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郭淡就真是一個老師?
怎麽會這樣?
蘇煦對此感到非常困惑。
這簡直不可思議。
其實他也知道這其中原因。
就是因爲郭淡的這番分析,都是純硬核來的,那絕不是說在利口巧辭。
但他不解得是,郭淡怎麽懂這些?
要命的是,他還說得是滴水不漏,他并未一味的否定考成法,但也沒有否定廢除考成法。
這令許多人感到非常痛苦,那你到底是贊成還是不贊成?
崔有禮便道:“你說了這麽多,卻也沒有說出一個具體答案。”
“這就是答案。”郭淡回答道。
崔有禮一愣,問道:“這是什麽答案,你隻是點出其中利弊關系,而關于其中利弊,朝中早有人分析過了,這并不稀奇,這解決之策你還沒有說,你們士學院教得不就是這個嗎?”
郭淡笑道:“我方才不是提供了一個思路嗎?”
崔有禮搖搖頭道:“那隻是一個思路而已,具體怎麽做,你并未說出清楚啊!”
“老先生稍安勿躁。”郭淡又看向考生們,笑問道:“你們也想知道嗎?”
幾乎是所有人都點頭,他們都已經代入進去,他們也想知道具體該怎麽做。
哪怕是徐姑姑也都非常期待地看着郭淡。
因爲自張居正死後,這吏治又成爲明朝的問題。
況且你都說到這份上了,要不說出這解決之策,那你郭淡與那些挨千刀的斷章狗又有什麽區别。
“沒有了!”
郭淡搖搖頭,笑道:“這就是我們士學院唯一的答案,不管是任何事,我們士學院都不會爲你們提供一個非常具體的答案。”
衆人爲之一愣。
郭淡笑道:“首先,隻有那些心智尚未成熟的學生,才需要多聽從老師的話,但是我們士學院是招收的都是心智成熟的,如果還一味聽從老師的話,那也算是一種人雲亦雲,畢竟老師也是人,故此你必須要學會自我思考。”
他頓了頓,又繼續道:“而就政治而言,過去的任何事,都隻能作爲參考,因爲我們是活在當下,爲得是未來,偌大得王朝,每一天都會出現新得問題,如果我今天告訴你們,該怎麽怎麽做,可能你明天拿來用,可能就是錯的。
政治不是一加一等于二,任何答案都不是永恒得,隻存在于當下。那商鞅變法成功吧,助秦朝一統六國,但如果你将商鞅變法用在當下,那肯定是錯誤的,其實别說當下,那秦王朝也就短短......。”
說到這裏,他突然卡殼了,心想,秦王朝到底是十幾年,還是幾十年?我擦,這上課可不能亂說。
大家也都愣住了,怎麽卡在這裏。
難道這裏面還有玄機?
一直待在郭淡身邊的徐姑姑自然知道其中原因,八成是郭淡不記得了,喃喃自語道:“看來還是那個郭淡啊!”
然而,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女人也一直待在郭淡身邊,這個女人就是楊飛絮。
“十餘年。”楊飛絮小聲道。
“短短十餘年,可見任何改革都不能一勞永逸,故而爲官者,要實事求是,要與時俱進,而不能墨守成規。”郭淡也真是面不改色,“也許其中某些條例值得參考,但絕不是答案。
我們士學院隻能告訴你們如何去分析問題,如何去看待問題,并且給你們提供一些思路,但是當你們入朝爲官,具體該怎麽做,就看你能否根據當時的情況,靈活地運用老師所授。”
許多考生是頻頻點頭,都帶着一絲尊敬地看着郭淡。
郭淡這麽說,給予了他們極大的肯定。
“此人果然與衆不同啊!”
聽到這裏,李時珍也不由得點點頭,這一席話,他也是受益匪淺啊。
“何止是與衆不同,簡直就是一個鬼才。”徐渭饒有興趣地看着郭淡。
“鬼才?”
李時珍好奇道:“此話怎講?”
徐渭鄙視李時珍一眼,又是歎道:“罷了,罷了,看在你帶老夫進來的份上,老夫就與你醫呆子說道說道吧。你别看他說得是冠冕堂皇,好像很有道理,其實他這話裏面可是暗藏殺機,倘若學生可以不一味地聽從老師的,可以質疑老師,那麽蘇洵他們又憑何立足啊!”
李時珍恍然大悟,又瞧了眼郭淡,搖搖頭道:“此人看上去恁地年輕,想不到竟有這般城府,可也真是奇哉!”
蘇煦這老狐狸當然也聽出郭淡這弦外之音,心裏已經開始在罵娘了,但他也沒有辦法,因爲基于郭淡之前所做得鋪墊,在這一刻,确實很難争得過他。
總不能說,一定要聽郭淡的。
這也不對。
關鍵他們不太敢跟郭淡正面争論這個問題,郭淡是用他們的佐證來否定張居正,你要跟他争,等于是在否定自己。
可偏偏郭淡話裏話外,還稍稍暗示張居正改革其實是對的。
他們原本想利用張居正來攻擊郭淡,結果講到這裏,張居正反倒束縛了他們。
這真是見鬼了。
“在之前我們已經說明張居正提出改革是非常正确的,因爲當時确實存在着許多問題,但是你們知不知道,張居正改革的根本目的是什麽,也就是說,他主要是爲了解決什麽難題?”郭淡突然又問道。
如今郭淡的每一個問題,都令在場所有人是絞盡腦汁。
不太敢輕易開口,畢竟郭淡諷刺人,也真是一絕。
包括蘇煦他們也在思索着,這知己知彼,才能夠百戰百勝,你得想出他下一步要說什麽,才能夠做出應對,不然的話,隻能被他牽着鼻子走。
“财...财政?”
