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曆永昌十年嘉月初一,天降鵝毛大雪。
銀裝素裹的蟠桃園迎來了新一任八品值事楊十三郎。
平旦時分,天還沒蒙蒙亮,雪還在下,十三郎喊醒了管匙仙吏,修桃力士,踏着平漆的積雪,園内園外細細查勘了一遍……
時間就像老煙鬼的一口粘痰,呸地一下,還沒落地就已經過了五百年。(這句有點偏惡心,但貴在原創,求手殘。)
蟠桃園在楊值事年複年,日複日的精心呵護下,每一片桃葉都煥發出勃勃生機,晝夜卟卟發亮。
又是一輪嘉月初一,久雪初晴,平旦時分,楊十三郎雷打不動帶着四名屬下,舉着葛燈籠走在了蟠桃園那條熟悉的小路上。
……
方圓三百裏的蟠桃園,位于瑤池東南一隅,坊間傳說是楊婉妗娘家陪嫁的不動産。
園内夭夭灼灼三千六百零一株桃樹,棵棵株株都不是凡俗品種……
外園一千二百株水蜜桃,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體健身輕。
中園一千二百株碧油桃,層花甘實,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舉飛升,長生不老。
内園一千二百株碩蟠桃,紫紋缃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與天地齊壽,日月同庚。
最核心園中園一棵绮蒂桃更是稀罕,十萬年方得一熟,據說吃上一個,你自己不想活都不成,永無煩惱再無憂愁,做啥事都興趣盎然……這點玉帝可以證明。
參加過首屆蟠桃盛會的各路大仙吃了瑤池金母的嘴軟,都說三月有餘還滿口果香,夢裏生津,有位羅漢說的玄乎,說他秃了幾劫的腦袋,居然長毛了……如此這般口口相傳,蟠桃園婉妗牌仙桃一時名動三界十方,蟠桃園也一躍成爲天庭名園。
有位散仙從三月三楊婉妗生日派對上帶回家的一個外園水蜜桃,竟然有人出到五萬兩銀子求購一小口……
這些年天庭經濟雖然越來越不景氣,但婉妗生日請柬拍賣會似乎一點沒受影響,年年火力全開……去年最高成交價是一千八百萬,今年起拍價就達到了二千萬兩紋銀一份,還是不能帶家屬的那種。
有位大仙已經五十年沒收到請柬了,今年帶了張一千八百萬的銀票想到拍賣會上拍上一張,一看起拍價直接就罵娘了……
……
楊十三郎十七八歲的模樣,膚色健康,身材修長,劍眉朗目,此刻穿着一襲素白袍,手按在腰間的龍牙刀上,在初升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精神。
十三郎飛升前在人界的名字叫楊立人,家境殷實,父親楊金種得一手好花,人送楊仙翁,憑着這手過硬手段,把楊家操持得風生水起,楊立人三歲的時候父親就替他說了門娃娃親。
女家姓戴,和楊家同是江南金華府人氏,在婺城開了三家典當鋪子,家裏不是一般有銀,戴家三個女兒個個水靈,尤其是大女兒戴芙蓉,楊立人未過門小娘子,不但貌美如花,而且還知書達理,操得一手好琴。
飛升那天,楊立人提着一籃自家院子裏采摘的桑葚,送嶽父家嘗鮮,剛入後院……喜好書法的小姨子戴牡丹養的那隻叫阿白的大白鵝,不知怎麽就飛上了假山,器宇軒昂地不時引頸高歌,這日顯得特别亢奮……嶽父戴員外帶着一幹人等圍着假山,無奈青苔滑腳,想抓住阿白還真不容易,逗得幾個女兒咯咯笑得花枝亂顫的。
“立人,你來了正好,沿牆邊兜過來,别讓它飛過院牆去。”
“好咧!”
楊立人脆脆答應一聲,把籃子遞給了羞答答迎上來的戴芙蓉。
說時遲、那時快,喜歡下棋的二姨子戴芍藥養的那隻田園犬阿弘突然竄上了假山……
“呀,阿弘别咬阿白呀……”
小姨子尖叫聲中,生活節奏突然一下加到飛快,
阿白飛到空中,
阿弘咬住了阿白的左腳蹼,
戴員外抓住了阿弘的尾巴,
下面還分岔了,嶽父兩隻腳分别挂上了一名女仆,
右腳仆人的腳被嶽母抱住,左腳仆人的腰帶被二姨子挽到手,
……
……
楊立人拉住了小姨子的裙帶,
“娘子,把籃子扔了,快拉住我的手……!”
“哎喲——!”
戴芙蓉摔倒了,
“官人,你快下來!”
