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有出現幸運的未命中。
這也當即引起衆怒。
我們不是人嗎?
他們今日來此的目的,就是要彈劾郭淡的那番言論,這還真不是針對郭淡這個人,關鍵在于郭淡那番話,涉及到儒家的治國之本。
然而,萬曆竟還想倒打一耙,這他們如何願意善罷甘休。
楊銘深便立刻反駁道:“君不聖明,禮衰、法亂;臣不匡政,其國危亡。君王不能修德行政,大臣無謹懼之心;公卿失尊敬之禮,邊起輕慢之心。近不奉王命,遠不尊朝廷。
臣等督促陛下修德行政,何錯之有?”
申時行也道:“天下治亂,在予一人。若君主仁以修德,則天下興,若君主失德,則天下亡。”
王家屏、王錫爵、許國等大臣也紛紛站出來,捍衛修德以仁的儒家治國思想。
其實他們說得都很對,這個前提就是“天下治亂,在予一人”,此人不仁,必将禍亂天下。
無數事例已經證明這一點。
萬曆對此是嗤之以鼻,是深惡痛絕。
他最煩的就是這些大臣天天在他耳邊上喋喋不休,連穿衣服都得啰嗦兩句,走了一個張居正,結果站起千萬萬個張居正。
這誰受得了。
肥宅可是最受不了啰嗦。
這也是他召開此次朝會的主要目的,因爲郭淡給他提供了一個非常有利的理論,他要借此扭轉朝中的這種現象。
等他們長篇大論論述完之後,萬曆才不緊不慢道:“諸位卿家說得都很對,朕對此深表認同,但是還不夠全面。而郭淡之言,顯然要比你們說得更加全面,也更加有道理。不管是君主也好,大臣也罷,這修德立身,乃是最基本得,倘若連這都做不好,那還談什麽勵精圖治,天下興亡。
你們能夠站在這裏,本應足以證明,你們皆是德才兼備之人,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啊。”
說着,他突然朗聲喊道:“拿上來吧。”
隻見不少近衛擡着一箱箱奏折上來。
不一會兒,便堆滿了整個大殿。
大臣們側目以觀,心想,這是要幹什麽?
萬曆手往下面一指,“這便是自朕親政以來,你們所上的每一道奏章。朕親政的前兩年,你們是以彈劾張居正,廢除新法爲主,而後幾年,皆是以圍繞着太子和郭淡的。真正提出治理之策的,即便不論對錯,也隻占一成。
修德乃治國之基礎也,但若求天下大興,還需治。這天下有德之人,難道就你們幾個嗎?朕看未必,爲何偏偏就你們能夠站在這裏,就是因爲你們的治國之才,你們的職責是輔助朕治理天下,而不是輔助朕修德。”
申時行等人皆是一臉尴尬。
他們沒有想到,萬曆還做過這種的變态統計。
這不是郭淡擅用的招數嗎?
這還真是萬曆跟郭淡學來的,他也在分析郭淡爲什麽能夠屢屢出奇制勝,其原因就在郭淡總是拿數據說事,因爲講道理是講不過他們的,咱們就擺數據,我可以選對我有利得數據,你們...你們懂數據嗎?
又見萬曆長歎一聲:“朕自親政以來,自問也沒有做出什麽失德之事,然而悉數這幾年所爲,可真是寥寥無幾,恩師雖有過錯,但其一年所行之事遠勝過朕幾年所爲,這令朕倍感羞恥啊!”
“臣有罪。”
王家屏率先跪下。
人家萬曆都将事實擺在他們面前,而且他自己也覺得好像入閣這麽久,也沒有幹什麽事。
故此萬曆這麽一說,他立刻非常認同。
其實事實也是如此,萬曆親政這幾年,還真沒有幹出什麽出格得事,挺本分的一個皇帝,以後那是以後的是,但他也拿不出什麽功績來。
君臣在一塊混日子。
萬曆自己也很郁悶,他很想走出張居正陰影,你要證明張居正是錯的,鞭屍是不能說明問題的,你得拿出對的來,李世民玄武門之變,乃儒家大恥,可人家最終拿對得來,證明自己是天命所歸,你拿不出對的來,你憑什麽說張居正是錯的。
其實就憑嘴炮。
而嘴炮就是人性,說别人總是頭頭是道,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但問題是當你們坐在這個位子上,你拿不出比人家更好的。
曆史已經證明,哪怕張居正貪财好色,哪怕張居正剛愎自用,等等......他也是對的,因爲沒有人比他幹得更好,這優不優秀全靠同行襯托。
我哪怕是一塊沒用的廢鐵,而當我們周邊都是一堆塑料,那肯定也是我首先被人撿走。
“臣等有罪!”王家屏這一跪,不少大臣也都紛紛跪下。
但楊銘深兀自争辯道:“陛下,這無爲不代表無治......!”
萬曆當即道:“卿家所言不錯,這無爲的确不能代表無治,但是幾年前奏折上提到的問題,如今可都還沒有解決,國庫稅入更是年年遞減,這治在哪裏?聖人之言,可不是用來掩蓋你們的無能。
郭淡所言不錯,修身之道,本是你們入朝之前就應該完成的,若修身不成,何以治國,何以平天下?自然也不能入朝爲官,然而,你們卻本末倒置,以修身之道,來治國、平天下,這有違聖人之言,天下大興,從何談起?”
