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地的江岸漸漸染綠,幾隻野鴨浮遊過水面,偶爾埋頭紮進水底,啄食淺遊的小魚。
已是春江水暖的季節了。
南寶衣待在後院,試着做了幾套小衣裳小鞋子,來教她的繡娘嘴上像是抹了蜜:“娘子手巧,瞧瞧這小獅子頭,繡得栩栩如生!娘子真有天賦!”
南寶衣注視着自己繡品。
她繡的分明是小老虎頭……
侍女打起簾子。
尉遲從外面進來,褪下大氅挂在木施上,瞥了眼南寶衣的繡活兒:“妹妹繡的是馬?馬到功成,寓意極好。”
南寶衣抿了抿唇瓣。
她幹脆收起繡活兒,擡頭問道:“你今日又去前院了?”
“嗯。”尉遲在她身邊坐了,從袖中取出幾顆小櫻桃,“路過父親的院子,瞧見裏面的櫻桃樹結了薄薄一層,忍不住挑熟的偷偷摘了幾顆。你嘗嘗可喜歡?”
櫻桃已經洗淨,瘦瘦小小的幾顆,還沒熟透。
南寶衣嘗着,酸的滿口生津,吃着倒也舒服。
她又問道:“江左的世家高門,都在前院議事?如今局勢如何?”
“金陵的那群官員,吃住幾乎都賴在我家,平日裏歌舞升平慣了,不怎麽希望摻和戰争。隻是被父親逼得緊,不得不參與。小戰争也打了幾場,勝負各半,還在互相試探的階段。”
南寶衣點點頭。
尉遲給她倒了一盞溫水:“北地固然兵強馬壯,但南方這麽多年的積累也不容小觑。如果真打起來,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争。”
南寶衣分析道:“與其說南方兵力雄厚,倒不如說南方有長江之險,易守難攻。對北地不擅長水戰的士兵來說,是吃虧的。”
尉遲笑笑:“妹妹聰慧。”
繡娘整理好桌案,誇贊道:“公子和娘子談論天下局勢,你來我往,好生厲害,我都聽不懂呢!”
尉遲突然攬住南寶衣,笑問:“那你看我跟娘子般配不般配?像不像新婚燕爾的夫妻?”
南寶衣驟然撞進他懷裏,情不自禁地豎起汗毛,渾身不自在。
她不悅地暗暗蹙眉,到底人在屋檐下,隻得玩笑般推開他,嗔怪道:“呸,誰跟你般配?尉遲你也老大不小了,抓緊時間娶個心愛的女郎才是正經!”
尉遲意猶未盡。
剛剛溫軟滿懷,那甜甜的芙蓉花香幾乎能要他的命。
他半是玩笑半是認真:“萬一蕭道衍将來戰死沙場,妹妹就成了他的遺孀,到時候我娶你……”
他被拒絕過,再不敢直言愛慕。
隻能用開玩笑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感情。
南寶衣卻是無語。
……
“阿嚏!”
江北。
蕭弈站在臨時搭建出來的樓閣裏,突然打了個噴嚏。
顧崇山低頭擺弄沙盤,輕嗤:“有人咒你死呢。”
蕭弈看他一眼:“你每天不都在咒朕死?”
顧崇山挑了挑眉,指尖撚着一串黑檀佛珠,換了話題:“我分析了最近幾場戰争,起初咱們占盡上風,後來不知怎的,對方仿佛能提前察覺到咱們的陣型和埋伏,總能及時給予咱們軍隊重創……”
“你的意思是……”蕭弈翻開軍隊花名冊,“咱們的人裏面,出了内奸?”
他接管大雍比較晚。
過去二十年來,南方世家有沒有往長安軍隊裏送奸細,他不知情。
但毫無疑問,對于野心勃勃的尉遲家族而言,奸細是必要的。
顧崇山按住他翻名冊的手。
四目相對,顧崇山扯唇輕笑:“看花名冊,能看出什麽?在事關生死的決戰來臨之前,拿到對方的奸細名單,才是正經。”
蕭弈走到窗邊。
憑欄遠眺,江面升起了薄霧,江東的山水城鎮掩映在薄霧之後,濃綠淡青,像毛筆勾勒的水墨畫卷。
如今已是三月。
他輕聲:“再過兩個月,便是南嬌嬌的生産的日子,屆時,我要走一趟江東……”
聽見“生産”二字,顧崇山神情微微變化。
蕭道衍上元節的時候去了一趟江左,回來之後,就假裝輕描淡寫地告訴所有人:
“南嬌嬌懷了朕的孩子,朕直覺可能是個龍鳳胎。然而朕隻想要個女兒,萬一她生了雙龍鳳胎,倒是徒添煩惱。其實朕不想要孩子的,小孩子吵起來,叫人頭疼。”
他嘴上說着頭疼、煩惱,然而嘴角都快要咧上天了。
顧崇山心裏鄙夷着,握緊紫檀佛珠,勉強斂去那股子不爽,淡淡道:“那便提前恭祝你出師大捷了。說起來,孩子的名字可有取好?”
蕭弈不大樂意跟顧崇山一個外人,讨論和南嬌嬌有關的事。
他簡短道:“她懷胎不易,讓她親自取名。”
顧崇山:“她讀的書不及你我多,怕是取不好名字。你若是不介意,不如由我來取。若是男孩兒,就叫思顧。若是女孩兒,就叫念顧,又好聽又有寓意,挺不錯的。”
蕭弈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自己生個孩子去,别打人家孩子的主意。”
顧崇山頓了頓,反諷:“你若死在戰場,我就帶南家嬌嬌回北魏,到時候不僅有了王妃,還白撿了個小世子,好得很。”
蕭弈被他氣笑,懶得再搭理他,低頭擺弄戰争沙盤。
暗戳戳期待他死在戰場上的,何止顧崇山一人。
尉遲家的那個小崽子,怕也是如此想法。
可他不僅要活下去,他還要和南嬌嬌白頭到老。
有人叩了叩門。
蕭弈和顧崇山望去,沈議絕穿着細铠,額角一層細汗,大約才從練武場過來。
他揚了揚手裏的幾本書:“從我帳下軍醫那裏拿來的,陛下可能會感興趣。”
蕭弈接過。
第一本,《戰馬的接生日常》。
第二本,《戰馬分娩注意事項》。
第三本,《戰馬的産後護理》。
蕭弈擡眸盯向沈議絕。
他說的軍醫,怕是軍中獸醫吧?
沈議絕神情端肅:“生産這種事,女人和戰馬想來都是通用的。聽聞南姑娘再過兩個月就要臨盆,戰場物資緊張沒有書籍可以參考,陛下空閑時看看這幾本書,定然受益匪淺。”
“受益匪淺……”
蕭弈品着這個詞。
顧崇山嘴角揚起,又不動聲色地按捺住,一臉同情地注視沈議絕。
他見過蕭道衍的毒舌,這老大粗給蕭道衍拿這種東西,不被怼回去才怪。
果然——
蕭弈在書案後坐了,叫十言傳話道:“去請寒煙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