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寶衣踏進寝殿,沈皇後還沒睡。
寝殿角落置着六幅金粉山水屏風,沈皇後倚在西窗邊的貴妃榻上,絲綢寝衣散落,枕邊放着那張白狐狸臉面具。
南寶衣收回視線,行了一禮:“給娘娘請安。”
沈姜低垂着卷翹的長睫:“你聽見了嗎?”
“聽見什麽了?”
“他們的咒罵聲。”
南寶衣恭敬道:“微臣隻聽見了雨聲。”
沈姜笑了笑。
她把玩着那隻白狐狸面具,嗓音缥缈如庭外秋雨:“黃昏時喝了些酒,今宵的夢境裏,便又見到了他……可是酒醒之後,他依舊無影無蹤。看不見,摸不着,抓不到……”
白狐狸面具,深深貼在她的心口。
她閉上眼。
纖長的睫毛,在她白皙的面頰上投落陰影,燭火下輕顫得厲害。
“醒了過來,本宮便聽不見他的琴聲,聽不見殿外的秋雨聲,本宮隻聽見嘶啞蒼老的聲音在辱罵,辱罵本宮牝雞司晨,後宮幹政……”
她的尾音,染上了澀意。
像是沒有熟透的青柿子。
南寶衣沉默着,不知如何回應她。
白日裏的沈皇後高高在上,連鳳冠都是冰冷的。
可是夜裏的沈皇後,似乎比白天多出幾分情緒和鮮活,有愛也有恨,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沈姜擡手,揉了揉額角。
“聽見那些罵聲,本宮寝食難安。”她微微睜開丹鳳眼,目光落在南寶衣沉靜的小臉上,“南卿,去把他們都趕走。”
“喏。”
南寶衣屈膝福了一禮,慢慢退出寝殿。
沈姜注視着她的身影。
少女正穿過珠簾,輕聲吩咐宮女:“秋夜難眠,給皇後娘娘弄一碗安神茶,寝殿裏的熏香也換成安神的。”
沈姜冷眼看着。
她的兒子想取她的性命。
她欣賞的少女,整天頂着一張虛僞的臉在她身邊晃蕩,看似忠誠到連細枝末節的事都注意到了,可是唯有她知道,南寶衣隻是阿衍祭出來的一把刀……
金粉屏風後,突然響起咳嗽聲。
沈姜冷眼望去。
穿着白色寝衣的俊美男人,扶着屏風走了出來。
哪怕人到中年,卻到底出身蕭家皇族,骨相風流,皮囊俊美,雖然沒有天子的威嚴,但眉目間卻自有一股凜貴之氣,宛如芝蘭玉樹,似是高山白雪。
沈姜坐起身,斂去了多餘的情緒:“洗好了?”
蕭煜的目光落在枕邊的狐狸面具上。
沈姜把面具藏進枕下,沉聲:“再看,挖了你的眼睛。”
蕭煜淡淡一笑,瞳孔卻沉黑如深淵。
他在貴妃榻上坐了,慢慢解開衣帶,啞聲道:“還記着他?”
沈姜盯着他。
他的眉骨和鼻梁都很高挺,側臉非常好看,然而她卻厭惡至極。
她作惡般湊近他的耳畔:“每夜每夜,思之入骨。”
蕭煜解開衣襟系帶的手,微微一頓。
沈姜的語氣更加惡劣:“前半生記着他,後半生也都會記着。然而對你,本宮卻隻有恨。如果不是你,本宮會跟他終老江南,本宮恨你,恨這個皇宮!”
蕭煜垂下眼簾。
半晌,他輕笑:“挺好的。恨,原本就比愛要來得長久,也比愛更不容易遺忘。”
“啪!”
沈姜給了他一耳光。
今夜是月中,按照慣例,天子應當宿在皇後的宮裏。
帳幔漸漸垂落。
秋雨淅瀝,本該圓滿的明月,被厚厚的雲層遮蔽。
帳中的情事算不得激烈,更像是一場報複般的放縱和羞辱。
半個時辰後。
沈姜撩開帳幔:“藥。”
心腹女官低着頭,恭恭敬敬地端來一碗藥。
褐色的藥汁,彌漫着淺淺的腥氣。
沈姜端起,熟稔地一飲而盡。
當初年少,偶有幾回忘了飲用避子湯,才導緻懷上了那幾個孩子。
因爲厭惡他們的父親,所以也很厭惡他們。
愛也不是,恨也不是,那些感情在漫長的歲月裏,逐漸發酵扭曲成更加複雜的情緒。
帳中。
蕭煜坐了起來。
他安靜地看着替她飲藥,鳳眼裏藏着難以言說的複雜。
他拿手帕捂嘴咳嗽了幾聲,臉色更加蒼白。
坤甯宮裏發生着這些事的時候,宮門外。
宮女們提燈撐傘,簇擁着南寶衣。
南寶衣披着大氅站在傘下。
暖黃的宮燈照亮了雨幕,那些白發蒼蒼的老人跪在雨水裏,哭聲與勸谏聲此起彼伏。
已是秋天了,夜雨入骨般寒涼。
南寶衣溫聲:“諸位大人何必如此?你們若是傷了身子,可就得不償失了。”
爲首的老人,聲音嘶啞而決絕:“不達目的,我等便撞死在宮門前,以死明志,勸谏天子!”
南寶衣挑眉:“娘娘也是爲江山社稷考慮,大人們老了,理解不了娘娘的良苦用心。”
老人氣怒:“牝雞司晨,妖言惑衆!沈姜不是好東西,你南寶衣便是她的走狗,你也不是好東西!”
“真是頑固……”
南寶衣歎息:“實話與你們說吧,今夜就是你們撞死在宮門前,也不能動搖娘娘的意志。老都老了,不如哪裏來回哪裏去,含饴弄孫,也能頤養天年。辛苦了一輩子,你們也不想……不得善終吧?”
少女笑容嬌媚,嗓音溫柔。
然而綿裏藏針的本事,卻絲毫不弱。
一群曆經兩三代帝王的老人,頓時氣得七竅生煙。
他們紛紛高聲大喊:“老朽活這麽大歲數,還從未見過你這種妖女!南寶衣,當年老朽縱橫朝堂的時候,你娘都還在襁褓嗷嗷待哺,你有什麽資格跟我等說話?叫沈姜出來,叫她與我們說話!”
南寶衣慵懶低頭,理了理大袖。
她揚了揚嘴角,聲音裏透出幾分不耐煩:“娘娘已經睡下,沒空搭理你們。既然如此冥頑不靈,來人,這群人擾亂宮閨,把他們打入——”
“且慢。”
清越的聲音,從雨幕裏遙遙傳來。
一盞宮燈由遠而近,穿暗紅色錦袍的男人,正撐傘而來。
四目相對。
二哥哥……
南寶衣眼睛裏掠過一抹亮光,又怕被人發現心頭的小歡喜,連忙不動聲色地壓下上揚的嘴角。
她正兒八經:“雍王這是要做什麽?”
蕭弈已經行至她跟前,與她呈對峙之勢。
他居高臨下,鳳眼漂亮清絕:“他們都是昔日的朝中元老,南司徒何必太過計較?倒不如結個善緣,母後那邊,也不至于落個苛待元老的名聲。”
他看起來正正經經。
可是南寶衣眼尖,瞅見了他藏在懷裏的那隻羅襪,不小心露出小小的雪白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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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