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日,張雁打個早起,約了張莺與崇堯去看那宅院,莊院。依着房契地契上的地方,乘車來到蘇州城東二十裏的那處莊園。隻見那大門巍峨聳立,牆高丈餘,在門外望内看,鱗次栉比的屋舍頗是深邃,假山怪石,亭台軒榭,氣象非比尋常。張莺注目,看的啧啧稱奇。崇堯沒有料到竟然這麽巍峨雄壯得府邸,想道:“甚人住的府邸,恁麽富貴。這家怎的就沒落了,一千貫錢就買到了手。”張雁好生疑惑,見崇堯要進去,喚道:“相公,進不得,其中大有蹊跷。”崇堯道:“房契和契約多在我們手裏,便是我們的。進去則個。”
張雁道:“這宅子主人非富即貴,不是等閑之人。便是薛嵩府邸也沒有這麽豪氣。待我問問,便知端的。”隻見一個老漢挑柴經過,打個問訊道:“老伯,借問此間主人哪裏去了?”老漢答道:“呀,這是京城大宦官程元振那年教人修蓋的别墅。這不他死了,裏面那些爲他跑腿的都散了,扔下個宅子,荒廢了。可惜了。地方官多想奉承他,不遺餘力勒索百姓錢财,又強征百姓做雜役蓋這别墅,弄的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啊。”張雁聽得心驚肉跳的,拉了崇堯便走。崇堯道:“花了錢,難道不要了。”
張雁道:“你敢住進去麽?百姓還不唾沫把你淹死?一旦京城哪個宦官想起這套宅子,見我們買了,還不往死裏整我們。”崇堯聞言,甚是驚駭。張雁道:“今時不比往日,我們還鄉爲農,求的就是個安閑。莫惹是非罷。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住在裏頭不踏實。這麽好的宅子,我們沒福消受。”崇堯道:“那這宅子怎處?”張雁冷笑道:“你那十二弟忒不精細,買這個燙手的山芋送你,實在不曉得他是爲你好還是要害你。事到如今說不得了,這地契房契,文書執照原原本本退回去,教你那十二弟折價典賣了罷。”崇堯道:“那不虧了?”張雁道:“甚時候了,倒還惦記虧與不虧。”當下回去,崇堯拿了那契約送到昱人家裏,說道:“那處莊園,張雁不要。十二弟還是當官退了罷。情願折價出手。”
昱人驚異道:“八哥,即便是地方上給程元振置辦的産業。人都不曉得死哪裏去了,還怕甚的。”見他奉了張雁的命令來的,隻得收下,說道:“倒是我的不是了,害八哥破财。來日便有結果。”崇堯徑直轉回,向張雁說了。張雁松了口氣,氣惱的說道:“你那十二弟忒不濟事。”崇堯聞言,隻好緘默。恪卿聽了此事,竟自來求張雁寬宥。張雁笑着拉着她的手,說道:“是你哥哥一時貪圖那宅院宏偉,不合就買了。也是一片好心,怪他不得。妹妹不要多心,姐姐不放心上。花錢免災,事之常情耳。”恪卿聽了,好不感動。
待到來日,昱人登門,說道:“我把那契約退給了韋大人,可是韋大人說錢都用去了,急切拿不出來。替你變賣,要賣隻賣的五百貫,還是東湊西借的哩。”崇堯拿了錢交給張雁。昱人道:“八哥破了财,兄弟一定給八哥覓塊好地。”張雁道:“不勞十二弟費心了。”崇堯教昱人吃了午飯去。昱人有些羞慚,着實覺得老大沒趣,揮手别過,徑自去了。
未數日,崇堯買了一百多畝水田,待到春忙季節,雇了幾家佃戶,佃農耕種。多教霍演經管照料。逐日乞丐餓夫上門來讨飯讨衣服,張雁,張莺,香怡織成的布匹,衣料都把去送給了逃荒的貧苦人,三錢兩錢的也要花出去。崇堯亦是愁眉不展,感歎世道艱難,戰後流民如水,餓殍遍野,光景蕭條,俨然沒有欣欣氣象。
張雁見楊舜王方乖巧懂事,想起一事,給他兩錢。兩個躊躇不接,把眼望着香怡。香怡道:“我們吃喝都在大娘子家裏,孩子們要錢作甚?”張雁道:“過年那會,我跟相公初來蘇州,在白家過了年。現在生活有了着落,消停下來,就想起這事來。按理逢着大年初一是要給孩子們壓歲錢哩。”香怡自感爲難,兩孩子就是不要。張雁佯怒道:“不要便是嫌少。”香怡道:“大娘子美意,你們就拿着罷。”兩個方才接了,謝過了張雁。張雁道:“徐清,你也有份。”徐清歡喜道:“謝謝大娘。”接過收了。張雁道:“莺兒。”張莺笑道:“姐姐,我就不用給了罷。”
張雁笑道:“不用不用。待你出嫁的時候,姐姐要給你豐厚的嫁妝。”張莺嗔笑道:“我才不嫁人呢。我要伴着姐姐一輩子。”張雁笑道:“隻怕你巴不得姐姐早些給你尋個如意郎君呢?”張莺聞言,羞赧的雙頰都紅了,叫了一聲:“我不理你了。”飄身跑了出去。崇堯正要進屋,聽見此話,見張莺跑了出去,不覺失笑道:“娘子,取笑孩子作甚。”
張莺奔回屋裏,眼淚如晶瑩的珠子一顆顆掉了下來,嗚咽地說:“我不嫁人,爲什麽姐姐一定要把我嫁出去?”哭的甚是難過。霍演笑呵呵地說:“莺兒妹妹,哭甚哩。”張莺沒好氣的說:“誰教你來,出去。”霍演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自古皆然耳。你不懂的,你姐姐是爲你好哩。”張莺不則一言,隻是啜泣。霍演拉張凳子,笑着挨着她坐下,伸手便給她抹淚。張莺一把推開,起身道:“别碰我,當心告訴我姐姐。”霍演一驚,退開一邊,說道:“我好意,你倒怪我。好好,來日呀,我向八哥說起,教他把你嫁給我。瞧我碰你碰不得。”張莺吓的目瞪口呆,半晌道:“你敢。”
