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子重慵懶地靠坐在珍貴的白虎皮墊子上,單手握着玉箸,頗有閑情逸緻地叩擊酒盞。
酒盞裏的瓊漿玉釀高低不同,被他奏出婉轉哀絕的樂音。
他哼着童謠,眉梢眼角盡是玩味。
随着蕭弈殺死那頭猛虎,玉箸铮然斷裂,打斷了那支小曲兒。
“玉碎了……”
蕭子重歪頭而笑。
場中,蕭弈單膝跪地,左臂鮮血淋漓。
赤手空拳也就罷了,偏偏戴着手铐和腳铐,再加上昨日未曾吃飯,連續兩場對上雄獅和猛虎,他根本沒辦法爆發出該有的力量。
雖然獲勝,可四面八方卻響起暴戾的呐喊聲。
是那些重金押猛虎獲勝的胡商們,在用異國言語辱罵蕭弈。
南寶衣低聲吩咐管事:“帶下去。最近半個月,不許給他安排賽事。”
“這就心疼了?”蕭子重飲盡杯中酒,哂笑,“隻可惜,你對蕭道衍的愛,隻是玩物般的圈禁和占有。聽聞他昔日十分寵愛你,想來是他真心錯付了。南大人,你的愛,像我母後一樣令人惡心。”
他丢掉白玉酒盞:“回宮。”
南寶衣目送他遠去,淡漠拱手:“恭送殿下。”
她已不再懼怕擔負惡人之名。
甚至,這就是她想要的結果。
……
風雪呼嘯,九重宮阙巍峨錯落。
蕭子重踏進翊坤宮。
寝宮裏暖如春日,花幾上的廣口大花瓶裏,還插着十幾枝新開的豔色牡丹。
那高高在上的沈皇後,梳牡丹髻,穿質地輕盈的襦裙,拿着一支長長的孔雀尾羽,正逗弄貓咪。
蕭子重也不行禮,冷淡地倚在珠簾旁:“兒臣見到二皇兄了。”
沈姜聽而不聞。
她看着貓咪跳起來勾弄羽毛,不禁露出少女般嬌媚天真的笑容,逗樂道:“乖,跳高些,再跳高些……”
“兒臣還見到了凝兒。”
“呀,貓咪怎麽弄髒了尾巴?”
沈姜驚詫地蹲下身,将貓咪抱進懷裏,細細拂弄它沾了一點炭灰的雪白尾巴。
“砰!”
蕭子重拂袖,毫無顧忌地掀翻花瓶。
花瓶砸碎在地,豔麗的牡丹被白瓷片割碎,花瓣委地,空氣裏頓時添了一股馥郁深甜的花香。
蕭子重一字一頓:“聽我說話。”
寝殿寂靜,落針可聞。
宮女們屏息凝神,驚懼地深深垂下頭。
沈姜抱着貓,緩緩擡眸。
蕭子重眼尾泛紅,一步一步走進珠簾:“當年,您答應兒臣,隻要兒臣不再見凝兒,您就放過她。可您如今幹了什麽?您把凝兒送去教坊司……她是貴族姑娘,自幼千嬌萬寵,您怎能如此羞辱她?您甚至,您甚至還害死了青陽!我返京,原是爲了參加青陽的婚禮,可我如今隻能參加青陽的頭七!”
沈姜在貴妃榻上坐了。
她輕撫着懷裏受驚的貓咪,鳳眼挑着涼薄:“蕭子重,兩年沒見,這就是你對本宮的态度?”
“青陽是我的妹妹,凝兒是我青梅竹馬!”
“本宮是你的母親!”
母子對峙,各不相讓。
良久,沈姜道:“容許溫知凝活到現在,已是本宮額外開恩。想讓她從教坊司出來,可以,但你必須迎娶趙驚鴻。”
“兒臣不愛她。”
“不愛也得娶。趙家舉足輕重,你若想穩坐東宮,得有強大的嶽家支撐。”
“兒臣不願入主東宮。”
懷裏的貓兒撲騰着,開始不耐煩地叫。
沈姜松開貓兒,冷淡地撣了撣襦裙:“想想溫知凝。”
蕭子重捏緊雙拳。
原來當初母後留下凝兒,不是法外開恩。
而是爲了能夠在今天,用她來拿捏他。
原來兩年前,她就算計好了今日的事。
殿中明明暖如春日,卻有徹骨的寒意,順着少年的尾骨蔓延。
他注視着沈姜,清越的少年音染上沙啞:“母後,東宮的印玺,沾着大皇兄和青陽的血,兒臣不敢拿。”
他冷漠地轉身離開。
女官跪坐在地,爲沈姜捶着小腿。
她溫聲:“殿下年少氣盛,還不明白權勢的好處。”
沈姜閉上眼:“若非他容貌更像沈家人,本宮何至于提攜他?”
頓了頓,她忽然道:“你覺得,沈家的孩子,和皇家的孩子相比,如何?”
女官垂着頭。
雖然手上動作依舊,心底卻是一片駭然。
難道娘娘不止想稱帝,還想立沈家的兒郎爲皇太子?
這實在太荒謬了。
她恭敬道:“沈家大郎君,擅長領兵打仗,卻不擅長平衡朝堂。沈家小郎君雖然智謀過人,卻過于清高孤傲。奴婢以爲,沈家的孩子,比不上娘娘自己的孩子。”
沈姜睨她一眼。
她扯了扯嘴角,沒再多提。
……
長安城的雪綿延無際。
南寶衣帶着蕭弈偷偷回了南府。
他受了傷,她想讓他有個好環境養傷。
少女做賊似的,從遊廊探出腦袋左右張望,見沒有丫鬟小厮,才回頭招招手,示意蕭弈跟上。
蕭弈臉色難看。
南家也算他的家,他回來一趟卻如此見不得光,算怎麽回事?
南寶衣見他寒着臉,隻得上前挽住他的手臂:“二哥哥有所不知,因爲阿弱被我抱到府裏養,所以祖母很生氣,連帶着就遷怒于你了。”
畢竟在祖母眼中,阿弱是二哥哥和他妾侍的孩子。
她養着前夫和侍妾的孩子,算怎麽回事?
将來說親,人家都嫌她帶着拖油瓶呢。
蕭弈把她摁在牆上,目光不善地低頭看她:“難道你家長輩,還想把你嫁給别的男人?”
南寶衣還沒回答呢,遊廊對面突然傳來一陣高呼。
兩人望去,南廣一手拎着袍擺,氣勢洶洶地繞了過來。
他拽過南寶衣,指着蕭弈罵道:“你離嬌嬌遠些!”
蕭弈挑眉。
他這老丈人,竟從盛京回來了。
回來就回來吧,還一副鬥雞的姿态。
他明明記得剛到長安時,這厮曾親切地喚他親親女婿。
南廣把南寶衣牽到旁邊,虎着臉道:“他如今是階下囚,一介奴隸,你跟他糾纏什麽?!嬌嬌,你前程大好,你可不能犯糊塗呀!”
南寶衣回眸。
二哥哥粗衣短褐,用一根簡陋的黑布條束着馬尾,腳上依舊戴着象征奴隸身份的鐐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