大汗,如是被水澆透了。還是不歇手的劃拉,那手中木漿如飛,水流激蕩激射在臉上身上,刺的眼睛也要睜不開了,哪裏還聽的兩岸高呼的人聲,宛然不知身在何地,心頭上隻是想着一個劃了。崇堯見他們這麽舍命,心潮激蕩,難以平靜,暗道:“恁麽賭勝害人。”到了此時也是禁不得他們罷手不罷手了。忽爾一個徒弟頭暈眼花,一口氣上不來,昏死過去。崇堯曉得是虛脫了力氣,急忙把他拖下來扶到閣子裏靜養。徒弟稍微醒來,掙紮叫道:“師父,我沒事。”衆人一頭罵他這時候不濟事了。崇堯道:“我替你。”放下他,跑去坐在他的位置,舞動木漿起來。那個徒弟熱淚盈眶,埋怨自己起來。

話說那厭童望見崇堯龍舟即将躍先,心下着急,忙揮令旗,暗暗教買通的兩家龍舟望崇堯船頭并靠過去,欲要攔截。徐清瞧得真切,叫一聲:“八叔,他們要耍詐。”崇堯見右邊一條船徑直過來,叫道:“我們劃得快些,教他狡計不能成功。”果然兩家曉得攔截不住了,下一個狠心:“索性撞翻他,也隻是個意外事故,自有談莊主賠他棺材錢。”兩家家主喝令手下急速照準崇堯龍舟船身撞去。崇堯見狀,甚是驚慌。那龍舟身長二十多米,相距又近,如何能一時躲開。當時合船的人隻叫的聲苦,眼看就要撞上了。四喜蓦地聳身一躍跳下水中,迎着左邊那撞到的船頭奮力以手望側裏推去。崇堯驚叫一聲:“四喜。”幾個徒弟也跟着跳下水中相幫,都是舍身忘死的渾然忘了這隻是一場賽事。

他們不惜冒着性命危險,仗着蠻力硬是将那龍舟的頭推過一邊,那船慣性使然,望他們擠了過來。崇堯與徒弟們慌忙張臂将他們扯起來,兩船船身擊撞摩擦,船身一個震動。四喜等人僥幸撿回來一條命,兀自驚魂出竅,吓的大口喘氣。崇堯大罵:“你們是要謀财害命耶。”那家家主慌不疊的連聲說:“不是有意,是船失去平衡了。”這頭說着話,那頭一條龍舟亦是撞了過來。留哥望見了,叫道:“爹,快看那條船要撞壞姑父的船。”昱人驚駭道:“甚人這麽無狀,兄弟們給我迎上去撞他,好歹救我八哥性命。”馬留叫一聲:“兄弟們,沖啊。”崇堯與徒弟們與這家家主喧鬧,不曾提防的左邊又一家推波破浪望他撞來。

待到崇堯等人回過頭來發覺時候已是遲了,那家家主冷笑:“呂崇堯,你完了。”霎時聽得衆撓手驚呼:“啊呀,不好。”那家主把眼望去,隻見打的蘇州長洲軍校尉白昱人旗幟的龍舟如飛撞了過來。昱人在船頭冷笑:“欲緻人于死地,送你去見祖宗。”吓的那家船上撓手大呼小叫,靈魂出竅。崇堯這邊也是叫吓破了膽,衆徒弟失張失智的要舉棹相距,卻是不抱僥幸心了。

便在那家船頭要撞上崇堯龍舟船身的一刹那間,昱人龍舟船頭撞在了那家船身,登時撞得從中而斷,撓手三十二人盡數落水,在水中掙紮救命。崇堯以手加額,慶幸沒事。昱人笑道:“八哥,兄弟先行一步了。”喝令快走,哪裏管他水裏撓手性命。衆撓手大呼:“談莊主救命,救命啊。”厭童好是慚愧,竟沒有撞沉崇堯,反倒添了累贅。欲要去相救他們,可是豈能甘心頭彩教崇堯,昱人奪去,連聲道:“快走快走。”喝教手下奮力劃槳望前而去。

