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殿聚着大批僧侶,經幡搖曳,木魚和誦經聲不絕于耳。
宮女們連綿成片的哭嚎聲從内殿傳出,莫名令人心悸。
混亂之中。
穿着一襲霜白常服的蕭定昭,怔怔踏進内殿。
妃子宮娥跪了滿地,個個梨花帶雨悲痛欲絕,抹着眼淚道别榻上的女子,卻不知有幾分真心。
裴敏敏跪在榻邊,哀傷地凝視裴初初,聲淚俱下地控訴:“本想和姐姐共侍天子,做一輩子好姐妹,卻不料天妒紅顔,叫姐姐早逝……沒有你在宮中,妹妹可要怎麽活?!我的姐姐啊!”
她伏在榻上,哭得快要暈厥過去。
蕭定昭擡手。
有眼力見兒的管事宮女,立刻招呼其他小宮女,把殿中的閑雜人群全部帶出去。
裴敏敏拿手帕擦淚,哪裏舍得走。
裴初初早喪,天子正是孤單寂寞的時候,此時不趁虛而入,更待何時?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蕭定昭:“陛下,可否容臣妾再多陪陪姐姐?臣妾從前多有對不住姐姐的地方,可逝者爲大,姐姐沒了,我才想起過去和姐姐是何等的姐妹情深……”
她用手帕捂住嘴,哭得哽咽不能語。
蕭定昭涼薄地瞥她一眼。
他淡淡道:“既是姐妹情深,就去外殿爲你姐姐誦經祈福吧。接下來的七七四十九天,朕要你跪在佛殿,每日齋戒沐浴,親手爲她謄抄經文。”
裴敏敏徹底傻眼了:“陛下?!”
蕭定昭已經沒有耐心應付她。
兩名内侍毫不客氣地把裴敏敏拖了出去。
昭陽殿隻餘下蕭定昭和裴初初兩人。
窗外夜色如潑墨。
蕭定昭安靜地站在床榻前。
人死後……
是什麽模樣?
他慢慢擡起眼簾。
數日不見,榻上的少女形銷骨立雙頰凹陷,長睫在面頰上投落扇形陰影,雖然唇色泛白,可五官依舊是精緻的,依稀可以看出她生前的美貌。
她的長發鋪散在枕間,從前她很珍惜的青絲,如今發尾微卷,像是深秋的枯草,不複昔日光澤。
月色透窗。
恍惚之中,蕭定昭覺得她隻是睡着了。
他緩緩在榻邊坐了,伸手執起裴初初的手:“裴姐姐……”
少女的手蒼白而冰冷。
少年低下頭,把她的手捧在掌心細細揉搓,試圖喚醒她的體溫。
卻終究隻是徒勞。
蕭定昭凝視裴初初的臉。
幼時經曆的一切,如走馬燈般掠過腦海。
裴姐姐冷情冷性,卻把他照顧得很好。
她會親手爲他制作四季糕點,會親自替他縫制袍裳,在他不耐煩批閱奏章時,會陪在他身邊,一本接着一本地替他誦讀奏章上的内容。
窗外掠過幾隻螢火蟲。
蕭衡忽然想起幼年的一件事。
那時候父皇還在,他因爲頑皮不肯讀書,就求裴初初在國子監替他打掩護,他自己則帶着幾個纨绔子弟溜進禦花園,高高興興地玩了一整天。
他玩夠了,已近黃昏。
他興高采烈地回到國子監,卻聽說裴姐姐被夫子罰了五十藤條。
五十藤條……
裴姐姐隻是個女孩兒,那些藤條打在她身上,該有多疼?
他的心瞬間提了起來,不顧夫子的叱罵,親自跑去找裴姐姐。
他找了很久很久,才終于在暮色四合時,聽宮女說看見裴姐姐獨自一人去了東南邊。
他拔腿往東南方向跑,直到跑到宮門前,才終于看見裴姐姐。
朱紅鉚釘的宮門巍峨龐大,隔絕了宮裏和宮外的兩片天。
宮牆邊點着一盞盞宮燈,黑夜裏卻是格外凄冷的顔色。
裴姐姐孤零零站在宮門下。
那天她穿了一件海棠紅的襦裙,可是因爲挨了五十藤條,襦裙被染成血色,經風吹幹,就那麽血迹斑斑地穿在她身上。
她仰着頭,安靜地注視宮門。
那一刻,他竟然生出膽怯。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滿懷愧疚地走上前:“裴姐姐……”
對方沒有搭理他。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牽了牽她的袖角:“連累你,很是對不起。”
短暫的沉默過後,女孩兒突然轉身,無言地伏在他懷裏。
那年他有十二歲,個子已經比裴姐姐高了,看起來已是個少年郎。
可他卻更加慌張。
因爲清楚地感受到,溫熱的液體濡濕了他的衣裳。
裴姐姐哭了……
那是這麽多年來,沉默寡言的女孩兒第一次向他表露委屈。
她小聲哽咽:“将來殿下登基,可否放臣女出宮?”
那年黃昏,他是怎麽回答的呢?
昭陽殿。
蕭定昭微微恍神。
兩盞燈火映照在他的眼中,卻照不亮他的眼瞳。
他垂下眼簾,替裴初初整理額前碎發。
依稀記得,那年黃昏蟬鳴聲聲,幾隻螢火蟲圍繞在他和裴姐姐身邊,青梅竹馬的記憶美好的像是夢境。
他抱住清瘦的女孩兒,輕輕道了個“好”字。
原來……
他曾給過裴姐姐出宮的承諾。
卻在多年後,親手毀掉了那個承諾。
蕭定昭沉默地俯下身,溫柔地抱了抱裴初初。
一如多年前的那個夏天。
……
三天後。
蕭明月來禦書房找蕭定昭時,少年像是一夕之間成熟穩重了許多,正伏在龍案前,奮筆疾書批閱折子。
她環顧四周。
房中擺設一成未變,還是裴姐姐在世時弄成的模樣。
宮裏也沒有爲了喪事大操大辦,裴姐姐的名字,成了所有人都不能提起的禁忌,就像是宮裏從來沒有存在過那個人一般。
她不解:“阿兄……”
蕭定昭頭也不擡:“今兒折子格外多,阿兄沒空陪你玩,你去找甯聽橘姜甜她們耍去,過兩天我空閑了,陪你玩蹴鞠。”
蕭明月不解地歪了歪頭。
阿兄如此正常,真是奇怪。
她問道:“阿兄想念……裴姐姐嗎?”
蕭定昭依舊運筆如飛:“斯人已逝,想念也是無用。更何況她走的時候,我尚且沒有掉過一滴淚,如今走了這麽久,我更加不會爲她傷心,又何談想念?”
是這樣嗎?
蕭明月小臉平靜。
她注視了蕭定昭片刻,目光忽然移到他握筆的手上。
他握得那麽緊,手背已是青筋暴起。
像是在極力忍耐什麽。
蕭明月收回視線,緩緩行了個退禮,離開了禦書房。
随着她踏出門檻,那根狼毫筆被蕭定昭狠狠擲了出去。
少年的額頭緊緊貼着龍案,已是泣不成聲。
她走時,隻覺恍恍惚惚大夢一場。
她走後,空留他在這深宮裏,日複一日走着她走過的宮巷,日複一日穿着她親手縫制的袍裳,日複一日如孤魂野鬼般遊蕩在殘留着她味道的宮殿裏……
此時才明白……
何爲錐心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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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