霍演笑道:“哥哥我喜歡你,你難道就無動于衷?”張莺氣道:“你跟白十二一個德行,我死都不嫁你。”霍演氣道:“我怎麽不好了我?我是八哥的義兄弟,你是八嫂的幹妹妹,郎才女貌,正好般配哩。”張莺氣咻咻道:“我就看不慣你身上那油腔滑調,流氓習氣。”霍演聞言,憤然而去。張莺想道:“姐夫喜歡霍演,姐姐也多相信他。如果他果真向姐夫說了,姐夫一定應允。我可怎麽辦?”不覺淚水早又流了下來。其時,徐清奔來喚道:“小姨娘,吃飯哩。”見她哭泣,看的竟自呆了。張莺道聲:“你先去,我随後就來。”徐清小心地問:“誰欺負小姨娘了?”張莺道:“不幹你事,你走。”徐清退出屋子,不曉得她爲甚傷心,好生割舍不下,逡巡良久,待她止了哭,方才離開。
霍演見他回來,問道:“她人呢?”徐清道:“她說待會就來。”張雁道:“莺兒磨磨蹭蹭的,今兒是怎麽了?”徐清想要說張莺躲在房裏哭,可是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少時,張莺過來,坐下吃飯。霍演将眼望她,眼眶還是紅紅的,吓的不敢則聲。張雁覺得蹊跷,隻想飯後問她。一璧廂飯罷,張雁喚過張莺,回屋坐了,問道:“莺兒,哭甚?”張莺矜持,不敢說霍演調戲,隻是眼淚紛紛跪下在張雁跟前,将不想嫁人的話說了。張雁見她哭得悲切,不覺垂淚道:“你我姐妹相依爲命多年,姐姐也舍不得你。隻是你已長大,姐姐是怕耽誤了你的終身幸福。”張莺再三苦求,張雁方始說:“那麽姐姐再不提起,将來你有了意中人,跟姐姐說一聲。姐姐無有不允。”張莺破涕爲笑道:“謝謝姐姐。”張雁扶起她來,亦是轉悲爲喜道:“好莺兒。别哭鼻子了,教人笑話。”
午後,崇堯去串門。才出的大門,聽得左邊樹後,楊舜,王方兩個竊竊私語說話。楊舜道:“妹妹,我們哪裏比的小姨娘跟徐哥哥。這話還是莫說罷。”崇堯聽這話,似乎他們有甚主意,卻不敢開口似的,遂側耳傾聽,看他說甚。隻聽王方哭着說:“我想我爹娘。你娘說我的爹娘都是死在唐兵手上,我想給他們報仇。”楊舜泣道:“妹妹别哭了。我們不是大娘的骨肉,他們哪裏肯教我們學武,爲爹娘報仇。我也是親眼看到舅舅也死在唐兵手上哩。”王方抹了淚,道:“楊哥哥,你去求求你娘,向大娘說說,教我們學武可好。”楊舜不歇的歎氣,說道:“我娘說别給八伯父添亂,教我們好好做人,長大了孝敬他們,不要想着報仇了。”王方道:“爹娘大仇,不共戴天。學不了武藝,我報仇無望了。”說罷,哭了起來。
崇堯聽得淚水模糊了雙眼,心道:“這兩孩子小小年紀,恁麽有志氣。”徑自走到他們跟前,喚道:“小十一郎,王方。”楊舜,王方見了,趕緊抹淚,恭敬地說:“八伯父。”崇堯蹲下身來,抱住他兩,說道:“孩子不要報仇,好好活着比什麽都好。你們若想學武,伯父教你們,傾囊相授,長大後爲黎民造福。”楊舜,王方異常感動,嗚咽的哭道:“伯父。”崇堯泣道:“以後喚我幹爹罷。”領着他兩回到家中。香怡見他領着他們回來,好是詫異。崇堯将上項事說了一遍。香怡驚駭道:“八哥,孩子不懂事,莫管他。是他們纏着問我爹娘的事,我就說了,怪我。”崇堯道:“教孩子知道爹娘的過去,是好事。往後我教他們學武,長大後鏟奸除惡,伸張正義,做個有用之才。”香怡泣謝不已。閑暇時,崇堯傾心教導楊舜,王方武藝,思量:“他們從幼學武,又肯吃苦,必然會有番成就。”崇堯,香怡精心照顧張雁,恪卿,着實體貼的無微不至。
忽一日,一頂轎子擡到門首。恪卿望見,歡喜道:“嫂嫂來了。”昱人扶着盈盈下了轎子,攙扶着來到天井裏。恪卿笑道:“都快要生了,還跑來做甚。”盈盈喜悅地說:“你不也一樣。崇堯哥哥疼你,不教你來走動。我就纏着相公帶我來看你們了。”恪卿一頭招呼昱人與盈盈進屋說話。香怡早熱忱的去泡茶。崇堯聽得昱人帶着盈盈來了,徑自與張雁過來看望。一璧廂盈盈見了張雁,好是歡愉,說道:“姐姐,快坐。”張雁挨着盈盈坐下了,笑道:“我們姐妹有好些日子沒見了。近來還好罷。”
盈盈道:“好着哩。相公很疼我,給沒出生的孩子雇了養娘,又教幾個穩婆伺候,哪有甚不如意處呢。”崇堯道:“我是也須請幾個穩婆,養娘來了。”張雁嗔笑道:“虧你這會才想起來。”盈盈笑道:“崇堯哥哥誠實,姐姐多諒解他罷。”張雁笑道:“我都給他要生兒子了,我還能怎的。”盈盈道:“姐姐就這麽有把握會生男嬰?”張雁道:“一定是哩。”盈盈笑道:“妹妹倒是有個主意,姐姐跟崇堯哥哥都在。就勿怪妹妹唐突了。”張雁道:“你說。”盈盈道:“我跟相公商量過了,想跟姐姐結成親家,來個親上加親。”張雁脫口道:“指腹爲婚?”昱人笑道:“是這個意思。不曉得大娘子肯否?”恪卿喜悅地說:“這是好事呀。姐姐,快答應了罷。”張雁道:“相公,你認爲呢?”