崇堯看看不忍水中掙紮的十數條性命,駐了船一一搭救上船。衆人感激涕零,千恩萬謝,痛罵厭童無恥。崇堯已自曉得是厭童作祟,衆徒弟們眼巴巴望着那些落後的龍舟居上而去,多失聲痛哭起來,痛恨這家撓手想要火并。崇堯隻是解勸徒弟們,那家賠說的好話不耐煩,又是悔恨又是羞慚。兩家聒噪個沒完沒了。這時一條龍舟過來,其家主叫道:“落水的人快來我船上。那個厭童不是個好東西,我祝願呂莊主勝了他,好消恨。”崇堯感動道:“如此将何以報?”那家主道:“快走快走,莫羅唣。”徐清大喜道:“這樣我們有救了。”合船徒弟哪個不是驚喜交集的垂淚,早挾恨厭童,要赢了他才甘心。那些落水的人慚恨愧疚的跳過船去,叫道:“呂莊主一定要赢他。”

至此,徐清複拿起鼓槌猛力擊鼓,心頭那團火焰化作了奮發的動力,感染了合船的撓手。衆撓手使勁氣力的劃動木漿,望前直追,追過了一家又一家。厭童回頭望那崇堯的船尚有一箭之地,欣喜道:“追不上了,别做夢了。”昱人緊跟在厭童船後,尋思:“這等惡人,不合教他奪去頭彩。”傳令道:“快給我趕上去,攔住他。”馬留叫一聲:“好哩。兄弟們,快劃呀。”留哥叫道:“赢了他,賞錢都給大家買酒吃。”衆人本懷着激憤,又聽少主這麽說,哪個還不盡全力。

當下拼出渾身力氣來要赢了厭童,那雙手愈劃愈快,速度猛增。須臾趕到了厭童前頭,厭童望洋興歎道:“好個白昱人。我做第二也是好的。”喝罵手下都是酒囊飯袋。衆人聞着家主喝罵,氣都洩了,哪裏還肯用力。又怎當得昱人龍舟彎彎繞繞,恰像是扭秧歌似的偏偏阻礙着他,不教行進。厭童大罵昱人不守規矩。昱人回敬道:“再敢支吾,送你去水裏喂魚。”吓的厭童不敢則聲了。他們兩家如此造作,引起岸上士女的好奇,啧啧驚怪起來:“這兩家是作甚耍子?”多有人說:“方才撞船,那麽多人落水。這會又是演哪一出,恁麽有趣?”隻感今年競渡精彩不斷,煞是好看。

厭童問左右昱人是何人,左右答道:“正是呂崇堯的結拜兄弟,當年嘯聚太行山的十二爺。呂崇堯還是他的妹夫哩。”厭童聽得此話,好不驚駭,想想适才昱人撞翻了船,恁麽多人墜水,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那等殺人手段來,懷揣着懼怕,教隻在其船後跟随。少時,崇堯甩開多家龍舟,一路追趕上來賽過了厭童。衆徒弟們揚眉吐氣,嘲笑道:“蜉蝣莊主永遠成不了大魚大龍,隻好做蜉蝣了。”也有的破口大罵厭童。厭童不敢支聲,好不羞氣。崇堯與昱人兩舟齊頭并進。崇堯拱手道:“多謝十二弟援手,這個頭彩理該是十二弟的。”

昱人原是要奪這彩頭的,聽他這麽說,到笑起來:“八哥說哪裏話。好像是幫了你,要教你還我人情似的。這麽說起來,我還真不能要這個頭彩了。教人家說我重财輕義。”崇堯道:“十二弟仗義出手救我一船人性命,劫後餘生,已是僥幸。受人恩惠,哪敢占先?”昱人再三不肯,急了道:“八哥哪那麽多話,道我是虛情假意麽?”厭童聽他兩一問一答,好不親熱,又教他兩擠在身後,臉上無光,心裏甚是沒趣,愈是嫉恨崇堯。

崇堯見他果真不要頭彩,愧然道:“既然十二弟不要這個頭彩賞金,那麽我就領了。”崇堯徒弟們哪個不是仰慕昱人是名流風采,多誇贊稱謝幾句。昱人甚覺享用,愈是高興道:“二十萬錢值得甚麽,我才不稀罕哩。”崇堯的龍舟到達插着标旗的岸邊,跳了上岸,拔了頭彩。昱人緊跟取了第二名。早有岸邊執事官捧着酒來賀喜,岸邊彩旗飄揚。徐清,四喜與崇堯衆徒弟們抱着酒壇子,滿碗滿碗倒酒,笑的甚是開懷,跳下淺灘水中嬉戲玩鬧。昱人手下也跟崇堯徒弟們跳下水裏取樂,把酒言歡慶賀奪魁,歡汴之極。昱人冷眼看那厭童,罵一聲:“小人。”