“娘子,我松不開呀……”
這幀特别拉風,特别羞于啓齒的升天畫面眨眼間融入了藍天白雲。
到了天庭一數,算上阿白、阿弘,這次跟着大白姑姑意外升天的合計十三位,楊立人排在末位,人送楊十三郎,被大夥十三、十三叫了近千年,楊立人自己都習慣了。
……
“再過仨月,就是蟠桃大會了,你們早晚好生在意,我不求升賞,但求無差池……”
這幾句話十三郎隻改動第一句說了五百年,每一次都特嚴肅,一小半原因是在天庭謀得這一實缺,殊爲不易,個中艱辛惟當事人自知,另一多半是爲了報答西王母這份天大的知遇之恩。
“楊值事,您多慮了,兄弟們晝夜巡視十二趟,園子裏哪怕飛進一隻蛾子來,被風刮跑了一張桃葉,也都瞧的分明。”亦步亦趨的一名仙吏邊回答邊搶前一步,捅開了内園大門上足有十多斤重的精銅鎖。
“開花了嗎?”
十三郎照例問道,内園有兩棵蟠桃多年前被一隻發癫的大潑猴連根拔起過,雖然沒有枯死,但遲遲不見開花,平日裏十三郎格外關照。
“啊……昨日裏有幾枝顯花骨朵兒了……”
正打哈欠的一名修桃力士,雖然五百年了還沒适應十三郎的作息時間,但對楊值事接下來該問什麽早就了然于胸,他照例又回了一句:“兄弟們隔五日三勺瑤池水侍候着,今年它不想開花都難咯……”
“甚好……甚……”
十三郎習慣性一仰頭,瞬間全身僵住了。
察覺到楊值事有些異樣的幾名随從,順着他的目光一扭頭,也全都定住了,就像被誰施了定身術……
——完了……完了……這回真完了……
五個人心裏想的出奇一緻。
懵了足有吸三口煙的工夫,十三郎才“啊!”地大叫一聲,跌跌撞撞向園中園跑去……
那棵珍貴無比的绮蒂桃,比其他三園的桃樹要高出三丈還有餘,挂滿枝頭比柚子還大的三百六十顆桃子再過三年就成熟了,果香誘人不說,桃子散發的七色光暈老遠就能看到,現在不但霞光不見,那傲嬌群桃的樹冠也歪倒一邊。
十三郎掏出挂在腰上的長管子,一連捅了十多下,才捅進鎖孔,臉上的汗水涔涔而下,就像被淋了一桶水。
“咯咯……這怎麽可能啊?雞鳴時分,我看還好好的……咯咯……”
“咯咯……是啊……”
兩名值更仙吏這時也吓得全身亂抖,牙齒打顫,發出古怪的咯咯聲。
十三郎取下大銅鎖,卻猶豫着半天不敢推門,拉過一名修桃力士,“傻大個……你進去看看先!”
傻大個進去有半柱香了……
“啊——!”
園内突然傳來一聲長長的慘叫聲,像寒夜烏鴉叫……園門外備受煎熬的十三郎幾個正要沖進去看個究竟,卻被瘋了一般逃出來的傻大個撞了個滿懷,大家跌成一堆。
“楊……楊……值事,大事不好,桃樹下……有死人……”
“傻大個,绮蒂桃怎麽樣了?胡說八道,你定是看花了眼……”
楊十三郎一把抓住傻大個的胸口,将他從地上提溜起來……在人界第三百五十九世輪回的楊十三郎是員武将(楊立人之前那世),那世叫楊再興,骁勇善戰,時稱第一槍術高手,他率三百宋軍死戰四萬金兵,殺其将領萬戶長一人,千戶長、百戶長一百餘人,士卒兩千餘人,後馬陷小商河,中箭無數而死。金軍得到他的屍體,焚燒之後,共得到箭镞竟有兩升之多……雖然輪回時喝了一碗孟婆渾泥湯後,他已經不記得這一世的任何事情,但骨子裏還自帶着一股不怕屍體的将軍氣質。
“桃樹我沒看清楚,就見桃樹下有具女屍……我就逃了出來,哦,桃子全掉了,我踩爛了幾個,差點沒摔倒。”
“沒用的東西……”
十三郎松開傻大個,“唰”地抽出腰間的天庭名器龍牙刀,領頭沖進了園中園。
遠遠見到那棵绮蒂桃無精打采的,全沒了往日的熠熠神采,十三郎心裏一陣陣絞痛。
桃樹下,有個白花花的影子,近了一看,果然是具側躺的女屍,全裸着,淩亂的頭發遮住了整張臉,裙子被胡亂地卷成一團,丢在了二丈開外。
楊十三郎見地上全是掉落的桃子,樹杈間竟不見留有一個,内心已近崩潰,不,已經完全崩潰……手裏的龍牙刀舞得呼呼作響,仰天長嘯:“爲什麽啊?爲什麽啊?我造什麽孽了啊……”
“楊值事,您快過來,這邊還有一具……女屍。”一名仙吏大喊。
“呀,這不是睛雲那丫頭嗎?年年來園裏摘桃的……”一名修桃力士認出了死者,尖叫一聲。
“你說是誰?”