隻見一個考生唯唯若若,極其不确定的說道。
“說得很對,就是财政。”
郭淡點點頭,又向旁邊的下人使了個眼色。
那考生當即激動的握了握拳,眼眶漸漸濕潤了。
我也并不是那麽蠢。
而趙清合他們則是面色怪異。
他們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這個。
隻怕郭淡又要借張居正改革,含沙射影。
郭淡輕咳一聲,繼續言道:“張居正的變革,都圍繞着财政在進行,這絕對是正确的。一個國家興盛與否,不看别的,就是看這個國家是不是富裕的,這國家當然就包括國庫和百姓。
爲什麽改革,就是因爲沒錢。我知道你們有些人,不太好意思張口言利,閉口言利,但我可以非常明确告訴你,你們作爲一個學生,應當這麽做,但是作爲一個官員的話,必須要将利挂在嘴邊,仁放在心裏,此乃仁也。而将仁挂在嘴邊,将利放在袋裏,此乃不仁也。”
“好一個仁與不仁,真是妙哉!妙哉!”
郭淡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令李贽突然激動了起來。
聖人就是聖人,這麽一颠倒順序,竟成真理。
談修、姜應鱗等人也陷入沉思之中。
就這短短的一句話,卻蘊含着大道理啊!
利在嘴邊,仁在心中,此利自是爲國爲民。
仁在嘴邊,利在袋裏,那就是自私自利。
不少考生也反應過來,情不自禁的直點頭。
“抛開金錢,談仁政,那就是在耍流氓。什麽是仁?百姓衣食無憂便是仁,碗裏有肉,圈裏有豬,田地有糧食,就是仁。不談這些,你哪怕說得天花亂墜,也是不仁。那麽張居正圍繞财政進行改革,絕對是正确的,不過他改革的政策是不是正确的?”
說話時,其身後的下人已經将新得布給挂上去。
結果人人看得是一頭霧水。
他們認爲郭淡若談及财政,那必有一番高論,畢竟誰也不能否認,郭淡在金錢方面,确實有着無與倫比得天賦,那這圖肯定也是最複雜的,但郭淡還是一如既往得令他們失望。
布上的圖案非常簡單,就是畫着一個大大的黑線圈,圈上一個小尖尖,尖尖上寫着一行字---統一賦役。
郭淡終于拿起一根細棍來,指着那小尖尖道:“在我看來,統一賦役就是張居正整個财政改革中,最具有深遠意義的一項,其餘的改革措施,就非常一般,不提也罷。”
不少人都面露詫異之色。
不管他們是否反對張居正,但是他們誰也不能否認,在整個改革中,最爲精華部分,就是這一條鞭法。
你倒好,來個不提也罷?
你正常一點行嗎?
饒是徐渭、徐姑姑、蘇煦等人,也都猶如那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閣下爲何這般說,張居正的财政改革,在我看來,是利國利民之策,這不提也罷,從何談起啊。”
李贽直接站起身來,激動地說道。
“如果說從财政上爲國爲民,也就是說,要增加财政的收入,要增加百姓的收入,不知對否?”
“難道閣下不這麽認爲嗎?”李贽反問道。
郭淡笑道:“這不是我認不認爲的問題,而是事實是怎樣就是怎樣。”
李贽又問道:“難道事實不是如此嗎?”
“當然不是,而且是顯而易見的不是。”
“願聞高見。”
李贽感覺自己的人生觀都颠覆了。
“都已經是畫着得。”
郭淡拿着長棍指向那個黑線畫得圈圈,道:“假設,此乃張居正改革前夕,我國全民總産值,也就是說所有田桑鹽鐵的總産出,那請問在張居正改革之後,哪方面有所增加?”
徐渭聽得是目光急閃,“原來還能這麽來解讀?”
“這...!”
李贽差點沒有咬着舌頭,一向能演辯駁的他,此刻亦是滿頭大汗,這是他完全沒有想過得問題,不太确定道:“不...不能這麽來論吧。”
郭淡道:“你說利國利民,國利、民利,自然這天下之利也要有所增長,可問題是,張居正變了十年,也沒個增長,不能說把一部分人的利益,挪到另外一群人頭上,就是利國利民,那些人也是民,但是他們不但沒有從中得利,反而還是損失了不少錢。如果這樣也行的話,那麽再等十年,他再挪一次,那不成神了。”
趙清合他們這些開封大地主們,聽得淚眼朦胧,淚光中又泛着深情與愧疚。
郭淡!
原來......!
原來你是友軍啊!
“你這純屬狡辯。”談修聽不下去了,“照你這般說,什麽才是利國利民,老夫倒想聽聽。”
“拿衛輝府來說。”
郭淡笑道:“衛輝府自我承包之後,衛輝府的每個人都增加了收入,不管是地主,還是貧民,然而,州府的财政也增加了,如果張居正的财政改革在什麽都沒有增長的情況下,都能算是利國利民,那我在衛輝府幹得那些事,又算是什麽?”