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少女細白的小手,懶洋洋地笑:“報恩這種事,豈能勞煩世子妃?本世子特意吩咐侍從,在水榭設了全雞宴款待九千歲,請?”
南寶衣不可思議。
這兩人一向是死對頭,可是二哥哥竟然宴請顧崇山!
她望向顧崇山。
唇紅齒白的陰柔太監,始終面色淡漠,毫不怯場。
他道:“世子相邀,我豈有推拒之理?”
水榭華美。
四周細密竹簾半垂,阻隔了烈陽。
侍女跪坐在黃銅冰鑒旁輕搖團扇,冷氣彌漫,透着瓜果的甜香。
矮案橫陳。
南寶衣好奇地打量案上的食物,炸雞、鹵雞、叫花雞、花雕雞、白切雞等等極爲豐盛,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動。
蕭弈給她盛了一碗鮮香的雞湯,漫不經心道:“九千歲似乎很喜歡嬌嬌,不僅教她胡琴和音律,還在她被偷盜衣裙孤立無援時,把官袍脫給她穿……許是怕她寂寞,連親吻這種事都做了出來。九千歲如此樂于助人,本世子很是感激啊。”
南寶衣:“……!”
她就知道,二哥哥宴請顧崇山,絕非好事!
說話如此不留情面,好害怕這兩人打起來啊。
顧崇山飲酒的姿态十分優雅。
他話中有話:“曾傷害她許多,如今隻想盡力彌補。若是惹了世子不痛快,世子大可沖我發脾氣,不要傷害南家丫頭。”
他已經記起所有的事。
他曾狠狠鞭笞南寶衣,他曾如拖死狗般拖着這個姑娘穿過宮巷。
可她不該受到如此對待。
他分明在意她,卻誤以爲那份在意是因爲蕭弈的緣故。
當他終于醒悟到他那其實是愛時,這女孩兒已經死在了冰窖……
她活着的時候,他總是打她、欺負她,她在他身邊的那兩年,甚至沒過過幾天好日子。
他該彌補她的。
南寶衣微怔。
她深深記得顧崇山是怎樣殘暴的人物。
可他今日這話……
“九千歲想到哪裏去了?”蕭弈語調更加溫柔,“都說是感激九千歲,又怎會沖你發脾氣?”
他似笑非笑,怪瘆人的。
他又溫聲道:“最近在大理寺碰到一起偷盜案,如今的盜賊是越發有意思了,九千歲猜猜他們偷了什麽?”
顧崇山不語。
蕭弈含笑望向南寶衣:“嬌嬌猜得到嗎?”
南寶衣搖搖頭。
“竟偷了宮廷裏面,那些太監的寶貝。”蕭弈像是忍俊不禁,笑聲相當恣意,“說來好笑,連九千歲的寶貝,都被偷了!好在本世子發現的及時,沒叫他們毀掉九千歲的寶貝。”
十苦端着紅漆托盤,行至顧崇山的席案前,恭敬地把白瓷瓶放在他的食案上,朗聲道:“九千歲,您的寶貝在此。”
蕭弈直視顧崇山,微笑:“完璧歸趙,九千歲不必謝我。也該牢牢記着,看好自己的東西,别總惦記别人家的寶貝。否則,未必還能有今日這般運氣。”
水榭氣氛詭異。
那隻白瓷小瓶,明晃晃立在矮案一角,相當的刺目。
南寶衣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去看顧崇山的臉色。
他跪坐的姿态仍舊端正風雅,若非穿着内侍官袍,周身那股子氣度,甚至比南越皇子更加凜貴威嚴。
放在膝上的雙手,青筋暴起,顯然是極度隐忍的姿态。
蕭弈似乎還嫌刺激的不夠,飲了半盞酒,好奇道:“九千歲爲何不把你的寶貝收起來?水榭裏還有女眷,這般大咧咧地放着,總歸不文雅。嬌嬌說,是不是?”
南寶衣咬唇。
這種問題,讓她如何回答?
她隻得垂下頭,假裝沒聽見。
許是不想她爲難,顧崇山面無表情地收了白瓷瓶。
“正所謂吃什麽補什麽,嬌嬌清瘦,該多吃些肉。”蕭弈替南寶衣夾了些雞腿肉,又散漫地睨向顧崇山,哂笑,“隻可惜,九千歲沒了的東西,吃再多雞,也是補不回來的……”
他毒舌起來,一貫陰狠。
顧崇山盯着面前的全雞宴,臉色陰冷如水。
他終于拂袖離去。
蕭弈莞爾。
目送顧崇山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他笑得前仰後合。
南寶衣忍不住捶了他一下:“那種事,有什麽可笑的?”
蕭弈托腮,慵懶地把她抱到懷裏:“誰讓他輕薄嬌嬌?推己及人,若是旁的姑娘輕薄我,嬌嬌定然也會生氣吃醋,是不是?”
南寶衣啞聲。
這倒是事實。
她喝了半碗雞湯,想起晌午的事,不禁小聲道:“今日在花園看見皇上時,他面帶病容,憔悴蒼老,身體很不好。二哥哥,我很擔心将來。”
将來,無論是楚懷美還是楚懷修繼位,對他們總是不利的。
蕭弈淡漠:“嬌嬌隻管吃好玩好。”
此時行宮裏,老皇帝的狀态,比南寶衣看見的還要糟糕。
他穿着寬松的明黃絲綢寝衣,躺在靠椅上,氣息奄奄。
南胭伺候着他,親自剝開荔枝放在冰盤裏:“使臣剛剛送來的荔枝,臣妾長這麽大,還從未吃過荔枝,好甜呀!”
老皇帝睜開眼。
他欣賞着花兒一般嬌嫩的妃子,心情好了些,慈藹道:“你若喜歡,多吃些。另外一束新鮮荔枝,你拿去賜給蕭卿和寶儀吧,今日之事,委屈他們了。”
南胭笑着稱是。
她端起荔枝離開寝殿,站在廊庑下,噙起冷笑。
南寶衣自幼長在富貴的南府,什麽好東西沒吃過,會稀罕荔枝?
憑什麽宮裏得了進貢的東西,都得分一份給她?
她翻了個白眼,端着荔枝,徑直回了自己的宮室。
她走後,顧崇山出現在原地。
他把玩着黑檀珠串,淡淡道:“去把顧餘帶過來。”
貼身小太監驚訝:“把小主子帶過來?”
“她不該欺負南家丫頭。”
顧崇山嗓音淡漠,擡步踏進昏黃的暮色裏。
小太監想起那個雨夜,小主子對三公主楚樂欣做的事,不禁狠狠打了個哆嗦。
他隻得戰戰兢兢,去找顧餘。
夜色漸深。
南胭在宮室裏享用完那串荔枝,乘坐轎辇去正殿伺候老皇帝,從偏僻無人的院牆穿過時,卻隐隐看見四周有人影跳躍。
擡轎辇的幾個内侍,紛紛驚恐尖叫:“是宮裏的鬼影!他跟過來了,他跟到行宮裏來了!快逃命啊!”
他們作鳥獸散。
轎辇狠狠摔倒在地,燈籠的火光也跟着湮滅。
樹影婆娑。
南胭狼狽地扶着椅靠,剛擡起頭,就看見那道身影出現在自己面前,張着血盆大口,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