你跟我引經據典,我就跟你們講數據。
你們再能辯,也不能否認事實,事實就是自張居正死後,國庫收入一年比一年少,事實就是什麽問題都沒有得到解決。
如方逢時等有良知的大臣,臉都紅了。
“可惜啊!”
萬曆長歎道:“可惜最了解朕的卻是一個卑微的小商人。唉......!”
說着,他突然擡手去摘冠冕。
群臣大驚失色。
當朝摘冠冕,您這是要退位讓賢麽?
你這玩得忒大了吧。
“此皆乃臣之罪,臣罪該當誅,陛下萬不可妄自菲薄啊。”
“陛下,萬萬使不得啊!”
張誠急得都快要沖上去了。
氣氛一下子變得非常緊張。
萬曆用眼神制止了張誠,然後取下冠冕,放在桌上,又帶上一頂金絲網巾,沒有了厚重得冠冕,胖胖的臉更顯得萌萌哒,親和力倍增。
“李貴。”
“奴婢在。”
“将此冠冕送去列祖列宗的靈位前。”萬曆道。
“陛下,這...這是爲何?”申時行仰着頭,一臉困惑。
萬曆朗聲道:“何謂德,天下興,百姓富足,那便是德,唯有天下興,這德才會戴着朕的頭上,否則的話,那不過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這古有越王勾踐卧薪嘗膽,今朕便要效仿古人,去冠圖治,若天下不興,朕絕不帶這冠冕。”
可真是一派明君作風。
王家屏頓時感動的雙眸朦胧,能爲如此明君效命,夫複何求,高呼道:“陛下聖明。”
“陛下聖明。”
群臣齊聲高呼道。
雖然這有違禮制,乃是儒家若不能容忍的,但不呼不行,去冠圖治,聽聽,說得多麽的霸氣!
萬曆是以天下百姓爲由,摘下冠冕,他們不管說什麽,理由也是天下百姓。
但其實肥宅的目的非常單純,就是爲了保護自己的脖子,因爲這冠冕太重了,逮着脖子酸疼,行動也不便!
而與此同時,遠在開封府的郭淡也正在與蘇煦進行一場談判。
相比起第一次談判,這回雙方已經是知根知底,也更具有實質性意義。
“郭淡,老朽還是要再勸你一句,學院隻會拖累你,有道是,言多必失啊!”
蘇煦見郭淡堅決不肯關閉一諾學府,不禁是苦口婆心道。
郭淡心知自己越拒絕,他就越會堅定與自己合作,拱手言道:“多謝大學士的良言相告,但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即便你們都走了,一諾學府也是不能關得,畢竟這學院是爲陛下培養人才的。”
看來這小子已經有所察覺啊!蘇煦暗道一聲,但是這戲還得做全,故作失望地歎了口氣。
郭淡又道:“大學士,就事論事,我也覺得事情還未進展到你死我活這一步,我們若能合作,乃是雙赢,不知大學士考慮得如何?”
蘇煦沉默一會兒,道:“可是光憑你的這一番言論,是難以顯示你的誠意啊!”
郭淡忙道:“那不知如何才能顯示我的誠意?”
蘇煦道:“老夫希望你能夠允許其他商人來此開辦印刷作坊,造紙作坊,并且不能加以任何限制。”
郭淡一愣,旋即笑道:“好像一直以來,阻止其它商人來此做買賣的不是我,而是您的學生黃禦史。”
蘇煦呵呵道:“這自不用你操心。”
郭淡稍一沉吟,便明白這老狐狸的用意。
其目的就是要占得主導權,因爲在學術上,在教育方面,蘇煦都不懼郭淡,唯獨這買賣方面,蘇煦對郭淡頗爲忌憚,他是不能容忍郭淡掌控着一切教育的資源。
這對他威脅太大。
這回郭淡是心情好,幫他們印刷報刊,他日也可以不讓他們印,那到時他們就成啞巴了。
而且,教育可是要持續投入的,不能立竿見影,他也必須得爲那些金主服務,讓他們來這裏賺錢,可謂是一舉兩得。
郭淡本想獨吞這份利潤的,但正如蘇煦所言,他不能什麽都要,總得分一杯羹出來,笑道:“我無所謂,我非常喜歡競争,競争才能夠進步,但是這買賣歸買賣,買賣不是施舍,你們可以來這裏建辦印刷作坊,但是能不能賺錢,那就看你們的本事。”
蘇煦點點頭道:“這是當然。”
他雖不是商人,但是他也看到這其中的利潤,這麽多學院,得印刷多少書籍,而且他們是有着内容和人脈優勢,隻要肯花錢,他們也能夠請到好的工匠,他認爲在這方面,是可以與郭淡分庭抗禮的。
郭淡又道:“如今誠意有了,那不知我們該如何展開合作?”
蘇煦道:“如今還不是時候,待時機成熟之際,我們自可展開合作。”
郭淡好奇道:“時機成熟?”
蘇煦撫須笑道:“隻要你先退避三舍,這時機自然就會到來。”
退避三舍?郭淡稍稍皺眉,思索片刻,便也明白過來。
如今那邊是衆志成城,蘇煦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原因就是因爲他們有郭淡這個共同得敵人,如果郭淡退避三舍,對大家都不具有太大的威脅,那麽他們之間自然就會相互争鬥起來,到時蘇煦便可順勢與他們展開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