崇堯道:“你做主罷。”隻盼着她能應允。張雁曉得他們是有備而來,擡眼見昱人跟盈盈甚是誠懇,恪卿也在一旁期盼着。心下也想兩家自此結成兒女親家,真正成一家人,遂歡喜說道:“好。倘若都生的是男嬰,或女嬰,那他們便是兄弟姐妹。”盈盈便笑道:“我生的是男嬰,姐姐生的是女嬰。那我家兒子就要娶你家閨女了。姐姐莫舍不得啊。”張雁笑道:“君子一諾千金,哪有變卦的理。到時候,我若生的是男嬰,十二弟可莫要反悔。”昱人笑道:“不會,不會。”崇堯道:“他們長大後便是夫妻,那時候不論我們家事如何,都需給他們畢姻。”昱人道:“這是自然了。”
崇堯好是高興,說道;“十二弟,我們今日爲兒女定下親事,值得慶賀。吃酒務必要盡興。”張雁喜悅地說:“我珍藏着好幾壇上好的佳釀,管飽你們。”是日,一家人有說有笑,用了午飯。崇堯,昱人吃酒,把酒言歡,推心置腹,吃的酩酊大醉。盈盈催促幾番,方才作罷。馬留扶着昱人鑽進馬車。盈盈乘了轎子與崇堯等人揮手而别,徑自去了。
張雁見崇堯大醉,要去找恪卿,便索性教擡到了恪卿卧房。恪卿給他喂醒酒湯,扶他上床睡了,目注着他酣然入眠,垂頭瞧着隆起的小腹,說不出的喜悅,想起當年失身于賊,做了萱妃,那時隻想此生沒有好報了,尚未料到還會有今朝這麽美好的生活。不覺眸子裏淚珠閃閃,望着熟睡的崇堯,眼中充滿了深深的愛意與感激。
晃眼秋去冬來,張雁在十月初十生日那天分娩,生下一個男嬰。崇堯如獲至寶一般,整天笑呵呵的圍着張雁與孩子轉。養娘抱着孩子,逗着孩子笑吟吟的。一日,張雁問道:“相公,孩子像誰?”養娘道:“濃眉大眼,像呂相公哩。”崇堯細看,歡喜道:“還真是像我多些。他跟娘子一個生日,長大了一定孝順。”張雁欠身坐起,含笑道:“相公,給孩子取個名字罷。”崇堯凝神思索良久,說道:“古人有言,擇其善而行之。我想取名喚作擇善,娘子意下如何?”張雁笑道:“是聽妹妹說這話來着罷。”崇堯道:“我是聽恪卿教楊舜,王方的時候,這麽說的。”張雁笑道:“擇善,便依相公喚擇善罷。”
未數日,霍演匆匆騎馬奔回,連聲叫道:“生了,生了。”恪卿從屋裏跑出來,驚喜的問:“嫂嫂生了,是男嬰還是女嬰?”霍演歡喜的說:“是女嬰。”恪卿開心的手舞足蹈,叫道:“呂家跟白家要做兒女親家了。”崇堯亦是歡喜。恪卿倏地臉色蒼白,捂着小腹,慘痛的冷汗都冒了出來隻叫:“疼,疼。”崇堯慌忙抱起她,跑回屋裏,連聲道:“快叫穩婆來。”香怡,張莺與那個養娘多見識過生育的了,趕緊燒水的燒水,張羅東西的張羅。崇堯恍疑是在做夢,自語道:“恪卿也要生了?”聽的屋裏疼痛的尖叫,着急的團團轉。一璧廂霍演腳不點地的拽着穩婆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回來,那穩婆失張失智的跑入屋裏。霍演道:“這麽巧。十二嫂生了,八嫂也要生,都趕在一天了。”
不多時,隻聽得屋裏嬰兒哇哇的哭聲傳來,崇堯方始長長喘了口氣,以手加額,謝天謝地不已,悲喜交集,抹了一絲眼淚。穩婆擦着汗出來,歡喜道:“恭喜呂爺,又喜得貴子。”崇堯再三道謝過了。張莺與了穩婆腿腳錢,送她走了。崇堯進屋來,見恪卿香汗淋漓,仿佛生了一場大病似的,心下好不憐惜,坐在她身邊,握着她的手,溫言道:“娘子,辛苦你了。”恪卿搖頭含笑道:“去看看我們的孩子。”崇堯激動地說道:“你身子虛弱,忍受煎熬給我生子。我謝謝娘子。”恪卿喜極,眸子裏噙着淚花,道:“妾身應該的。”崇堯道:“好好歇息。”那個養娘抱來孩子,崇堯看了一眼,甚是可愛,囑咐道:“伺候好我娘子。”養娘唯唯道:“一定盡心。”
其實,張莺呼喚道:“姐夫,姐姐叫你哩。”恪卿道:“相公,去罷。”崇堯給她蓋好被子,起身出來。張雁見崇堯進屋,歡喜道:“恭喜相公又得一子。”崇堯道:“上天眷顧,賜我兩個好妻子。”張雁道:“妹妹她還好罷?”崇堯道:“好。你也要保重身體,凡事教莺兒去做,别操勞家事了。”張雁道:“嗯。今年收成怎樣?”崇堯道:“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張莺進屋來,接口道:“那租出去的地,佃戶的佃租交上來,還了佃農工錢,還有餘頭哩。夠我家吃用的了。。”張雁道:“也要防着來年歉收,要多建幾所糧倉儲存糧谷。”崇堯道:“這些小事便不用你操心了。莺兒跟十四弟兩個斟酌着做就是了。”
