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明月,也如今夜這般圓滿皎潔。
那時她還是稚童,在鏡花園向金娘子學舞,是金娘子的得意門生。
後來,溫彤也被送進來學舞。
溫彤天賦很高,常常被金娘子表揚,甚至取代她的位置,被金娘子推薦在花朝節上當領舞的女童。
她不服氣,就在背地裏加倍用功,想在花朝節前奪回領舞的位置。
她終于将那一支白纻舞跳到極緻。
趁着金娘子睡覺,她私自向溫彤提出挑戰。
園子裏居住的世家小女郎們紛紛起了興緻,抱來琵琶、編鍾、豎笛等物,争相爲她們伴奏。
她率先跳了那支白纻舞。
她在熱烈的掌聲中結束了那支舞,勝券在握地等待溫彤獻醜。
那夜月華如水。
小小的溫家女郎,穿白纻舞裙,在滿是露水的百花叢中起舞,長袖如練,舞姿瑰麗,回眸間圓潤的小臉上浮着盈盈笑容,比明月更加溫柔多情……
她看得癡傻。
金娘子不知何時出現的,伸手搭在她的肩上,柔聲道:“像是問明月借了半縷魂魄,彤兒的舞至情至性,是有生命的。怕隻怕,她将來會爲情所累,丢了性命……
“至于驚鴻你,你的舞匠氣太重,戾氣也太重。驚鴻,凡事不妨大度點,才不至于在将來,做出令自己遺恨終生的事。”
金娘子是當年最出彩的舞蹈大家,是皇族和世家的座上賓。
可惜當時年幼的她,聽不懂金娘子的話。
更不知道,将會一語成谶。
她哭着離場。
那夜之後,她仍舊用盡渾身解數來練習舞蹈。
她是那麽的争強好勝,她從清晨練到黃昏,又在别的小女郎睡覺時,獨自一人在花園裏,對着平靜的水面苦練儀态和風姿。
直到雙腳磨出血泡,狼狽地跌倒在水邊。
她抱着雙膝哭泣,哭自己當不了第一,哭自己不如溫彤。
就在她傷心欲絕時,花叢裏突然鑽出一個小姑娘。
是溫彤。
她頂着滿頭薔薇花瓣,裙裾和袖口都被露水打濕,模樣十分滑稽。
她尴尬地走到水邊:“我關注你很久了,不過是一支舞而已,何至于此呢?你都受傷了,就别跳啦,我給你處理傷口好不好?”
小姑娘溫溫柔柔。
趙驚鴻也不說話,隻遲疑地注視她。
溫彤掬了一捧水,仔細爲她清理幹淨血泡,又從荷包裏取出一根繡花針,小心翼翼地挑開血泡。
她垂着頭,幾縷鬓發垂落在白嫩的臉蛋旁,眸色十分認真:“我阿娘學過醫術,因此我也稍微懂點……”
她用幹淨的手帕包好傷口。
又鼓着腮幫子,對着她的傷口溫柔吹氣。
她擡起頭,眉眼彎彎:“一點兒也不疼,是不是?”
趙驚鴻從沒見過那麽純善的笑臉。
她自幼争強好勝又孤絕清高,身邊沒有一個朋友。
溫彤,是唯一對她笑的同齡姑娘。
她想說謝謝又拉不下臉,于是面無表情地站起身,端着世家女郎的派頭,冷冷道:“我會給你銀錢的。”
說完,她以一種近乎狼狽的姿态羞愧逃走。
後來,她開始關注溫彤。
她躲在花叢裏,躲在門扉後,躲在遊廊拐角,看着她和其他小女郎說說笑笑玩遊戲,她羨慕的不得了。
很快到了花朝節那日。
她黯然地坐在閨房,暗道這個時辰溫彤定然已經成爲領舞的女童,即将在文武百官面前大放異彩。
她吩咐侍女收拾包袱,正要打道回府,一起學舞的小女郎們突然闖進來,焦急地催促她快點換上舞裙。
“彤兒突然生病,說是沒辦法領舞。驚鴻,你快些梳妝打扮,金娘子讓你替她登場呢!”
趙驚鴻愣住。
巨大的喜悅感油然而生,她顧不得想太多,連忙興奮地梳妝更衣。
那一年的花朝節,舉辦得很成功。
她在高台上大放異彩,人人都誇贊趙家出了個玲珑美人。
可是唯獨她看見,溫彤獨自站在熙攘的人群外,舉着一串糖葫蘆,笑盈盈地向她點頭示好,溫柔的像是隔江的花月夜。
原來她根本沒有生病……
她故意把領舞的機會讓給她。
那一刻,趙驚鴻百感交集。
從那以後,她和彤兒成了最好的手帕交。
她們同吃同睡,一起學舞,一起學琴棋書畫,長安城裏的百姓們,無論提起哪一個,都會帶上另一個的名字。
她們在月光下約定,這輩子都要做彼此最重要的人。
可是那麽美好的約定,卻因爲皇太子蕭甯的出現而被破壞。
那時她們已經十二歲,略微懂得了何爲情愛。
她的彤兒,和蕭甯一見鍾情。
從那以後,每次宴會,彤兒的眼睛裏就隻剩下蕭甯,隻要看見他,她的眼睛就像日月星辰那般明亮。
她們談論的話題,再也不是文史古籍和長安城的趣事。
彤兒總愛提起蕭甯,甚至逢年過節也都會和那個男人一起。
蕭甯,逐漸占據了她的全部。
再後來,彤兒和蕭甯有了婚約。
她清楚地記得,大婚前夕,彤兒靠在她的肩上,面龐上彌漫着幸福:“驚鴻,我終于要嫁給他了……這輩子,他大約會成爲我最重要的人吧?驚鴻,我也盼望你能嫁得良人,能找到你最重要的那個人。”
那一刻,她是妒忌的。
什麽最重要的人……
她最重要的人,就是溫彤啊!
她的小姐妹,憑什麽要被一個臭男人奪走?
明明約定她們彼此才是最重要的人,蕭甯算什麽東西呢?
可她無力阻止彤兒嫁給蕭甯。
彤兒成爲太子妃之後,她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
每次宴會,她故意挑皇太子的刺兒,彤兒嗔怪的也總是她。
嫉妒宛如野草般瘋長。
溫彤有那麽多人陪伴喜愛,可她卻隻有一個溫彤,如今還被太子奪走!
她認定,溫彤背叛了她們的約定。
她認定,蕭甯不該存在。
于是在得知皇太子密謀造反之後,她沖動之下連夜進宮面見沈皇後,把造反的計劃一字不落地告訴了她。
……
那場宮變結束以後,皇太子的親信被屠戮殆盡。
溫家滿門被抄。
她開始惶恐。
她後悔了。
她暗中謀劃,利用趙家的權勢,偷偷爲彤兒和皇太子準備了北上逃離的船隻。
那一夜,她與彤兒在楊柳岸告别。
彤兒猜到是她告的密,卻一句苛責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