厭童羞慚滿臉的摘了第三名,還落得被衆人辱罵,将酒水來潑灑。與衆手下格外沮喪,灰溜溜的帶了衆手下掩面而去。那時岸邊士女紛至沓來向衆撓手喝彩,嬉笑聲響徹數裏。其餘賽手陸續來到岸邊,多來向崇堯,昱人賀喜,也有沮喪挾怨當面而過的。那仲裁台上崔圓得報:“梁溪大行莊莊主呂崇堯奪得第一名,蘇州長洲軍校尉白昱人奪得第二名,郎溪蜉蝣莊莊主談厭童奪得第三名。”少遊便有些尴尬羞憤。崔圓笑道:“看來這箱錢是常州刺史李栖筠李大人的了。”栖筠向少遊,元甫笑道:“卻之不恭了。”元甫笑道:“既然是賭賽,便是有輸有赢,誰都不會計較。”

崔圓道:“來人啊。傳喚呂崇堯,白昱人,談厭童三個來領賞金。”部下騎馬徑直去了,未多時崇堯,昱人騎馬趕至。崔圓道:“兩位手下真乃神勇,今朝勇奪冠軍,不愧是當年殺敵好漢。”遂教賞賜崇堯二十萬錢賞金,昱人十萬錢賞金。旁邊給崇堯呐喊助威的徒弟們早曉得捷報,紛紛趕來搬取賞錢。昱人部下也來搬取去了。崔圓問道:“談厭童他人呢?”少遊道:“厭童羞于領去賞金,先回去了。”崔圓道:“這個就勞煩你這個州牧給他帶回罷。”少遊道:“責無旁貸。”崔圓道:“方才見湖中兩艘龍舟競渡,颠三倒四,不合規矩亂行亂撞。有一艘還教撞沉了,這是怎麽回事?有無死傷?”昱人便想告厭童使詐,想要禍害崇堯的事。崇堯把眼望着一邊的少遊,示意教他罷手。昱人銜恨道:“八哥遇事總是隐忍,難怪惡人作祟,欺他良善。”

少遊有意袒護厭童,笑道:“那是龍舟失去平衡所緻,幸好沒有死傷,不追究罷。”崔圓,劉晏等多曉得厭童在他治下爲非作歹,不是善茬,今日事與他脫不了幹系。此時少遊出言,看在同僚份上,自是要維護官家體面,不好揭穿的,又不想事态鬧大,隻好含糊了事罷了。崔圓笑道:“今日盛會,晚間有歌舞,請諸位賞光赴宴,圖個歡快罷。”崇堯,昱人等欣然領命。

是晚,崔圓與衆官将便在湖畔酒樓設宴款待與會衆家主,燈紅酒綠,觥籌交錯,又有歌姬舞女彈琴吹箫,舞蹈助興,喧天聒耳,甚是興頭。樓外是衆撓手與執事官員人等團團圍聚篝火旁邊吃酒暢談,興高采烈,喜慶非凡。正在官民和樂共度良宵的當口,聞聽的南邊傳來一派喊殺聲,響驚四座,交頭接耳道:“甚聲音,恁的有殺聲?”少遊便把酒杯摔了,叫道:“必然是那反賊方清趁我們聚會,前來厮殺。”衆官各有懼色。元甫道:“我當此賊被打怕了,才消停幾時,敢情是有預謀。”

少遊惡狠狠道:“此賊兇狠,想要把我們幾處要員都殺了方始稱心。幸好我早有準備,在左近布置了重兵,布下天羅地網等他上鈎。”崔圓氣道:“你早有消息爲甚不預先防備,倒要叫他來掃興?”少遊笑道:“方清詭詐,不以此會做誘餌,他如何肯傾巢出動,大意來犯。是我将計就計給他下了一個套,他就來了。”元甫笑道:“這可是個絕妙的好計哩。一鼓而擒,教他永世不得超生。”崇堯,昱人兩個互視一眼,都是心上焦急:“恁麽方清不就成了甕中之鼈。”想要離席辭歸。栖筠道:“崇堯兄,昱人兄兩位是久經沙場的好漢,這麽千載難逢建功的良機,奈何要回避。且坐下來待陳刺史擒拿反賊罷。”其時聽得方清義兵早已殺入官軍重圍,殺得血肉橫飛,血染太湖。岸邊未散的士女多有教喪命于亂軍中的,隻爲貪圖盛會,留戀不舍離去,逢着刀兵枉送了性命。