張雁道:“家裏添丁進口,苛捐雜稅甚多,隻怕入不敷出,勿要亂花錢。”崇堯道:“這孩子過滿月總得辦罷。”張雁搖頭道:“按說辦個滿月喜宴,是應該的。可是妾身怕你一高興,散漫破費起來,那時誰管得了你?”崇堯道:“你說個數,我依着數目,不多花便是。”張雁笑道:“又哄我。”張莺笑道:“姐姐,定了數罷。我把着錢,不教姐夫亂花便是。”張雁道:“便以三貫錢爲限罷。”
不覺已到滿月,崇堯免不了請裏中父老來吃喜酒。張雁,恪卿一人懷裏抱一個孩子,好是歡愉。裏中父老多來看那兩孩子,都說:“擇善生的像極了崇堯。”又說:“二夫人生的像他娘舅,眉清目秀,長大後必然一表人才。”張雁便嘀咕道:“我兒子似乎不如妹妹的好看,像了他爹可不又是個榆木疙瘩。相公不要聽了風言風語,喜歡呂正罷。”便有些不悅。恪卿聽了鄰裏的話,心下好怕崇堯不喜歡這孩子,倒像他舅舅,有些愁苦:“相公莫不是隻喜歡擇善長得像他。”鄰裏問恪卿,孩子取了甚名字。恪卿答:“呂正。”
張雁,恪卿各取心思,偷偷将眼望着崇堯。崇堯甚是不在意旁人的話語,歡顔笑語接待者來客。張雁,恪卿尋思:“忒多想了,同是相公骨肉,相公哪裏會分甚親疏。”兩個把眼收回,望向對方,四目相交,微微一笑,又自低頭哄着孩子。張莺聰穎,多看在眼裏,便悄聲跟張雁,說道:“姐姐,手心手背都是肉哩。”張雁笑道:“莺兒真聰明。”張莺道:“我去給姐姐接禮錢。”拿了簿子,筆墨硯台去收記禮錢物品。
少時,昱人帶了一幹幹仆,簇擁着,白母,盈盈的轎子來了。留哥跑到恪卿身邊,喜悅的叫着:“我有兩個弟弟了。姑姑,教我看看我弟弟。”恪卿笑道:“别鬧。”徑自與崇堯等人去迎接白母及昱人夫婦。崇堯道:“十二弟,來日吃你千金的滿月酒。”昱人笑道:“我曉得你要辦滿月酒宴,我便推後了日子。你一月之内得了兩個公子,雙喜臨門,比我的緊要哩。”崇堯與恪卿拜見了白母,白母笑得合不攏口,從恪卿懷裏抱過孩子,笑道:“瞧瞧我的外甥,生得多像他舅舅呀。”崇堯道:“像了十二弟可不是個英俊潇灑的公子哥。”昱人高興地說道:“我要教我這外甥,學全我的文武藝,做個文武雙全,儀表出衆的美男子。”崇堯道:“你教好留哥就了不得了。我兒子我自己會教他。”
恪卿抱過盈盈的千金來,笑問:“喚什麽名字?”盈盈答道:“小名留娘,大名叫做麗娘。”恪卿笑道:“白麗娘,長大後一定美麗無雙。”盈盈笑道:“像了妹妹可不是傾國傾城,天姿國色。”恪卿道:“嫂嫂生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我哪裏比嫂嫂好看了?”盈盈笑道:“妹妹還謙虛哩。”徑自去教蘇禧窦博捧來兩個钿盒,一個钿盒裏取出兩個黃金鎖,帶着璀璨奪目的鏈子,又有六貫禮錢。
張莺一頭寫,一頭說:“白家姐姐兩個黃金鎖項鏈,禮錢六千錢。”将東西裝入钿盒都收訖。白母又來,取出一對纏臂金,說道:“兩個外甥,每人一個。”張莺看那纏臂金多至十三環,沉甸甸的,笑道:“白老夫人把傳家寶都拿來了。”白母笑道:“這是我娘家陪嫁的物件。老喽,帶着它幹甚,都給我外甥罷。”張莺記完了禮簿,把全部彩禮物件都裝進一個大箱籠裏邊,教徐清過來幫忙,擡回張雁房裏。徐清道:“小姨娘,有多少禮錢?”張莺道:“不該問的莫問。這是我姐姐,姐夫的。”一頭将禮簿也放進去,落了鎖,趕出徐清來,掩上了門。
張雁見霍演,香怡多圍着恪卿,盈盈轉,自個到教冷落在一邊,甚是覺得不舒服,心想:“幸虧我有先見之明,做了正室。若教妹妹做大起來,又仗着白家勢力,還不把這個家鬧翻了天。”張莺過來笑道:“姐姐莫惱,你牢牢拴住姐夫的心,就夠用了。”将箱籠鑰匙塞給張雁。張雁接了鑰匙,笑道:“越來越會安慰我了。”拉張凳子過來,坐下看他們一夥人說笑。
昱人見一旁張雁踽踽涼涼的冷坐着哄孩子,笑道:“大娘子,不開心麽?”張雁笑道:“今日我兒過滿月,有甚不開心處?”昱人轉了話頭,笑道:“沒忘了我兩家的舊約罷。”張雁道:“兒女親家的事,那是兒女終身大事,豈敢兒戲。”昱人道:“今日呢,一來是慶賀八哥喜得貴子,二來便是要把這件大事定下來。”張雁笑道:“那敢情好啊。這不就是雙喜臨門麽?”待到安席罷,昱人便說:“我家留娘,大名白麗娘。今日與八哥大公子擇善定親,希望在座的做個見證。”随即與張雁交換了兩個孩子的生辰八字。衆父老多說:“呀,今日呂員外是雙喜臨門哩。”