正爲绮蒂桃樹無疾而枯發癫狂的十三郎,幾個箭步跨到了桃樹的另一邊。
一名面容嬌美的年輕女子,上半身倚靠在桃樹上,裙子掀到半腰間,粉紅亵褲褪到了膝下,雙唇雪白,看來已經死去多時。
“沒錯,就是晴雲,西王母邊上的掀簾丫鬟……”另一名仙吏說的更加肯定,十三郎也認出來了,記得這姑娘的聲音甜得粘嘴皮子。
——姥姥的,側躺那位很可能是西王母的執扇丫鬟碧霞……
十三郎判斷十分正确,他用刀背撩開幾縷青絲,正是和晴雲形影不離的碧霞姑娘。
“她們什麽地方不好尋死,偏偏死到我們蟠桃園裏來,這不是害了我們嗎?”傻大個嘟喃道。
“你傻啊?尋死會是這個樣子嗎?”
十三郎憤懑地吼了一句。
“楊值事,咋辦啊?”
一名仙吏哭喪着臉問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十三郎的身上……绮蒂桃枯死,已經是大難臨頭,現在園中園裏還躺着西王母的兩位貼身丫鬟,隻能說是在劫難逃了。
“還能怎麽辦?”
十三郎把龍牙刀舞了朵漂亮的刀花收回鲛皮刀鞘,繼續道:“……立即上報西王母和執法如的天樞院,通知所有人等到蟠桃園集合,把園門都鎖上,沒有我的允許,不能讓任何人靠近蟠桃園,尤其是這園中園,要是飛進一隻蟲子,休怪我五雷轟頂前拉上幾個墊背的……”
“是!!!!”
兩名仙吏和兩名力士騰起幾片桃葉雲而去……
大多數恐懼來自對未知可怕後果的臆測……
十三郎在經過短暫的慌亂後,想清楚自己攤上這麽兩件大事,最嚴厲的處罰是萬劫不複的五雷轟頂後,他的心裏反而平靜了許多。
十三郎回到自己的府邸,洗了個熱水澡,換上八品綠袍,頂上烏紗帽,吩咐兩個家仆搬了一張太師椅到蟠桃園的園中園大門處,直直地端坐着……
——可惜了啊!意外升天成仙後,在邊鄙的馬镫壘數百年間埋頭苦研園藝技術,憑借一盆矮化桃盆景獲得天庭園藝大賽特等獎,得到西王母的青睐,充當蟠桃園值事五百年,自诩勤勤懇懇,不敢有一日松懈,一直慶幸自己能找到跟專業對口的職位,報酬還頗豐,年終還能分得一個蜜桃……多少九重天仙人院畢業的高材生都千年失業,号稱“天然失”……盡管娘子一直還沒有音訊,這個遺憾會時不時像把刀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拔出鞘來,但生活基本還是美好的,在龍旗錢莊也存了不少銀子,隻是沒想到好日子這麽快走到了盡頭……
——知道自己出事,遠在馬镫壘的十二位親人還不知道有多着急……
——绮蒂桃樹不見有刀伐斧砍的痕迹,怎麽就枯死了呢?
神色有些木然的十三郎想到這,忽地站了起來,臨死前不把原因找到,死了不就做糊塗鬼了嗎?
楊十三郎正要進園中園再查勘一番,鼻子裏聞到了一股奇香,繼而聽到三聲青鳥清越的鳴啼……
——要來的終究來了。
西王母的座駕三青銮輿緩緩落下,三隻五彩神鳥比十三郎高出了兩頭,也許是第一次見到有小仙是站着迎接銮輿的,鳥們好奇地歪着腦袋看着他。
“恭祝金母萬福金安!”
先後趕來園中園的幾十名蟠桃園仙吏、力士,紛紛跪倒在地上,一名掃地力士眼疾手快拉了一把十三郎,十三郎噗通跪下……
足足有半柱香的工夫,泱泱有幾百人駕雲降落。
“這裏誰是管事的啊?”
不用擡頭,十三郎也知道這是負責瑤池安保的潘安潘大将軍,官居六品,但因爲相貌堂堂偉岸之極,長得比大将軍還大将軍,所以人送大将軍雅号……但十三郎還是擡了下頭,見銮輿内并沒西王母端坐着。
——前幾天不是還來找我要桃核嗎?這麽快就不認識了?呸……你替西王母看大門,我替西王母看園子,神氣什麽啊?姥姥的,還拿三青銮輿擺譜……喊你一句大将軍,還真把自己當大将軍了。
十三郎心裏窩火,但嘴裏回的還算得體。
“回潘大将軍,下官是蟠桃園值事楊十三郎……”
“來人哪!将蟠桃園所有人等統統拿下!”
“是……!”
亂糟糟有許多人應和了一聲。
“潘大将軍……蟠桃園結果期還需要力士們打理……”
十三郎直着脖子才喊了一聲,一名七品真官沖了過來,一掌拍落了他的八品官帽,兩名天兵一招小龍手,把他壓在地上,繼而左肩上傳來一陣劇痛,一根足有大拇指粗細的精鋼長索瞬間穿過了十三郎的琵琶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