且說那方清父女被重兵圍困,寡不敵衆,死傷慘重。方清叫道:“我們中的埋伏了耶。”部下多叫道:“我們殺條血路走罷,好歹留個火種,接着跟狗官幹。”方清堕淚道:“到此地步,是我失察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官兵恁麽多如何能夠容我等逃生出去。”兄弟們怒叫道:“可恨陳少遊這個狗官,我們甯死也要殺了他,死也值了。”青鸾眼見官兵圍困愈緊,刀槍如林,情知絕難逃生,憤然道:“待我殺入樓閣誅殺陳少遊這個狗官,好爲冤死的兄弟報仇。”方清道:“我兒有志,爲父在此抵擋,速去殺了此賊。爲父死也瞑目了。”青鸾含淚咬牙率領數百部衆沖開官兵,徑直往燈火通明的閣樓殺去。

那些撓手見了餓民作亂,多護着自家主子,亡魂喪膽,抱頭鼠竄逃命而去的。樓閣左右官兵見一股義兵直殺到跟前,厮殺一頓吓的一哄而散,任由他十數人殺入樓閣。少遊見樓下殺的激烈,方才驚慌起來,叫道:“恁麽厲害,突破了我的重圍。崔大人,劉大人快走。”數十個參賽家主保着劉晏,崔圓躲到裏間,吓的驚魂欲飛。少遊拔劍厲聲道:“随我殺下去。”十數個武官随着他便望下沖殺,義兵中一個女子厲聲叫道:“陳少遊殺良冒功,草菅人命,逼反好人的奸賊納命來。”崇堯一聽這口音不是方青鸾,還會是誰,隻叫的聲苦。昱人沒想到她會殺到此間,實在不知是該救她,還是殺她,心頭突兀,委決不下。

那少遊與衆将官被殺的手忙腳亂,死了數人,且殺且退返回了閣樓上來。少遊慘然叫道:“不濟事了。這賊娘們厲害得緊,快來幫忙啊。”須臾間樓閣上成了厮殺的場所,桌面翻到,碗碟橫飛,湯水四濺,刀光劍影殺得好不驚心動魄。栖筠,元甫都是文官,哪裏有那能耐殺的敵人,躲過一邊,多吓的臉色多變了。湯平保着他兩,不敢分身去殺敵。昱人将眼望了一下元甫,隻見元甫正疑惑他兩何以不動手,想道:“果真是與賊串通,不消說了。”樓閣下數百官兵人頭攢動蜂擁而至,那青鸾性急,嬌叱一聲,飛足将少遊踹翻,不顧身旁多是敵人環伺,一劍徑直朝着少遊胸口刺落。見她一副視死如歸神情,昱人好生不忍她就此喪命,不敢遲疑,擡腳将地上翻倒的椅子踢飛,掼向青鸾。青鸾不曾提防的,那口劍教椅子撞得脫手飛去,擡眼叫道:“狗賊。”擡眼卻見是昱人,崇堯并肩站立,心上怪異道:“怎的是他們?”

其時一個将官以爲有機可乘,執槍望她左肋戳去。青鸾聽風辯器,早已曉得身後有人下黑手,無暇細想,擡手抓住攫奪過來,一腳将他踢飛,便要挺槍再來殺少遊。少遊慌不疊的叫道:“饒命,饒命啊。”往後就跑。青鸾疾步追趕,昱人飛身趕至,一把将她截住,四目相交之間。昱人任由她一槍刺到,戳入胸口,慘然道一句:“快走。”身子往後就閃,同時大叫一聲:“好厲害。”一掌打在她的胸口。青鸾如何承受的他山殛掌力的擊打,當即被打的身子飛起撞破窗子,摔了出去。衆将官亂哄哄的殺了餘衆,叫聲:“好險,白校尉傷得重不重。”昱人耳聽樓下絕無動靜,如是銀瓶墜丼,全沒些影響,暗叫一聲:“不好,莫不被我摔死了。”疾步追到窗戶口望下張望,見沒了影子,到松了口氣。回身見衆将官把眼來看,當下笑道:“跑的到快。今日她刺我一槍,來日撞見,我刺她十槍。”