張雁道:“那也得有個定親信物不是。”昱人笑道:“那自然是我最珍貴的寶物了。”張雁笑道:“什麽寶物,那麽珍視?”崇堯道:“我也須将出家裏最值錢的寶物來做定親信物。”張雁詫異,把孩子交給養娘,跟着崇堯回房,看他拿甚寶物。崇堯徑自取出來曠夫刀。張雁一驚道:“你要把它送給白家?”崇堯道:“留娘将來是我的兒媳婦,曠夫刀終究是我家的。”張雁道:“我早已花錢買了一件貴重的白玉戒指,用不着你用這把刀去做定親信物。他家一個千金将來拿了刀來認夫,多不吉利。”崇堯道:“十二弟是好漢,留娘将來必定是個将門虎女。你拿個戒指,倒顯得我家不夠誠意。”張雁注着那把刀,心知那是崇堯最珍愛的,見他這麽堅決,着實感動。崇堯意味深長的說:“擇善是我的長子,終身大事豈可看的輕了。”張雁道:“謝謝你,相公。”
崇堯與張雁出來,昱人笑呵呵的說:“八哥不會是要拿什麽錢買來的稀罕物件做定親信物罷?我爲表誠意,可是把我那怨女劍拿來做信物了。”崇堯道:“兒女終身大事,豈能等閑視之。”即将包裹打開,曠夫刀躍然映入眼簾。昱人歡喜地手舞足蹈,叫道:“好八哥,我們兄弟想到一塊去了。”将怨女劍交給崇堯。崇堯把曠夫刀交給昱人。張雁此時方始明白崇堯跟昱人着實在意這樁婚事,幸好崇堯态度堅決,才沒有拿出那白玉戒指,免了一場出醜,好生感激崇堯有主張。崇堯道:“二十年後兒女畢姻,我還将怨女劍還給十二弟。”昱人笑道:“曠夫刀是你的,誰也不搶你的。”兩個相抱大笑,甚是高興。
當下寫了定婚文書等項,一并将生辰八字,各自钿盒裝了收訖。一璧廂昱人教開席,白家幹仆與霍演,香怡等人張羅開席。那廚工炒菜的炒菜,端菜盤的端菜盤,送酒的送酒,七手八腳,井然有序的上着酒飯。一時間,酒肉飄香,歡聲笑語,喜氣盈門,好不熱鬧興頭。霍演,馬留,喬在川,蘇禧,窦博同是舜王坪回來的兄弟,哪個不是劫後餘生,活到而今,多喜氣洋溢的爲崇堯,昱人祝賀不疊,觥籌交錯,暢談過去諸多生生死死故事。徐清也端着酒杯挨過去湊趣,笑道:“我也敬各位叔叔伯伯們一杯。”衆人大喜,都喝彩:“徐三哥有子矣。”多說起鏡平許多英雄事迹。徐清正要聽這些不曉得的事,聽得心醉神迷,想道:“我爹殺鬼子那麽厲害,我長大了也要學他,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一幹人多吃的七颠八倒,兀自津津樂道過去許多有趣的驚險故事。
張雁想要去勸崇堯,張莺道:“姐夫高興呢。姐姐寬容些他。”盈盈道:“待到留娘過了滿月,相公就要帶長洲兵去打仗了。”張雁道:“打仗?”盈盈道:“是去打方清,陳莊。”張雁道:“他們也是被官逼反了的良民。妹妹,你可要勸他,還是莫去了。”盈盈愁道:“他是個官身,上命難違呀。”
那裏中父老個個懷着好奇心,貪看那刀劍,交頭接耳道:“用刀劍做定婚信物,倒是頭一遭。卻不曉得這刀劍的好處,看樣子很珍貴哩。”多起身翹着腳注視着桌案上這兩件信物,但見此刀刀鞘乃是青銅鍛造,分段箍環,錯以紋飾,護手及吞口鐵質錯銀鎏金,雲紋飄逸,水晶刀柄,陰刻龍形紋飾,純熟細膩,的是珍寶。父老又多睜大了眼看那怨女劍,劍首碩大,呈三耳雲頭形,劍鞘鑲金嵌銀,镂刻精細,裝飾繁複,分段箍環,古雅質樸,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多在尋思:“這兩家都是經曆過安史大亂,打過仗回來的。這刀劍必然有鮮爲人知的故事哩。”昱人吃的半酣,徑自過來向父老敬酒。父老乘着吃了三杯兩盞,問道:“請恕我等愚昧,不曉得這刀劍是甚名号,如此珍視,把來做兩家兒女的定婚信物。望請見告,以釋疑惑。”
昱人聽得眉飛色舞,頓時來了精神,随即拿起曠夫刀來,大聲道:“說起這刀劍可都是無價之寶啊。此刀原名白雲刀,是後來改名喚做了曠夫刀。”父老問:“爲甚取這樣一個古怪名字?”昱人說道:“曠夫意喻着天下最悲苦的守衛邊關的将士。”将崇堯如何在洛陽安祿山的宴會上無意得到此刀,失而複得,得而複失諸多經過向裏中父老說了。裏中父老恍然大悟道:“原來有這麽一段離奇曲折,生死搏殺的故事哩。”昱人将刀拔出,但見此刀平肩直身,窄刃厚脊,近背處開半圓凹槽,直達尖峰,血槽内錯銀雲紋,均勻排列,共約七處。刀身如一泓秋水,精光铮亮,着實是削鐵如泥的寶刀。
父老又問那怨女劍的由來。張雁尋思:“冶容誨淫,慢藏誨盜。十二弟忒不謹慎,這樣物件在人前炫耀,不怕招惹是非。”便起身道:“一把尋常寶劍有甚值得賣弄,教街坊取笑了。”取了怨女劍要送回屋裏。崇堯卻起身,叫道:“便讓十二弟說說,教街坊也好說我們兩家聯姻信物的重要。也不是草草了事。”從張雁手上接過來,交給昱人。裏中父老多說:“正是此理。我等愚昧,不曉得這刀劍甚麽由來,詫異把它拿來做定婚信物。”昱人笑道:“這怨女劍,更是神奇了。”
昱人聽得他們啧啧稱奇,蓦地拔劍出鞘,劍身滿身紋飾,寒光灼灼,說道:“此劍原名七星劍,後來改名怨女劍。意喻處在深宮禁院成千上萬不沾雨露恩澤的怨女。曠夫怨女原本就合該是一對。”張雁聞言,心道:“十二弟此話是何用意,難道他想獨占,使之成雙成對?”昱人說道:“白呂兩家聯姻,便是這曠夫怨女天作之合啊。”說罷,借着酒興仗劍起舞。到唬的裏中父老起身相避,失魂落魄地叫道:“白爺吃醉了,莫鬧出人命。”張雁哂笑,心道:“這些村野,哪裏曉得劍術。”崇堯斜着醉眼看昱人舞劍,襟飄帶舞,劍勢飄逸曼妙,輕靈潇灑,如鳳飛舞。崇堯看的陶醉,贊聲“好。”說道:“十二弟武藝愈爲精進了,絲毫沒有退步。”
霍演,馬留,喬在川等人亦是不住的喝彩。徐清見昱人舞劍,好是歡喜,矗立在一旁仔細觀看他劍勢,身形步法,牢記于心,心領神會,俨然有所心得。張莺貪看良久,想道:“白十二的劍法好生了得,竟不在姐姐之下。論到出手迅捷淩厲變化,姐姐就望塵莫及了。”崇堯觀賞到精彩處,不覺心頭瘙癢,叫道:“技癢難耐,我陪十二弟過幾個回合。”桌案上拿起曠夫刀,淩空竄起,将刀拔出,宛若天上降下一道飛虹。身如飙風,須臾即至。昱人耳聽風聲,舉劍相迎,笑道:“八哥,兄弟高興。正想跟你過幾回合呢。”兩個竄高伏低,刀來劍往,電掃霆奔,寒光閃閃,盤旋進退打的好不歡快。
那裏中父老何曾見過這等厮殺場面,隻想:“也曾見過打架殺人,不過将人把來一刀戳翻就走,哪有這樣精彩好看。”驚魂甫定,翹足看他兩個對打的煞是好看,圖個眼飽。徐清,張莺目不轉睛的看着,隻怕錯過些微細節。楊舜王方兩個也是有心,夾雜在人群裏看,感覺這是千載難逢的學習機會,眼睛一眨不眨,竟自入神。崇堯,昱人拆鬥五十餘回合,那滿身的酒都化作了汗流了出來,愈打愈是精神。崇堯贊歎道:“十二弟,經過多年的沙場磨砺,你的體力勁力都勝過以往了。”昱人一頭打,一頭笑道:“可我都已經氣喘了。八哥臉不紅心不跳,遊刃有餘,勝我多矣。我此生都赢不了八哥了。”說着,便有些洩氣。
崇堯道:“學無止境,隻要你肯下苦功,終有一日會勝過我。”昱人道:“八哥哄我。”罷了手,将劍入鞘道:“各人天生體質禀賦,各自有限。難不成我再練十年就真能及得上路登雲之流,莫說超越師父他老人家了。”徐清正有些瞧得癡呆,見他們便不打了,竟自有些失望。張莺見他怅然若失的樣子,怪可憐的,笑道:“來日,我教姐夫教你。”徐清大是歡喜,叫道:“真的?”張莺道:“我騙你作甚。且說,以後你怎麽報答我。”徐清道:“我一無所有,拿什麽答謝你。”張莺看他灰頭土臉的樣子,笑道:“逗你玩呢,誰要你答謝了。”那裏中父老吃了一頓酒飯,又看了一頓精彩絕倫的打架,着實高興,交頭接耳說道着徑自散了。
是時,十數個莊戶人拎着禮品推推搡搡的魚貫進了院子。張雁卻不認得,隻叫怪異。霍演一見,說道:“你們怎的來了?”那十數人點頭哈腰,扭扭捏捏的聒噪道:“聽說佃東家公子過滿月,就備了薄禮前來祝賀,還望勿嫌禮輕。笑納才好。”模樣甚是别扭。張莺低聲向張雁說道:“這是咱家的佃戶。”張雁見他們衣裳褴褛,不成模樣,神色間大有難言之隐,已知其病。昱人及盈盈,白母等人多看出端倪,把眼瞧着這些不速之客。崇堯道:“你們都是有家口的人,日子艱難,送什麽禮?”那些人便愁苦說:“佃東家不收,教我們怎好開口?”