那時少遊也道是昱人打壞了青鸾,急忙教人追趕,叫道:“務必要斬草除根。”崇堯暗暗好笑:“十二弟真是學好了,懂得修福積善了。”向昱人說道:“十二弟,傷的重麽?”昱人笑道:“幸好我見機得快,才沒有被她戳個窟窿。”那時衆兵殺死頑抗的餘衆,多上來向少遊問安。少遊道:“反賊可曾拿到?”部下回道:“反賊大約三千人盡數被殲,頭目方清被我們活捉了。”少遊欣喜道:“帶他來見我。”那時崔圓吃了驚吓,咳嗽氣短教劉晏扶着踱了出來坐了。元甫,栖筠驚心甫定,笑道:“幸好陳大人技高一招,真乃是安邦定國的人才。”

少遊謙道:“愧不敢當,倒是爲朝廷擒拿反賊是分内的事,責無旁貸的。”元甫兀自有些疑惑:“昱人适才若非把那女賊打出窗外,此時也是束手就擒了。倒好留下一個禍害。”栖筠,元甫彈冠相慶,自此民亂平息,可以好好造福黎民了。劉晏,崔圓望着地上橫七豎八的屍身,好是感傷,心下埋怨少遊無德,緻使民變四起,把個好端端的盛會弄到這般田地,真是大煞風景。

須臾一幹将官将方清五花大綁帶到,擡腳将他踹翻,厲聲道:“還不認罪,求老大人們饒命。”那方清面不改色道:“我恨不能殺光貪官,既然被擒,要殺要剮随便罷。要我認罪,萬萬不能。”崇堯暗自敬佩:“好一個壯士。”昱人曾經率兵剿殺方清,自知罪孽深重,慚恨的垂頭不語。少遊道:“拖下去,明日午時正法,以儆效尤。”元甫忙叫道:“不忙。此賊跑了一個同黨,若把他殺了,那個必然會上門報仇。不如以此人做誘餌,引誘那個女賊上鈎,到時候一并處決,豈不快哉?”少遊聞言暗暗心驚:“險些忘了那個女賊。我殺了方清,這筆賬就會算到我頭上,倒不如順水推舟,教韋元甫當這個惡人。”笑一聲道:“那好,我把此人交給元甫兄,教你領這功勞,如何?”

元甫哂笑,心道:“恁麽憊懶,你殺了那麽多人到教我背這黑鍋。豈不知我留着方清,自有妙用。”一笑道:“那我就把他帶回蘇州,放長線釣大魚。到時候魚兒上鈎,你可莫要眼紅。”少遊笑道:“不紅不紅。”原來元甫畢竟疑心昱人與女賊通謀,又貪愛昱人家富饒,想要借此抓住昱人把柄,教他抵賴不得,好株連到崇堯。昱人精明過人,曉得元甫把戲,想道:“苦也。韋元甫還是疑心到了我頭上,方青鸾千萬莫要來找我啊。否則我可就慘了。”當時崔圓道:“既然反賊都已正法,列爲歇息了。來日各回自家罷。”劉晏道:“我那船廠一攤子事呢。若不是你們幾個來請崔大人湊這熱鬧,我也懶得跑這一趟。倒好害崔大人受場虛驚。”少遊連說:“慚愧。”

一璧廂衆人散了。崇堯與衆兄弟客棧住了,四喜道:“幸好是徐清早回去家裏報捷了,沒有遇上這場厮殺。若是遇上,指不定不躲過還要上去幫襯官軍厮殺哩。”崇堯道:“這小子走的好。”昱人遠遠笑着走來道:“八哥,今日事可謂驚險紛呈啊。我且去找我兒子,改日再會。”說罷,徑自去了。崇堯望着官兵拖拽死屍,多有人悲哭,不禁唏噓好好一個競渡盛會弄成殺人邀功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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