霍演道:“便知道你們沒懷好心,餓的肚子都要填不飽了,還來送禮。分明是來讨債。大煞風景,去去去。”便要轟他們出去。崇堯道:“有甚話但說何妨,别吞吞吐吐的。”一個道:“今年收成是好,可是官府收的稅又加了。那,那佃租是不是緩一緩。”霍演便罵道:“佃租緩一緩,這一緩。你們甚時候能還上,還不成了沒年月的事了。”崇堯見他們可憐,有心寬限,又怕張雁不允,好是爲難。那些人說:“即便是今年還不上,來年必然補上。”一個泣訴道:“我家欠了人家錢,指望着地裏那些糧谷救命呢。交了官府的稅,所剩無幾了,還指望把佃租用來還債。今年還得再借些糧谷,才好過得去年。佃東家大慈大悲,救我一家性命罷。”說罷抱頭大哭。這個說:“回家去就得賣孩子。”那個說:“把婆娘典賣了罷。”無不悲傷落淚。
霍演叫道:“你們難,就白種我家的地,我們一家就該餓着麽?”楊舜,王方兩個感同身受,齊齊跪在張雁跟前,眼淚汪汪地說道:“大娘,發發慈悲罷。”徐清嗫嚅的想要求告,又怕張雁威嚴,幾番欲言又止。張雁陪着掉了兩顆眼淚,忙扶起他兩個,說道:“相公,你過來。”崇堯走回,張雁抹淚道:“今日是我家大喜日子,你就發發善心,免了他們今年的佃租罷。權當是給我家擇善,呂正積德罷。”崇堯聞言,如釋重負,飛快的走去,說道:“你們家家有難處,我把今年的佃租都免了。”張雁教張莺回屋取來那沓契約,交給崇堯。崇堯當着他們的面銷毀了。那些人無不千恩萬謝,感動着堕淚,連聲禱祝:“祝願東家公子大吉大利,一生平安,富貴長久。”要把那禮品留下。
崇堯揮揮手道:“快回去罷,有難處來找我。”一幹人千歡萬喜又把禮品拎着去了,多說:“佃東家是好人,我們跟着他遭不了罪。回去家裏,每晚燒香許願,祝願員外多子多孫,富貴榮華。”霍演喋喋抱怨道:“完了,完了。今年要喝西北風了。”崇堯道:“家裏不是還有五十畝地呢。交了稅,還有餘糧,餓不住你。”霍演道:“沒有佃租,佃農的錢還要花老底。畢竟過的不富裕了。”昱人笑道:“八哥恁麽好心。這夥窮漢子,遍地都是,你能都接濟過來麽?”崇堯把眼望張雁。張雁怫然,抱着孩子轉回屋裏去,養娘也随着進去掩上了門。
白母笑盈盈道:“我兒崇堯宅心仁厚啊。昱人,你可要學着些,莫要不學好,教人家戳我的脊梁骨哇。”昱人道:“娘的教誨,兒謹記于心。”盈盈道:“娘,相公他公平買賣,見了貧苦人還存心讓些利呢。人們多說相公盈利不重,主顧都快要把店鋪門檻都踏壞了。”白母道:“這就好。薄利多銷,名利雙收,這才長久哩。”當日天晚,盡歡而散。崇堯送走了白母,昱人夫婦等人,回屋見張雁查核禮薄,遂轉身出來,來到恪卿卧房。恪卿欣喜道:“相公,今天真開心。”崇堯道:“我也是。”那養娘笑道:“鄉親們都說呂正像他娘舅,長大了是個美男子哩。”給崇堯捧來茶水。
崇堯接過,喝了道:“你家裏還有甚麽親人麽?寫的契約是短期還是長期?”養娘見問,悲從中來,珠淚盈盈答道:“爹被亂兵殺了。我跟娘颠沛流離來到蘇州投親,可是親人都死的死散的散,不知所蹤。我娘染了重病,沒錢醫治,又欠下店家住店吃飯錢。店家每日催促要錢,我尋思要去富家做奴婢,給娘看病,還債。不想娘病魔纏身,一命嗚呼。我不得已賣身葬母,還店家的債。恰好遇上霍爺幫呂爺找養娘。就把我買來了。”崇堯遂向恪卿取來她的賣身契約,看了,說道:“你叫李儀。”
李儀答道:“賤名便是。”崇堯道:“我也不要你這張賣身契約。”當下在燭光火焰上點着了。李儀驚駭道:“呂爺不要我?”恪卿笑笑道:“相公不是那意思。”崇堯燒罷,說道:“我家沒有這張契約約束你了。你如果甚時候改變主意,可以随時離開,到時候我給你盤費,安家之資。你也不要喚我呂爺,隻稱呼我大哥罷。”李儀似是不敢相信,睜大了眼睛道:“呂,呂。”瞬息喜極而泣,叩頭道:“大哥再造之恩,奴家情願生生世世當牛做馬,結草銜環報答此恩情。”崇堯倒有些無所措,恪卿含笑扶起她來,笑道:“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莫說報答不報搭的話。相公會不高興的。”
來日崇堯依着張雁在後院建造糧倉庫房,雇了幾個泥瓦匠人。徐清卻會壘磚,崇堯笑道:“你還有這手藝哩。”徐清道:“當年颠沛流離,爲了養活自己,我幫人家打工,不會些手藝能成麽?”香怡,張莺忙着送水倒茶。未數日,建造了幾間庫房。徐清自告奮勇,教崇堯辭退了泥瓦匠,教霍演和泥,拿着抹子,将内外抹了泥。
晾了兩日,張雁教崇堯去交賦稅,将餘糧運回來,順便付了佃農工錢。崇堯道:“幾家佃農快揭不開鍋了,正等着發放工錢呢。”一早領着霍演,徐清去了。午飯時候,崇堯,霍演等人牽着騾馬,趕車把米運回來。崇堯,霍演,徐清三個也幫忙與佃農一起扛米袋,把米儲藏進了糧倉。院子裏張莺坐着,像個賬房先生拿着簿子,數念着佃農的出勤數字,一一核對,勾畫着将工錢付清,打發去了。霍演一旁看着張莺口齒伶俐,核對數目,俊俏的模樣愈發可愛,不覺看的發癡,真是心癢難搔,恨不能上去摟抱溫存。徐清一一發放工錢,猛擡眼見霍演這般笑眯眯地盯着張莺,微感不悅。張莺偶爾擡眼,瞧見霍演這般光景,俏臉微微一紅,心下不快,撇了他一眼,便自垂頭繼續核對。
崇堯與張雁來後院糧倉,說道:“交的糧食都交上去了,咱家的糧食都在這裏了。”張雁清點過了,笑道:“今年家裏收了一百多石米,足夠吃了。”養娘在旁道:“哪能吃得了,還有的賣哩。”聽得前邊廚房裏,香怡呼喚:“吃飯了。”張雁道:“洗了手,去吃飯。”張莺關鎖了糧倉,方才同徐清,霍演過來。一道坐下有說有笑吃飯。
又數日,昱人給留娘舉辦滿月酒宴,廣邀親朋故友,地方名流鄉紳,達官顯貴。一時之間,轟動了整個蘇州城。至期,周昀在門首接客,依着喜帖名字高唱。白府門前賀客盈門,車水馬龍,人頭湊集好不鼎盛興頭。昱人跟盈盈抱着孩子在天井裏接待來客。馬留,喬在川多在裏邊接待客人,寒暄叙話。外邊鋪面多關了歇業,嚴鵲也被叫來專掌記禮賬。管家馬伯三依着昱人事先給他的名單,給賓客安排座位。單芊領着一幹仆婢招呼端茶送水,忙的不可開交。蘇禧窦博哄着留哥滿院子的跑。客人多笑:“留哥追貓打狗,搬磚揭瓦,沒一日教人省心。這頑皮混渾,将來造化大着哩。”
隻聽門口高叫:“浙江西道觀察使,蘇州刺史韋元甫韋大人到。”元甫率領一幹僚屬魚貫而入,稱賀道:“恭喜昱人兄喜得千金。”昱人笑道:“托韋大人福蔭。大人日理萬機,還親自登門,教卑職不勝惶愧。”元甫道:“昱人兄客氣。理該親自前來祝賀。”昱人道:“大人裏邊請坐。”
元甫别過,徑自來到廳堂上與衆僚屬見過了,吃茶。猛然間擡頭看到正堂壁上挂着一幅畫,上面的人物似曾相識,脫口叫道:“啊呀,不是李大帥的像麽?”多人奇異的站起身來道:“哪個李大帥?”元甫道:“臨淮郡王李光弼呀。當年我見過大帥一面,記憶猶新呢。”旁人問道:“那麽旁邊幾個又是誰?”那幾個細加端詳,當中一個脫口道;“這兩個是城外的呂員外跟他家的大娘子。白校尉身旁的是馬留,喬在川。恕我眼拙,那幾個卻不識得了。”
元甫笑道:“呂員外對面那對男女似乎是相衛節度使薛嵩跟他的夫人紅線。”左右無不啧啧驚歎:“白校尉竟然跟薛嵩是莫逆之交。看圖畫上的情形,似乎是薛嵩夫婦送呂員外跟他的大娘子哩。白校尉似有動手的意思,是針對那兩個人的哩。”一個問:“韋大人,你見多識廣,就不曉得那兩個人是誰?”元甫搖頭。衆人道:“我們一會問問白校尉不就清楚了。”躊躇着待到一會問昱人。
少時,聽得門口高喊:“常州刺史韋損之,韋大人到。”元甫一笑道:“昱人交遊廣闊呀,連常州刺史也被他請來了。”旁有一人說道:“聽說白校尉資助了韋損之大人一百萬錢。助韋大人開挖,疏浚練塘廢墟,引水澆灌丹陽,金壇,延陵農田。”聞言,道聲:“怪不得呢。有錢能使鬼推磨,連韋損之也來給他捧場賀喜。”元甫便率地方鄉紳前去迎接韋損之。損之笑道:“元甫兄,别來無恙否。”元甫道:“吃得下,睡的香,好着哩。倒是你這個大忙人,幾時也這麽平易近人,偷閑來湊這熱鬧。”損之道:“白校尉有請,盛情難卻啊。”元甫便拉着損之的手來到廳堂上,指着畫像問道:“可曉得畫上人物麽?”将認識的人說了,隻問他另外兩個是誰。
損之看了良久,拍手叫道:“啊呀,莫不是造反的仆固懷恩?”元甫一驚,叫道:“哪個?”損之道:“那個頂盔貫甲,相貌粗犷的那個。”元甫道:“我可是聽說他舉兵造反,兵敗後跑到靈武又招攬回纥與吐蕃聯軍打到長安附近,還是郭大帥力挽狂瀾,退了聯軍呢。”損之道:“昱人畫它作甚,挂在這裏招攬是非。不過呢,看樣子他們并不是很友善。昱人似有動手的意思,莫不是想要與仆固動武麽?”元甫道:“有理。這就不用擔心了。畫上仆固不過是适逢其會罷了。”
少頃,聽得門口高叫:“江淮轉運使劉晏,劉大人。淮南節度使崔圓,崔大人到。”損之,元甫與在座的鄉紳多起身道:“劉大人,崔大人也來了?”蜂擁而出迎接劉晏。隻見那劉晏,崔圓向熟人含笑招手,兩個大有卓爾不群之氣象。昱人見了禮,笑道:“劉大人,崔大人駕臨寒舍,真乃蓬荜生輝。不才萬千幸甚,謝過大人錯愛。”盈盈俯身,道了萬福。劉晏笑道:“昱人兄客氣了。白娘子風姿綽約,的是佳麗。佳人才子,般配呀。”崔圓道:“昱人兄,抗敵英雄。巧逢令千金喜宴,本官路過來讨杯喜酒,望勿怪老朽唐突則個。”昱人笑道:“大人說笑了。大人德高望重,海内仰望,屈身駕臨寒舍,這是卑職何等的榮幸。哪有見怪之理。”
一璧廂,元甫,損之引着地方鄉紳前來接見。劉晏向昱人道:“昱人兄忙。”昱人道:“大人自便。”劉晏,崔圓一璧廂被衆人擁入廳堂上去。元甫,損之寒暄過了,心懷疑窦,向劉晏,崔圓問起畫上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